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人惊讶地唤着他,然而达也却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打断他的话。
「喂,你快点和真弓和好啦。」
达也直接就切入了主题,大概是连说个开场白的力气都没有了吧。
「对别人的恋人做出那种行为,是我不好啦。真的、真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抱歉,我对不起你!」
没等勇太开口回应,达也就自顾自地道歉起来。
「可是,我从一出生就喜欢上那家伙了耶!不管我再怎么跟意志力对抗,还是没办法忘记真弓。毕竟,那家伙怎么说都是我的初恋啊!」
过去身为孩子王的达也,关于自己自懂事起就对真弓一见钟情的事从来不曾对别人说明,不知所措的他一边搔着头边连珠炮似的说着不知是辩解还是什么的话。
「刚我知道他不是女生后就决定要放弃,可是我真的还是没办法完全死心啊。因为我原本还一心要把他娶回家,却突然发现他是个男人,这难道是一句『啊,是这样吗?』就可以一笔勾消的吗?又加上你和真弓在一起......」
虽然他原本应该是没有把心中怨气说出来的打算,不过达也在滔滔不绝中还是不自觉地把脑袋里的想法全部说出口了。
「我这十七年来一直都莫名其妙地忍耐着耶!那种在一时意乱情迷下,只是稍微掠过、像亲吻一样的举动可是连一次也......」
揪住勇太的达也说着说着,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讲什么了。
「要是你和真弓的感情出了什么差错,那我不就很悲哀!要我下跪也无所谓,总之你们快和好吧!」
搞不懂究竟是拜托还是威胁,激动的达也胡乱地大喊一通。
见到达也面目狰狞地大声乱叫,勇太不知不觉地就笑了出来。
「笑什么啦......」
「啊,抱歉,我一时忍不住就......总之你先放手,我的脚很痛耶。」
勇太摇手道歉后,就指着自己被脚踏车夹住的脚。
「抱、抱歉,我一不小心就太激动了......」
达也慌慌张张地松开手、移开脚踏车。
「我倒不讨厌你刚才的歇斯底里。」勇太笑着下了脚踏车。「不、应该说,其实我早就没在生你的气了。」
背倚若栏杆,两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一屁股坐在地上。
「可是......你们俩还没有和好不是吗?听说上学、回家都是各走各的,而且连看也不看对方一眼。」
尽管达也一见到勇太就激动地大呼小叫起来,不过他其实早就准备好罐装咖啡来谢罪。他边说边从口袋掏出咖啡来扔给勇太。
「是谁说的?」
「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哪里,大家都在议论纷纷。连到町会去,都要受到那群小鬼和老头们的责怪和同情,害我真的好想一死了之......」达也抱着膝盖,用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语调说着。
「这样啊......那我真该向你道歉,对不起。」
没发觉这件事已经在小镇上演变成这样,勇太毫不考虑地开口赔罪。
「我的事情不管怎样都没差啦。只不过真弓他......」
达也搔着头发完牢骚后,从双膝间抬起头。
「我今早在桥那边看见他。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咬紧了嘴唇,皱起眉心的达也低下头。「那样的真弓,是我从来没见过的。虽然从以前到现在,我也见过他好几次心情不好、哭泣的模样。」
尽管真弓是个开朗的人,不过当他被御幸甩掉、遭受同班的少女说了些过分的话,或是和勇太吵架时,达也也见过他和平常人一样心情低落的模样。
「可是那样的他......」
达也妩意识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无法用言语将今早所见的真弓表达出来。
「别这样,那不是你的错。」
见到达也自责不已的模样,勇太替他松开揪住头发的手。
「......不,情况会变成这样的确是起因于那件事情。可是这一切真的不是你的错。把你推到河里,然后一切就那样算了,我当时真的是那么打算的。」
勇太想起那个樱花瓣徐徐飘落河面的春曰,感觉已经好遥远。
「因为我也很清楚你心里并不好过,所以一开始真的打算就此了结。」
总是拼命地用开玩笑的态度去面对别人的调侃,隐藏自己真正的心意,带着和真弓有若相似面容的少女出现在眼前时,未察觉此事的达也那份心中的痛,让勇太充满无限歉意,久久无法止息。
所以他和真弓那称不上是亲吻的举动,勇太也没打算要一直生气下去。甚至还想把他扔进河里、当作笑话一场就算了。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这样闹别扭呢?」
达也叹息似的问着,勇太则把手撑在膝上、托起腮帮子。
「......是为什么呢......」
现在的勇太,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个......不过是手指微碰到而已啊。
勇太再次想起打到真弓脸颊的事情他不知已反复回忆过多少次。
--不过是手稍微碰到而已啊。
真的是这样吗!心中的疑问不知重复过几遍,他真的好累好累。
勇太原本打算要轻易地原谅达也的话,绝对没有在说谎。然而在打真弓之前,勇太确实是焦躁不已。教人无法忍受的翻滚情绪,就像热火般在他心头上烧着。
--明明说我像陌生人,还不是一样那么陶醉。
如今的他,已经不再忍耐了。
勇太已经好几次将不耐发泄在真弓身上而伤害到他,却因为真弓总是宽容地原谅,所以他一直处于这种极度不稳定的状态。
「我每次一想起来,就觉得火大。」
「果然还是因为我......」
「我不是生你的气,而是真弓。」
勇太对急着认罪的达也摇摇头,说出了教人意外的话。
「我是那个时候,才突然注意到的。真弓他......和我老妈有相似的地方。」
达也不知该做什么响应,只是默默地等他说下去。
「她是那种不三不四勾搭男人,抛弃我和老爸,跟男人跑掉的女人。」
「喂!不管怎样,你也没必要说成那样吧!」
尽管达也不想一起说朋友母亲的坏话,但他实在难以原谅勇太把那样的女人拿来和儿时玩伴相提并论,忍不住激动地揪住他的衣领。
「不是的,虽然她是那种无可救药的女人......但我不是那个意思。」
见勇太没有反驳,稍微冷静一些的达也依然揪着衣领、继续听他说下去。
「这应该怎么说才好呢......当我看到真弓的手在安慰你时,就不禁想起我老妈。」
勇太失神地望着达也被真弓触碰过凝视过的头发、肩膀和背。
「我老妈心里充满了许多像是爱情一般的玩意儿。」
讲到和自己不搭调的字眼,勇太的声音变得有些别扭。
「拜托你别笑啦。」
「......我才没有呢。」
达也静静地放开低头笑着的勇太。
「总之,她在我眼里不是个好妈妈。不过......」
现在想起来,她彷佛是个为了向男人奉献爱情而生的女人。而勇太也并非不相信,母亲的心中对自已有一丝的感情。
「那个......怎么说呢?她有一种只能对男人付出、像是慈悲心的特质。不管对方是谁,逢人就给。她是个无论哪种男人,都会对他产生怜悯的女人。」
去年夏天要离开故乡时,勇太听说母亲边哭泣边问着「收养我孩子的人是个好人吗?」尽管为了担心孩子是否幸福而流泪,那个女人却不是个能让带给孩子幸福的人。事情就是那样,这是勇太的理解。
「因为我老爸是那种教人没法忍受的人。」
然而若是如此,那双爱着每个人也爱着他的手,现在正为谁带来幸福呢?
「他时常把我老妈当沙包,打到脸都变样了,还是不断地用脚踹......我很害怕他是不是非得闹出人命才甘愿。」
到最后,勇太也无法再挺身保护母亲。除了静静地等待一切结束,别无他法。
「那时起我就决定,不要变成像老爸老妈那样的人,也绝不做那种事。既然是自己迷恋的女人,为何要这样?我以前一直无法理解这点。」
但如今勇太才明白,父亲对母亲的暴力行为,是连他自己都无法克制的。
「前阵子,我打了真弓。虽然可能只是撞到而已......」
对勇太来说,掌中只留下了打人的触感。
「但我终究还是和我老爸一样。」
再怎么看,那种举动和一直警醒自己绝对不要做的事情根本没有两样。
「可是你之前......」
旁边的达也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不是说过,搞不好他根本就不是你的亲生父亲吗?所以你别说得那么笃定啦。」
对于向儿时玩伴动手的勇太,达也实在无法去责怪他。现在最重要的是制止他用某种无可挽回的绳索将自己束缚。
听到达也想要说服自己相信那个猜测,勇太暧昧地笑了笑。
你不是我的种、我才不是你爸爸--对于父亲斩钉截铁的话,勇太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就算是某个不知名男人的儿子,也比有那种爸爸来得有希望。因此,他总是不在乎地对大家这么说,试着去相信自己是父不详的小孩。对母亲的解释,他充耳不闻。
然而父亲的死讯化成了文字,送达勇太手中。化成了言语,被友人告知。每一个人,都想要通知他这件事。
河风从后方徐徐吹来,吹动了过长的头发。勇太拨开落在脸颊上的发丝,歪着头。
忽然一看,他发觉自己因为工作而开始变得坚硬的双手,竟与父亲殴打母亲的手如此相似。
「你有比较过爸爸和自己的手吗?」面带笑意的勇太问。
达也摇摇头。
「下次去看看吧。听说无论父母和小孩长得再怎么像,只有手掌会像同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勇太叹口气,喝了口刚才一直没动过的咖啡。
「虽然你时常跟你爸吵架、斗嘴,可是却不是真的讨厌你爸爸。对了,你妈会打你吗?」
勇太像突然想到一般地问道,语气并不会让人感到不快。
「不会,我家只有我老爸的脾气比较急躁,一点小事情就唠叨个不停。」
达也惊觉听完勇太的话后、自己说的话有多么孩子气,不禁难为情地老实回答问题。
「我之前到你家去借住的时候,觉得他其实是个不错的爸爸。不过如果他是我老爸的话,搞不好我也会受不了吧。」
「呃......是啊。」
达也听到勇太平静沉稳的语调,放心地点点头。
进入梅雨季节的龙头町天气时常怱冷怱热,今天则是相当地闷热潮湿。勇太沉默了一会儿,顺着风甩了甩头。
「你有想过要抛弃父母亲吗?」
被这么一问,达也不自觉地皱起眉头看着勇太的手。
他很想回答,有的。不仅是我,一定每一个人都曾有过这种念头!达也很想这么说。
他有好几次离家山走,也曾经气得把「与其待在这个家,还不如离家出走」这种话说出口,结果被赶出家门。有时候想要继承家里的生意,有时却又想抛开一切。甚至还曾失去理智地和父亲互相喊着要断绝父子关系。所以即使现在对勇太点头,也绝不是在说谎。
「不,我没想过耶。」
一想起双亲的脸庞,达也怎样也说不出口。他实在没办法说出「我也是」这三个字。
而勇太并没有因此责备他。因为他知道,那是理所当然的。
「我抛弃了我的父母。」
如果是以我的出生环境及生存方式来看,那就不是理所当然的了。不知是从与秀相遇时开始、还是来到这个城镇时起,他便明白了这一点。
「我也是到最近,才发现自己抛弃了他们的事实。」
尽管如此,勇太依然告诉自己,不能被无可挽回的过去禁锢,要坦然地继续活下去。被秀抚养、与真弓相遇,尽管站在阳光下的他感到眩目,也要努力地继续往前走。
「甚至还发现我和老爸有一点非常相似。」
然而,现在的勇太已经没有走下去的自信了。
「就是软弱的意志。只要有一件事情不顺遂,所有东西也就跟着一蹶不振。」
许多事情在一切风平浪静时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然而一旦微不足道的小事累积久了,情绪便瞬间崩溃。
就像一年前以为不会再发生的事情,如今又再度重演。
「......人之所以会变成那样子,都是因为太死心眼了啦!」
「你说我啊?」
对着边说边摇膝盖的达也,勇太苦笑了一下。
「别开玩笑了。我是说之前听我老妈提起,一个住在附近、老是说自己头疼的阿姨。她说,人就是因为想要把所有事情都弄一得很好,连打一个马虎眼都不肯,才会搞得自己浑身不舒服。」
达也拼命地把那些当时只当作别人的事在听的话告诉勇太。
「越说要是不肯放自己一马,最后就会落得累死的下场,所以......」
达也还想要再多讲些母亲说过的话,不过他实在是记不起来了,只好尴尬地搔搔头。
「你应该也只有稍微打过他那么一次吧?再说,他又不是女孩子,而且真弓也没有因此而生气不是吗?既然如此,你就别再把自己逼得喘不过气来了。」
虽然达也也知道「因为是男生,所以打了也没关系。」这种话没道理,不过他希望多少能够缓和勇太的情绪,便绞尽脑汁地又补上一句。
「鱼达。」突然,勇太按住达也的肩膀。「你等一下。我好像......」
笑了笑,依然把手放在肩上的勇太低下头。
「快哭出来了。」
没向达也道谢,勇太开玩笑似的说完,便咬紧了下唇。
望着勇太的侧脸,达也心里也好难过,他不禁哽咽地默默把头撇向一旁。
好长一段时问,陷入沉默的两人只是听着河水平静的流动声。但不知为何,从上方高架桥传来的车声却传不进耳里。
突然,达也手中的空罐子滑落,往恰巧经过的速克达的轮胎盖滚了过去。原本以为那辆速克达会在罐子碰撞到车体前就疾驰而过,但那台车却发出了令人生厌的金属声。
「什么东西挡在马路上啊!」
抬头一瞧,原来是两个穿着邋遢的工业高中制服,没戴安全帽的学生共骑着一台黑色速克达。
「啊......抱歉。」
达也马上站起身向他们道歉。
「抱歉有什么用啊!你伤到我的宝贝爱车了耶!」
勇太和达也他们就读的高中原本就和隔壁那间高工闹不和,经常有小冲突发生。不过由于他们打架的经验不如男生人数暴多,且校内打架事件频传的高工学生,而且升上三年级就得为未来出路做打算,因此龙町高中的学生多半会避免和他们起争执。
「只不过是被罐子碰了一下,我看你们根本是在找碴吧。」
「哎唷,是关西腔呢!好恐怖唷!」
大概是不爽他们坐在马路边吧,那两个高工的学生很明显是一开始就打算停车找麻烦的。
「......怕的话就快点滚吧!」
「好了,算了啦,两位大哥就别跟我们计较了。」
达也已经很习惯从那种没有意义的小争执中抽身而退,他赶紧挡在互瞪的勇太和他们中间,截断双方的视线。
「不好意思,伤了你们的速克达,真的非常地对不起。我们也不挡路了,现在马上就离开。」
达也望着怎么看也没有任何刮伤的车体,笑嘻嘻地陪不是,只为了打发他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