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哪里?」
「勇太,你最近没在家吃晚饭,是去哪里了啊?」
「有时会在工厂里吃,要是提早下班,那些师傅们就会带我到饭馆去。」
「那......我想去那里。」真弓希望能够多少了解一些渐渐疏远的勇太,于是便要求道。
「好啊。」
说完,勇太就踩着脚踏车、爬上有些向上倾斜的坡路。
「你的牙齿已经没事了吧?」
「嗯,前几天把缝线拆掉,已经没事了。对了,明信哥他......」
迎面而来的风将说话声吹散,因此真弓梢微提高了音调。
「他说我发高烧、变得胡里胡涂的时候一直叫着大河哥,所以你有点不高兴......我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真弓表明自己想要向勇太道歉,然而声音听来却是那么无力。明明正触碰着勇太的背,却感受不到任何让他有勇气开口的力量。
「顺便到河边走走吧?」
勇太没翟绘弓问答,无视大马路的交通号志直接穿越道路。
「这里是隅田河岸呢。」
钻过高架桥下,勇太骑上被取名为「隅田河岸」的脚踏车步道。
来到和学校方向相反的船只停泊处,勇太停下了脚踏车。把脚踏车放在适当的地方后,两人走到河岸边。被修整得非常美丽的河川边,有着用许多塑料板和木箱建造而成的小屋,里面住着一些年长的老翁们。如果是天气晴朗的曰子,还可以在桥下见到他们一边喝酒,一边打麻将、下将棋的身影。
「我还挺喜欢这里的。」
坐在与空旷的河边一点都不搭调的漂亮长椅上,住在此地第二年的勇太首次告诉真弓这件事。
「啊......」
面对四周与美观完善的桥梁、河岸相异的氛围,真弓也注意到这里的气氛和他只有去过一次的勇太故乡有点类似。
「你会一个人来这里吗?」
真弓的询问声听起来充满悲伤,并且颤抖着。
「......最近有时候会来啦。」
勇太把手肘靠在椅背上,眺望着不能说是非常美丽的广阔河流。在曰落前的夕照下,被渲染成银色的河面一片宁静。
望着从小看到现在的河面,此时真弓的心情却像初次儿到一般。就如同望着遥远土地一般,如同望着陌生河川一般。
「下次要记得叫我的名字喔。」
真弓还以为勇太不会响应自己的道歉,不过他却突然回过头来说道。
「不然我就像这样猛压你的头。」
用指尖触碰真弓的太阳穴,勇太笑着。
虽然真弓很想相信那就是在不久之前还常见到的开怀笑脸,然而他却做不到,也无法假装自己没有注意到。
「勇太,你很努力地在勉强自己笑吧?」
见到皱起眉头的真弓一脸难受的表情,勇太不自觉地缩回触摸太阳穴的手指。
勇太不说一句话,转头望着水面。在落曰映照下,河川又改变了颜色。
「......那勇太呢?」
凝视着勇太在暮霭映照下竟是面无表情的侧脸,真弓问道:
「你会叫我吗?」
勇太心想--这么突然,你是想问什么啊?
他耸耸肩笑着。
「你是在问我如果牙痛的话吗?嗯,我想我应该也只能拜托你帮忙了。」
「那你以前是叫谁呢?在比秀同住更早之前......」
见到勇太把这个话题当作玩笑话,真弓又再补上一句。
勇太微微地歪着头,头发顺势流泻而下。像是眺望着河川对岸的故乡一般,他凝视着远处。
「我没有可以叫的人。」
听到真弓这么问,勇太即使想要回答,但心中却浮现不出任何人的名字或脸孔。
「反正我谁也不相信,也不觉得有谁会来帮助我。」
就连母亲,以及那个被唤作父亲的男人也是。
「因为根本没有人会对我伸出援手。」
那个男人在死去的时候,大概也没有向其它人求助吧?
尽管不愿意去想,但勇太却想象过好几次那个男人在荒废渔港死去时的模样。自从在信中见到那段文字后,就反复想过好几遍。
「那煎饼屋的老婆婆呢?她不是常常给你饭吃吗?」
「......嗯,是那样没错。」
真弓不知何时把左手放在自己右手上,当他说完后,勇太的脑海中才又想起那个欧巴桑。勇太自己以及其它同伴,可以说都是由这个年老的女人抚养长大的。
「说起来,那时我身边还是有一些像你们几个兄弟感情一样好的伙伴。」
那些老是一起打打闹闹,在祭典时玩到天翻地覆的儿时玩伴,也在脑海中浮现。
「我们还开玩笑地说过,搞不好我们的老爸真的是同一个人呢!」
虽然是荒唐的玩笑话,不过大家都开心地哈哈大笑。
那样也不错呀!大伙儿笑闹着说,还一边用从酒馆偷来的酒举杯结拜。
「我......居然那么轻易地就抛下一切。」
过去并非都是难受的回忆,也并非充满憎恨。
「离开那里,就把所有事情全都忘了。」
尽管如此,勇太自从接受了秀,开始和他一起生活之后,便将那时的一切全都当作不曾发生似的。
最教人难以忍受的,莫过于想到自己的绝情会伤人多深,并且惊觉到自己过去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就是因为发觉了,才会撇过头不愿去看那些回忆。勇太也曾经对真弓说过,自己想要向前迈进,过去加诸在身上的枷锁太沉重,才会全部都抛弃掉。
对舍弃过一次的人来说,要继续丢掉其它东西,也就变得简单多了。
一年前,勇太也企图要抛下现在所有的一切。不,应该说是已经舍弃了。要是当时真弓没有追上去将勇太打算抛下的东西挽回的话,大概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吧。
抛弃真弓独自坐在车厢中,勇太的心早已远离了这个城镇。
「要是没有遇见像我一样的人......说不定就能把你给全忘了吧。」
将那时不经意地回想起来的过去和自己,作个了结。突然间恍恍惚惚地,勇太像是喃喃自语般地小声说着。
听到勇太脱口而出的话,真弓惊讶地回头。
「我下一次绝对会叫勇太的名字。」真弓用平稳的语调,继续自己起头的话题「这是我给你的承诺。」
「只是智齿而已,何必小题大作。算了,你那么爱闹别扭,我也拿你没办法。」
从那未曾见过的坚毅神情中借得力量,勇太一派轻松地开着玩笑。
「我会叫勇太的。」
但真弓却没把它当成玩笑看待,他试图捕捉住勇太的视线。
「所以,勇太你也要叫我。」
等到回过神,勇太才发现真弓的左手一直紧抓着自己的手。
「要是你感到难受或痛苦,就呼唤我的名字吧。」
仿佛要挽留勇太的心似的,真弓也把右手迭放在他的左手上。
「也请你一定要开口求助。」
真弓一边说一边靠近勇太,近到他无法逃开。
无法移开视线的勇太,只能凝望着真弓那清澈的黑色双眸。勇太在心中赞叹着真弓的美丽,看得入迷。
对勇太来说,真弓的美丽也教他难以接受。
「......你怎么啦?突然说起这些。」
无法再注视着眼前过于美好的事物,勇太面露浅浅的微笑,搂紧真弓的肩膀。让恋人的双眸埋进自己的肩头,不再进入视线之内。
「你......要叫我也是可以啦。」
然而见到真弓依然试着要探询自己的想法,勇太也放弃闪躲响应。
「不过,我可能什么办法也没有,也帮不上任何忙。」
「没关系。就算那样,我还是要叫勇太。那勇太呢?你现在......没有希望我为你做什么事吗?」
真弓缓缓地推开勇太的胸膛,想要再一次与恋人四目相交。
「我应该怎么做才好?能够为你做什么呢?」
不让勇太再扯远话题、回避再明显不过的变化,真弓捉住他的两只手臂。
「说吧,发生什么事了?都是我害的吗?如果是那样,那我......」
「你误会了,并不是因为你的关系。」
勇太眼见真弓心急地想要认错,赶紧摇摇头。
「可是,勇太你感觉离我好遥远喔。」
见到勇太把手从自己手中抽离,尽管不愿如此,但真弓微微颤抖的声音里却依然掠过一丝不安。
语毕,眉头深锁的勇太就撇开了视线。
那双眼睛看来是那么地痛苦,教真弓无法再追问下去。他的目光落到勇太搁在膝头的手上,接着像是覆盖般轻悄悄地握住勇太的手。
「你的手变了呢。」
想要改变话题的真弓用温柔至极的声音说着,并注视着勇太长出许多厚茧的手。
「因为接触的东西和之前完全不一样。」
勇太配合着那柔软的语调平静地回答。
现在这份工作要搬运的东西重量和花截然不同,不仅是双手,就连背部和手臂的形状,也在短短两个月内就变得比以往结实许多。
「对了,你为什么会想去山下先生的工厂工作呢?」
勇太改变的速度让真弓完全追赶不上,无计可施的他只能轻抚勇太。
「我想听勇太说话,不管是什么都好......你说吧。」
不希望勇太厌到厌烦而移开视线的真弓,像在抚慰似的摩娑着那生茧变硬的手。
勇太的唇微张,双眼注视着真弓握住自己的手。
这并非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真弓如此认为。但是对于勇太而言,却不是那么回事。
对于那个问题,勇太心里有话想要告诉真弓。他感觉自己说不定还会说到放声大哭。就像那些渔港饭馆里的男人们一样,喝了酒就激动哭泣。
「......只是刚好有机会而已。」
然而勇太还是说不出口,只是叹了口气。
尽管如此,真弓的手依然没有放开。
「你之前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会原谅我......对吧?」
突然间,在勇太的眼中,那双手竟和记忆中母亲的手重迭了。
不,并非是突然。勇太顿时发现,自己早在见到真弓于石灯笼下安慰达也时,就已经注意到了。
「......嗯。」
牢牢将那句承诺记在心底的真弓用力地点了点头。
「所以,无论勇太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都请跟我说。」
「在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之前,就原谅我了吗?」
听见那充满慈爱的声音,勇太感觉胸中又莫名地涌现难以抑制的焦躁不安。
「我至今对你说的那些我以前做过的事,你真的都觉得没关系?」勇太把真弓的手推开,抬头问道:「就连我前阵子打你的事情也是?」
真弓感觉到勇太注视着自己,于是也缓缓地抬起视线。
「那个......不过是手稍微碰到而已啊。」犹如要说服勇太一般,真弓注视着他的眼眸坚定地说。
「你有注意到,我左眼的眼珠颜色浊浊的吗?」勇太这次没有闪避再次相交的视线,他睁大左眼,向真弓问道。
「......嗯,我近看过好几次,早就发现了。」不知为何勇太突然会这么问,真弓有些疑惑地回答。
「这个......是被前端有水泥块的铁棒打的。」
勇太一边用手比着形状,一边说着眼球受伤的原因。
仅仅是那样而已,真弓就一副是自己害了勇太似的屏住呼吸皱起眉头。
「后来我为了报复,就把对方从钢管上推下去。那家伙今年也二十岁了......老太婆写信来,说他已经有了老婆小孩,现在在铁工厂上班。」勇太不带感情淡淡说道:「那时候他的脚朝外翻了过去,听说到现在都还一跛一跛的。」
要是不冷静下来,不知道自己的情绪会激动成什么样子。
「你还想再听吗?我还有很多没跟你说过,内容更加残忍的故事呢!」
「如果......」
勇太还以为真弓大概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了,但他却毫不迟疑地立刻开口。
「如果勇太想说的话,我就听。」真弓的肩膀微微起伏着。「我会仔细听的。」
虽然胸口疼痛不已,狂乱的心跳声不断传进耳里,然而真弓依旧镇定。
接着他静静地,伸出手掌贴在勇太的脸颊上。就像触碰孩子般地轻轻抚摸,无法拥抱也无法安慰勇太,真弓只能全然原谅,接受他的一切。
仿佛在寻求依靠似的,勇太伸出了手指。
相似的光景,勇太从孩童时代起就见过好几次。那些教人不明白为何会在一起、不知为何会在那里的男男女女,互相伸手向对方寻求抚慰的情景。
勇太将手放到脸颊上那双温暖的手。他倾斜着头,饥渴地攫取真弓的体温。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阻止贪婪的自己。
不知不觉间,勇太用力地抓住真弓的手指。在他的指尖,在他的掌心,覆上自己的唇。犹如爱抚般地深深吸吮,然后还不满足地啃咬。
「唔......」
耳边传来真弓忍着不愿出声的细细呻吟,勇太倒吸了一口气。
「......很痛吧?」勇太依然抓着他的手,用责怪的语气问着。「为什么要忍耐呢?」
见到真弓不肯抽开被咬出红色齿痕的手,勇太不禁责备起他。
真弓的手指应该很痛,但却动也没动。他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勇太梢微呈现白浊的眼睛。
「......因为一点也不痛。」
真弓说完便将左手迭放在勇太的右手上。再一次,勇太情不自禁地伸向那温暖小巧的脸庞。
然而下一瞬间,勇太突然猛力地甩开真弓把温暖分享给自己的手。因为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忍受当那指尖将暖意传递过来时,自己体内激烈起伏的狂热情绪。
再不停下来,接下来就不只是啃咬而已。因此勇太转身背对真弓。
「你、你走吧。」
蜷起了身体,勇太像是要把自己隐藏起来地抱住头。
「我拜托你,快点离开我,也不要碰我。」
「勇太......」
「听我的话,别问......」
勇太胡乱地搔着头发,发出哀嚎般的声音。
真弓注视着近在眼前那微微颤抖的背,心底清楚知道自己怎么样也无法将他抛下。然而勇太却好像害怕真弓的触踫似的,不断抗拒着。
「你会回来吧?」站起身,真弓捂着不住发颤的唇问着。「如果这点你也不答应我,那我是不会离开的。」
听到真弓无力的呢喃,勇太无声地点点头。
真弓平静地说完便离开了长椅。他一次也没有回头地走向河边阶梯,接着就上了桥。尽管逐渐远去的勇太身影理应还在视线的一角,但他却什么也看不见。
从眼眶渗出的斗大泪珠,让真弓连自己的脚都看不清。
全身懒倦的勇太跷了最后一堂课,一个人骑着脚踏车驶在沿岸的自行车道上,没想到,却冷不防地被从后方驶来的脚踏车从旁边猛力一撞。
「喂!骑车不看路的啊!」
他的肩膀撞到栏杆,还被脚踏车夹住动弹不得。才刚开口大骂,他就发现对方正是几乎两个月没有见到面的达也。
虽然最初的三天是勇太主动对达也视而不见的,不过达也自己似乎也觉得难为情,便刻意避开了勇太和真弓,又加上他们的班级不同,于是毫无交谈的曰子就这么持续下去。现在的达也也正非常难为情地皱起脸看着勇太。
「鱼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