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期待起来,冉清桓——究竟能有多厉害。
赫鲁自从知道吉吉里在麦子岭附近被生擒的消息以后,大嘴咧着就没合上过,他一直看不上吉吉里那嚣张的独眼小白脸,早年还吃过狡猾的赤旗的亏,这回总算见着老对头吃回瘪,还是惨败在一向最看不上眼的中原人手上,也不理会自家首领是什么意思,絮絮叨叨地在塔里木里耳边道:“嘿,我听说吉吉里家的小子叫手下人护着往回跑,裤子划破了,屁 股露出来,都没管,险些让人把另一只眼睛也射瞎了,那可是屁滚尿流啊,跑了十多里硬是让追上了,给抓了回去,多半喂了狗了吧?”
他想了想,似乎想要更促狭一点:“狗说不定都懒得吃,那小子都是酸肉,浑身都是婆娘的味。”
塔里木里瞥了他一眼,摇摇头,不知道说这人什么好,再怎么也同属于晇於的族人,当年在贺兰大神面前立过誓的,虽然这些年白旗和赤旗背信弃义,三旗早就决裂,也别幸灾乐祸到这么明显不是——而且……若冉清桓真的顺利踏足草原,只怕他现在不是悠哉游哉地带着礼物来找中原人说话,而是要回去喂马练兵,准备招架了。
赫鲁虽然有点缺心眼,但是毕竟还是看出首领的不赞同的,摸摸鼻子,傻笑了两声,改变了话题:“那个叫什么让什么汗的……就是大察察说的男人么?”
“冉清桓。”塔里木里由于母亲的缘故,中原官话讲得极好,字正腔圆地念出来,几乎听不出外族的口音来,“就是他,这个人我是实在好奇得很啊——有时候我在想,若有这么个人留在草原,别说是一个老头子一个半吊子的赤白两旗,就真的是吞并了中原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赫鲁皱皱眉,多少有些不情愿似的嘟囔了两句,塔里木里一偏头:“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赫鲁眼珠一转,忽然指着前方喊道,“大察你看,有个人!”
塔里木里本来是好笑地看着他顾左右而言他,闻言漫不经心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远处有个人躺在马背上,从正面看过去的角度刚刚好瞧不清楚他的脸,但四肢修长,应该是个男子,躺着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不管马也不看路。
塔里木里直了直身体,打了个手势令身后的人停下来,对赫鲁扬扬下巴:“看看,什么人。”
赫鲁应了一声,打马过去,走近一看,才注意到那青衣男子的装束明显是个中原人,有点不知所措地回头看了塔里木里一眼,清清嗓子:“那个,我家大察问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他说的是族里的土话,那人先是木然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似乎注意到了什么,皱了皱眉,坐起来朝塔里木里的方向瞥了一眼。
这是个看起来极不修边幅的年轻男子,和旁边五大三粗的赫鲁比起来简直显得身体干柴一样的瘦,脸上带着爱答不理的倦色,可他微微下沉的肩膀和按在刀上的手,却怎么都和那样不慌不忙的神色不搭,望见苍旗上的图腾,男子这才稍稍正色了一些。只听赫鲁又说:“我们大察是苍旗的首领,你是中原人,是军人么?”
青衣男子扫了他一眼,低声道:“你这傻大个就看不出我听不懂鸟语么?”
塔里木里的耳目极其灵敏,男子虽然说得声音很小,却叫他一字不漏地听到了,看看赫鲁张牙舞爪想解释什么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高声道:“这位朋友,我们没有恶意,来参拜你家将军的!”
青衣的男子听得他会说大景官话,颇有些意外,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挺直了腰:“你是苍旗的首领?”他这一声声音很沉,目光极锐利地望过来,穿透力极强,竟让人忍不住地想退让。
塔里木里眼神一凝,单手搭在肩上,微微地低了下头:“我是塔里木里·恰图·巴奇,苍旗首领,特来拜见大景冉清桓将军,请问阁下是姓江还是姓李?”
青衣的中原男子低低地笑了一声:“原来是苍主亲临,失敬失敬——在下不姓江,也不姓李,不才,正好姓冉——”
第四十章 夭折
两个人隔着不远的地方对视,谁都不肯先退让,晇於族的人大多听不懂他们说了什么,却感觉得到那种针锋相对的压力——有些人,彼此大概生来就不能并存于同一时间空间里,如果说这也是种缘分,那么便是最无奈的缘分了。
“苍主好胆色。”
“将军好胆色。”
突然间,两个人同时开口说了几乎一样的话,塔里木里愣了一下,大笑起来,他伸手一指身后的人马:“怎么,我这百十来号人,就入不了将军的眼么?”
他细细地眯起眼睛打量着冉清桓,这个人,真是年轻得出乎他意料,虽然面色憔悴,但是仔细看起来,五官却是极有味道极耐看的,别说是在晇於人里,恐怕便是中原的男子中间,也不多见这般清秀的人,然而此时,却叫人无论如何也起不了亲近之意,这人身上有种东西——就像是他腰间的暗色的刀,不扎眼,但是凝练而深重。
谁说中原没有男儿真好汉的。
冉清桓摇头笑了笑,轻轻地敲了敲马背:“怎么,我这数十万雄兵的大营,就入不了苍主的眼么?”
塔里木里一愣,猛地回头——晴天和风,入目处旷远而平静。
这一路上,他一直暗中估计着路程,几次三番觉得快要摸到大景军的地界里,却除了零星几个对他们视而不见的中原人外找不到任何该有的戒备,平静得似乎有些不自然——原来竟是因为自己顶着的苍色大旗,全全充当了通行证。他这才缓缓地收住笑容,低下头:“原以为自己这是出其不意的拜访,原来将军已经在等我们了,适才出言无状,将军见谅。”
冉清桓确实是早料到塔里木里迟早亲自找上门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又是在这个当口上,但也没跟他客气,挑挑眉,不咸不淡地道:“不知者不怪。”他侧过马身,伸出一只手,“苍主这边请。”
塔里木里此时眼中的探究和戏谑之意全部褪了下去,这一回,他慎重地弯下腰,双臂交叉在胸前,便不是敷衍了,是真正的行了个标准的尊礼,草原人遇到长辈或者极尊重的人才用得到的:“贺兰大神在上,感谢冉将军的招待。”
冉清桓点点头:“苍主客气了。”
大景的军营,着着实实地让心存蔑视的外族人们愣了神,冉清桓途中已经传令下去,说是晇於的苍主驾临,不可废了礼仪之邦的传统,叫人好生准备迎着,他故意拖长了声调,可谓话中有话了,果然,李野江宁会意,精心给塔里木里准备了一个下马威。
遥遥的,塔里木里便望见了临近大营的三千带刀仪仗,一水的铁甲钢刀,双目看着前方,动都不动一下,仿佛是排排站在那里的雕像。
以至于苍旗的队伍走进去的时候,那齐声大喝和振刀的声响,让这马上民族的马步也乱了一下,外族人们情不自禁地将手按在自己的武器上,分明是戒备起来,冉清桓余光瞥见,露出一点笑意,不刺眼,却怎么都让人心里不舒服。
塔里木里眉头微微一蹙,继而迅速地分开,摇摇头,笑道:“原来真是做了回乡野村夫,竟然不知道南方还有这样彪悍的军人。”
不远处李野和江宁两个人迎了过来,诸人下马各自见了礼,说起来老头子莫格鲁逃窜的时候苍旗还派了几个人落井下石,眼下敌人的敌人,便暂时当成朋友对待了。
江宁陪着塔里木里一行人前边走着,李野凑到冉清桓耳边,低声道:“将军,圣使已经到了。”
冉清桓“嗯”了一声,没多理会,顿了一下发现李野的声调微微有些不对头,抬头看了一眼自己这老搭档,不知为什么,这人其貌不扬的脸上好像笼罩了一层别的东西,看起来格外温柔起来,竟说得上好看了。
冉清桓心里微微一动:“来人是谁?”
李野道:“是兵部的张铉张大人。”
“张铉?”冉清桓皱皱眉,“我记得是张勋的什么亲戚吧?”他轻轻地笑了一下,“怎么,张勋终于不装模作样了么,兰子羽才下台就开始在朝中替亲信钻营了?”
李野不做声,却听冉清桓话锋一转:“来得不只是张铉一个人吧?樱飔丫头是不是也在?”
李野呛了一下,脸色竟难得地有些发红,他咳了一声:“大人神机妙算……”
“行了行了,别跟我来这套,”冉清桓摆摆手,“我还用得着算么,看你那相思虫缠身的怂样就知道谁来了,喜欢就追,大老爷们儿一个,一点都不痛快,最看不上你这点。”
李野脸色正了正:“这……事关姑娘家名节,将军不好随意……”
冉清桓在他肩上拍了两下,叹口气,猝不及防地在他后脑勺上重重地掴了一巴掌,李野愣神的功夫竟是没躲开,只听他数日以来愁眉不展的上司嗤笑道:“难不成还让人家姑娘倒追你?窝囊不窝囊……”他话没说完,却猛地往旁边闪了出去,一颗青色的小石头来势汹汹地擦着他的耳边飞过去。
熟悉的清脆声音怒道:“冉清桓,你吃饱了撑的么?!”
冉清桓回过头去,眉梢上都是笑意,满脸怒气叉腰而立的女子好像充分娱乐了他,无良地捅捅李野的腰,挤眉弄眼地道:“管管你女人行不行,这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不说,还公然攻击朝廷命官……”
李野尴尬极了,一张黝黑的脸红得发紫,这火烧眉毛都能镇定自若的慢性子将军竟然手足无措起来,所幸江宁为人极周到,有他去操办接待苍旗来客,冉清桓落下几步倒也不担心,心情不好的时候欺负欺负李野,开怀了不少。
樱飔翻了他一眼,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份圣旨来:“冉大将军,朝廷来使你都拒不相见,圣旨还接不接了?当真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么?小心有人背后参你!”
冉清桓盯着那写在黄缎上的圣旨看了看,突然低声道:“若不是怕我抗旨不遵,给朝中有人借口趁机发难,想来皇上也不能放着兵部的大人不用让你传旨——这圣旨,我还是真不想接。”他脸上的笑意黯淡了下去,闭闭眼,叹了口气,“拿过来吧。”
樱飔见他手上接过圣旨,看都不看,直接揣进了怀里,有些纳闷:“你就知道他说什么了?”
冉清桓摆摆手,再没心思插科打诨,塔里木里已经进了中军帐,他把马交给了旁边一个卫兵,缓步跟了上去——还有个强敌要应付啊。
郑越说了什么,不用看也知道——自然是令他停战谈判的旨意了,几十万大军在此,粮草便不是一笔小数目,朝廷也差不多快撑不住了。
这一仗看似漂亮,生擒赤旗首领,一举将白旗打回老家,迅雷似的收复失地,但是冉清桓心里清楚,自己这是输了,不是输给对方,而是输给了整个草原——输在了大景初定还没来得及恢复的国力上。
叫他怎么能不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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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大景正式休整停兵,和苍主塔里木里·恰图·巴奇定下协议,将吉吉里交给苍旗处置。钦赐晇於莫罕王封号,令其约束晇於三旗,定期向朝廷纳贡,并以麦子岭一线为界,晇於和中原约定互不侵扰,最后还开了几个城镇通商。
剩下的逃到草原深处的残兵败将,便交给塔里木里去清扫了,想不到最后竟还是让他渔翁得利。
至此,大景准备班师,冉清桓最后给极北的客人们准备了一份大礼作为送行——全军整顿阅兵。
他亲自陪着塔里木里,极少见地穿上了戎装——雄兵百万,这是最后的震慑了,塔里木里,即使山呼海啸也吓不住这条西北狼,亦不知道这场景能在他心目中存在多长时间,能买中原多长时间的太平,但是……
长空万里,鹏飞而雕起——曾经的敌人,潇湘,吕延年,戚阔宇都成了历史,化在三尺黄土地下,而今,时代又推出了新的鹰狼之辈。
送行的时候,塔里木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冉将军,我一直想不通,中原有甚好的,你这些年憋屈不憋屈?干脆来我这里算了,你看这天大地大,岂不痛快?”
冉清桓笑了笑:“留在这又干什么?我又不爱吃牛羊肉。”
塔里木里转过头,极认真地看着他,正色道:“冉将军,你就甘心么?”
冉清桓没回答他的话,却收敛了戏谑神色,扭头望向南方麦子岭那绵延的山脊,尖削的下巴在已是半落的日光下柔和起来,叫人看在眼里,竟生出一种这人很美的违和感。
塔里木里心里一动,忍不住脱口问道:“你是有牵挂的人么?”
“牵挂的人么?”冉清桓轻轻地弯起眼睛,那一刻他的凌厉、霸气、深邃、危险全部融化在了灵动的笑眼里面,“他哪里用得着我牵挂,只是早说好了,这一辈子有多长,我便陪他多长就是了。”
他对塔里木里点点头:“辜负苍主盛情了。”
塔里木里目光阴沉,脸上神情变了几变,良久,才低声道:“那便盼着下回见面吧。”
冉清桓双手叠在胸前,竟是标准的一个晇於族尊礼:“如此,冉清桓幸甚,下次再来,必定不让苍主失望。”
第四十一章 考盘
一场大雪过后,大景的将士们终于踏上归乡的路,天地莽莽,好似要将所有所有都一并埋了去,遗恨也好,不甘也罢,如今都到了头。
眼看着便是要到年关了,若是赶路赶得快,说不定还能回家吃顿热腾腾的年夜饭。
曲中折柳意,落日故园情,冉清桓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苍苍茫茫的草原,未知深处的群山,轻轻地夹了一下马腹,会回来的,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
个中种种幽愤,到底不能言说,来而往兮,千千万万的将士都在看着你一个人的脸色,等着你一个人的命令,三军主帅,有的时候好比战场上的那杆大旗,就算里面折了,表面上也得站得直直的,心里多少不痛快,身上多少伤口疼痛,全得一个人忍着,实在忍不住了,就把咬碎了的牙和着血水吞下去,闭闭眼从头再忍。
谁都不能总是恣意地活着,只要你肩上扛着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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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出了一件事。
军中多苦,加上李野治军是相当严的,行军途中自然也比较难熬,旁人也就罢了,这张勋大人的亲侄子张铉,虽说挂着兵部的名头,却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没经过沙场哪怕一个时辰的历练,用他的话说,跟着这大景军队走的日子,简直过得猪狗不如,风餐露宿不说,十天半月的,连个女人都见不到。
张铉这人,说白了就是个二百五,睁着两个泡似的眼睛也没看出来他叔叔是拼了老命才给他争取到了这么个肥差,一来没有危险,二来和大军一同凯旋,将来说出去也算是上过战场的人,管他是传个圣旨还是亲自上阵砍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