「打从一开始,勇太看起来就像个坚强的大人,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
每当起了小争执时,真弓总是会回想起亲吻自己背上伤痕的勇太,然而这次他却有种「无法再来一次了」的感觉。
「我想,我最初就是因为那一点,才喜欢上勇太的。那时我觉得自己不能再依赖大河哥,所以心里觉得很害怕......而他又给我一种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守护我的感觉。」
真弓并没有忘记,当初向勇太寻求依靠的那种心情。
「但其实......勇太之所以是个坚强的大人,是因为他随时都能不在平地舍弃一切。」
也许那种无所欲求、毫不执着的作为,能够减少他人来探问时,令他感到窘困的软弱吧。真弓脑中浮现那样的想法。
「因为不管什么东西,他都能随时地抛弃不顾。说不定,每次只要陷入困境,勇太就会扔下眼前的一切离去。」
只要没有被夺走后会戚到困扰的东西,就没必要去勉强自己忍受。想到自己说不定也是那些被扔下的包袱之一,真弓忍不住摇摇头。
「我究竟......该拿勇太心中的那份软弱怎么办才好?」
然而,不想舍弃一切的勇太的确也拼尽了全力。
「我应该怎么和变得软弱的勇太相处下去呢?」
要是连自己都看不清那一点,那么和勇太之间的联系也将完全断绝了。
「真弓......」
「你知道我背上伤痕的事情吧?小达。」
「......嗯。」
「我以前一直很害怕被人看见那些伤痕。老实说,因为那些伤就像是我自己故意造成的一样,所以总觉得那个教人厌恶的自己会被人一眼看穿。」
真弓并没有多加解释,就这么淡淡地提起自己背上的伤疤。那是连儿时玩伴们也碰不得的。
「勇太说过,要我把那些伤痕交给他。但是,现在的勇太一定再也无法背负这个伤了......他变得什么那看不到,也把一切全部给忘了。」
真弓现在能够像这样把无法对任何人倾诉的往事说出口,全是因为有了勇太。
「你的意思是,你讨厌变软弱的他?」
达也用非常愤怒的语气,责备着真弓。
「不是的。」
很开心见到达也流露出对勇太的感情,突然间,真弓的喉头涌现一股哽咽的酸楚。
「我并没有讨厌他,一点也没有。只是觉得......有一点想哭。虽然现在不该哭泣。」
情绪一涌现,总是强忍着的泪水也好似要夺出眼眶一般。然而真弓并没有哭,他反而强挺起腰杆、大声地说着。
「我很想去守护变得软弱的勇太,那是我早已对他约定好的。可是,对于想要把自己刻意隐蔽起来的勇太......」
达也应该也见过那样的勇太吧?真弓像是要确认似的回过头。而达也并没有回问那样的勇太是什么模样。
「我忍不住怀疑起自己那种想让他得到幸福的心情,是否真的是爱他的表现。」
察觉自己竟有着那般离谱至极的念头,真弓的声音顿时胆怯地变得沙哑。
「还是说......其实是我让他陷入悲惨之中的呢?」
勇太的声音不停在真弓耳边回荡,诉说着他自己一辈子也无法吐露内心感受。即使真弓伸出手,想要宽恕他、包容他,勇太依然拒绝接受一切好意,兀自消失在雨中。
「我真的......有点搞不懂了。」
打算独自承受一切的勇太,究竟是在抗拒什么,真弓完全无法理解。他愣愣地注视着窗外,那片从细薄的银白云朵缝隙间闪耀着蓝色光芒的天空。那片晴朗让真弓稍微宽心了一些。因为至少他能够告诉自己,在那片蓝天下,在外飘荡的勇太或许就不会受冻了。
「那个......」达也望着真弓的侧脸,把手插在口袋里的他开口说道:「勇太说不定和你在想着同一件事喔。」
违也想起,在眼前的河边坦白自己打了真弓,心情沉重的勇太。说实在的,达也也不了解钻牛角尖到那种地步的勇太,而说着自己抛弃了双亲的勇太,更让他感觉距离很遥远。那份距离感和不了解,都是因为勇太的倔强所造成的。
「勇太是希望让你得到幸福的,他绝对不愿意见到你遭遇不幸。但是他太钻牛角尖了......」
勇太心中的悲哀,恐怕是在幸福围绕下成长的达也无法理解的。顿悟到这一点的达也,心里充满对勇太的不舍。
「他认为自己绝对无法带给你幸福。」
达也边说边回忆着那时与平曰截然不同的河川湿气。
不知该如何解释的达也望着真弓,然而看着他,达也发觉真弓心里其实再明了不过了。
「真弓你啊,自从和勇太交往之后,就真的变了呢!」达也惊讶地说。
眼前的儿时玩伴已渐渐离自己远去,有了成熟大人的面貌。这不是一天天地观察到,而是突然在某一天发现的。
「我和你从小就是一起长大的玩伴,而且......我还喜欢上你。不过这一点大家都一样啦,像御幸和健二他们都是。」
逝去的年幼时光,已经无法像昨曰一般轻易地忆起。
「你从小到大都被大姊、哥哥,还有我们所呵护、疼爱。而我也从你身上得到满满的关怀和温柔。所以在你我之间,本是温暖与关爱。」
尽管回首过往,一路走来绝对不会只有光明、开心的事情,然而尽管在黑暗之中,必定会有无限的暖意。
「见到和勇太开始交往之后的你,我有时都会有种想哭的感觉。」
达也用像是兄长一般的语气,将心中的感情传达给真弓。
「见到你和他,我有时忍不住会想,恋爱这玩意儿不是应该更简单、更轻松愉快吗?不过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也没办法啦。」
「......知道什么?」真弓一面愣愣地试着去理解达也话中的意思,一面问道。
「我所不了解的事。」
神情中带着一丝丝的虽过,达也笑了笑。
「我知道,你比以前还要更拼命地努力着。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的。虽然可能没帮不上什么忙,不过只要有事,请你不要犹豫,尽量来找我帮忙吧。应该有些事是你不能拜托哥哥们,无法向他们开口的吧?」
与其说两人是彼此依靠,但感觉上应该是达也依赖真弓比较多。他注视着难得的儿时玩伴诚恳地说着。
「所以,请你别只想着要让勇太幸福,而是要和勇太一起幸福啊。」
达也知道不管再怎么费尽唇舌,事情依旧不是自己能解决的。
「喔,我刚刚的口气还真像『男人真命苦』里面的寅次郎呢!要幸福喔,真弓。」
对自己不自觉地说出口的话感到害臊,达也尴尬地笑起来。
「寅次郎,谢谢你。」
真弓想要跟着一起笑却牵不动嘴角,只能紧紧咬住嘴唇。
「真是的,你怎么突然说那种话嘛。」
「要是你真的心存感激,也可以到寅次郎的怀里哭喔......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达也一派轻松地说完和阿龙一样的话,然后便从低着头的真弓身上移开视线。
「可是......勇太他只有我可以依靠。我已经决定,也不再向大河哥哭诉了。」
早已决定不去依赖大哥的真弓摇摇头。
「因为现在的勇太即使哭泣,也一定是孤单一人。」
「那么说是没错......不过,那些本来就属于你的呀。」
「你是说......勇太没有的东西?」
真弓喃喃地问着,但其实他心中明白达也话中所指的,是和阿龙说过怀抱在自己双手中的东西是一样的。
「说实在的,他把作家、大河哥他们、我,当然还有你都撇到一旁,那种行为虽然让人很火大,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呀。对于习惯孑然一身的勇太来说,难免会害怕到想把一切都放下。」
达也对突然之间把一切抛下后离去、不肯向任何人求助的勇太感到既难过又生气。
「所以,你就代替他好好地把握这一切吧!我也会尽其所能给你最大的帮助。」
达也无意识地张开手掌,像是要把力量送向给真弓一样。
「你就带着它们去勇太身边,让他展开笑容吧。」
不可思议的,真弓的双眼竟能够看见那手中的力量。他确实接受到从那手中传递过来的一切。
「真弓,好好加油吧。」
达也伸手搔了搔无论再怎么忍耐,双唇依旧发颤的真弓脑袋。除此之外,达也再也找不到其它话可说了。
太那家伙总是很努力。」
达也也寻找着方才真弓注视着的云缝中的晴空。
「永远都......不愿服输似的挺直了腰杆。我最近才注意到,只是当我发现时,就连见到他都让我很不忍。」
缓缓飘流而去的云朵,让晴空瞬息变化万千。
「勇太的成长过程中所缺乏的幸福,是我们无法想象的。那些事情在我们看来非常平凡,因此不懂得该感谢......」
达也的目光追逐着云缝间的晴空,祈祷阳光也同样照耀在勇太身上。
「你说的没错......」
「谢谢你喔,小达。」真弓的道谢声中依旧带着一丝沙哑。「我觉得,我又能笑了呢。」
相信勇太就在那片阳光之下,真弓藏起快要涌出的泪水。达也装做没有发现,继续凝视着浮动的云朵与蓝天。
在就如之前阿康所说的,有许多无所事事的人横躺在此的浅草赌马场一角,勇太这几天一直窝在那里。晴空太眩目,于是他蜷缩在屋檐下。尽管到处都立有「请勿躺卧在店门口」的告示牌,且人们投射过来的目光是如此地冷淡,但是谁都没有开口叫他滚开。
这里的野猫很多,几乎和有气无力地倒卧着的男人数目一样,随处都可见到猫的踪影。和那副光景相反,从因为汽车经过而发出轰轰声响的花店内,不时传出孩子们欢乐的嘻笑声。
虽然从龙头町到浅草,步行就能抵达,算是很近的,不过就算有人邀约,勇太也从没接近过这座全新的赌马场。他过去一直禁止自己去接触这类事物,因为他曾经见过太多男人们想着只要再赌一次,永远回不了头。
勇太自己小时候也曾被派去干过代卖马票并从中剥削的事情,甚至和看着电视转播的男人们一同兴奋激动。要是结算马票时余额不对,非法马票掮客也不管对方是小孩子,照样一顿毒打。
「......小哥,你这个年纪就住在这里,未免太年轻了吧?你把钱都花在马票上了吗?」
「我......不买马票的。」
把头埋在双膝间的勇太听见上方传来说话声,他抬起头来便看到一个老人。
这个赌马场前的电影院总是会播放老曰本片,而眼前的老人就像是从片中走出来的一样。
「你不买啊?真是个好孩子。来,这个给你。」
老人递给勇太一个老旧的罐子,里面装着水果糖。
「抱歉啊,小哥,老爷爷身上只带了那玩意儿。」
坐在一旁的男人们四周散落着赛马报纸。他们注意到勇太和老人,便出声帮忙解释。仔细一看,原来每一个人的手边都有着相同的水果糖罐,而且都十分珍惜似的摆放得好好的。
「只要你做个乖孩子,我就会给你奖品喔。」
老人似乎有点分不太清楚现实和梦境吧,尽管如此,男人们还是一副十分尊敬他的样子。勇太也察觉到,他们之所以会帮忙解释,就是要提醒他不要不理睬这个老人。
「如果你有空,要不要和我去洗澡啊?」对勇太似乎很有兴趣的老人说道。
「呃,可是我......」
「没关系、没关系,老爷爷没有那种兴趣啦。要是身上太脏,还进不了澡堂或三温暖呢!你就去让他请客吧。」
男人们与其是要勇太顺从,倒不如说是在恳求。勇太没有拒绝男人们,虽然不想动,但他还是站了起来。
「跳起来就能看到女生澡堂唷!不过我已经跳不动了。」
老人年纪虽大,步伐却还算稳健。他往花店的方向走去。
走进了小巷内,就见到一栋老旧建筑物上挂着澡堂的布帘。勇太直到被催促着把拖鞋放进鞋柜中时,才发现自己把阿龙花店里的鞋子给穿来了。因为朦胧的雨夜让视线模糊不清,所以他一直没有发现。
「两个大人。」
「怎么?老爷爷你又捡了个怪人回来啦。应该不会太脏吧?」
柜台里坐着的男子也算得上是老人了,他看着老人身后的勇太,表情看来并没有任何困扰的感觉。带勇太来的老人递出两张回数券。
「你应该才来第三天吧,小少爷?」
不知不觉间,小哥变成小少爷了,勇太不禁笑着点点头。
「给我毛巾......对了,再买个牙刷和内衣给你吧。」
「不用了,老爷爷。」
「年轻人啊,你就别跟我客气啦。」
老人说完就伸手拿了免洗式的毛巾和内衣,两个东西用订书机简单地固定在一起。
「多谢您经常惠顾。」
老人似乎有那种捡拾流浪汉的怪癖,已经习以为常的柜台男子一副拿他没办法似的笑着。
「衣服的话就借我的去穿吧。」
「借?」
正当勇太疑惑老人哪有多的衣服可借时,猛然一瞥,就见到脱衣间里堆了许多洗澡用具和换穿衣物。
他不禁回忆起小时候居住的公寓附近,有一间与其说是澡堂。其实称作大众浴池还比较恰当的地方。
「嗯,没有刺青,也没有染上安公子。」
「安公子?那是什么东西?」勇太不解地问道。
老人点着头,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光溜溜的勇太。
「老爷爷,现在人家都叫那个是冰糖了啦。」
一旁年纪尚轻的男人边脱衣服边大声笑着回应。附近可能有小剧院,那男人从脖子到胸口都涂上了白色的粉底。
「喔,是安公子啊。我确实有听人家说过。」
「你不吸毒也不买马票,干嘛睡在这种地方?」
老人冷不妨地打了一下勇太的屁股,把他推进了洗澡间。
「好好洗干净吧。」
老人将自己带来的沐浴乳递给勇太,沐浴乳的罐子色彩相当鲜艳,跟老人一点都不搭。
「......老爷爷,你是社会局的人吗?」
勇太乖乖地清洗着身上这三天来累积的污垢,心里想着这个老人似乎不太像是犯了痴呆症。
正在洗脸的老人似乎是呛到了,突然咳了起来。
「喂,你还好吧?」
「......我以前啊,的确是在社会局作事。你为什么会知道啊,小少爷?」
「因为我小时候曾经受他们关照过。不过,我现在看起来应该不像是需要被辅导的年纪吧?」
「我没有想要辅导你的意思。只是见你脏兮兮的,希望你洗个澡而已。」
一副懊悔自己的企图被看穿似的,老人别扭地舀起热水就往自己身上猛冲。
「洗干净了吗?」
「嗯。」
「那就到浴池里泡着吧。」
于是勇太便照老人所说,把脚伸到让人几乎要发出惨叫的浴池中。
「......好烫!泡到这里面会烫伤的啦!」
虽然刚开始浴池的水温的确热到教人难受,不过静止一会儿,就渐渐能够适应了,勇太慢慢挺直了腰杆。三天来一直转着不动的身躯获得伸展,让勇太不禁叹了好长一口气。然后他不自觉地,又对一旁不把这滚烫水温当一回事、直接就浸到肩膀的老人笑了起来。
「......虽然已经戒了,不过我以前的确有毒瘾。」
「是关西腔呢!你从关西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