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人的和被摔的行了个礼,什么都没说地便要退下。
“先生……”圣祁小心地趴在冉清桓耳边,他看看脸上明显肿起来的小将士,有些不忍,“要罚他们吗?”
冉清桓笑笑,不管怎么说,这孩子心肠倒是不坏:“西北最近不大太平,万一将来再起战事,今日的罚,是让他们将来保命的。”
圣祁似懂非懂地依在冉清桓怀里,看看校场里面的将士,只听这个有着温暖可靠的怀抱的男子继续说道:“可是圣祁,你知不知道,将来有多少人都会因为你一句话而生死立判,你又知不知道,你的东宫,是这些兄弟们用血肉搭起来的——你告诉我,你在东宫里面干的那些事情,对得起死了的人么?”
他的目光蓦地有些严厉,圣祁低下头,玩着他的衣领:“我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冉清桓似乎是冷笑一声,“可是臣怎么听说,太子殿下前些日子穿着女孩子的衣服在东宫逛,苏先生斥责于你,你却听那帮丫头的话戏耍于他?”
圣祁张张嘴,想要辩解什么,偷偷觑了一眼冉清桓的神色,硬是把话咽了回去。
“臣还听说,宫里的小斧子不知道怎么惹了太子殿下,被几个丫头罚,寒冬腊月地在荷花坑里捡了三个时辰的珠子,太子殿下管都不管。还请殿下示下,臣是不是有些听错了呢?”
圣祁抿抿嘴,没吱声。
冉清桓冷笑一声,嘴上却让然恭恭敬敬地自称臣:“臣当时就觉着,太子殿下确实有东宫之威,当真了不得啊。”
“先生……圣祁知错了。”小太子眨巴眨巴眼睛,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
冉清桓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叹了口气:“今天我让灵儿跪了一会儿,并不是因为她错了,灵儿是女孩子,那么说本来也无可厚非,我是在等,等太子出来为她说句话——”他微微垂下眼睛,挡住了一双乌黑的瞳仁里面的种种情绪,听起来是在教训圣祁,声音却好像累极了似的低沉,“可是后来我还是失望了,堂堂东宫太子居然在一个女孩子因为自己的原因被责罚的时候一言不发——圣祁,连起码的担当都没有,你说,将来如果我们都不在了,大景的江山怎么交给你,天下的百姓怎么交给你?”
“我……”
“你父皇还年轻,将来总不会只有你一个继承人,”冉清桓自顾自地说下去,没有注意到这句话一出口,身边的李野却受了什么惊吓一般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你非要给他废了你的借口么?你……怎么对得起先后?”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李野瞥见他略嫌宽大的袖子有不自觉的细微的颤抖。
“相爷。”于是长袖善舞的禁军统领淡淡地提示了一句。
冉清桓闭闭眼睛,稳定下情绪,拍拍圣祁的背:“把眼泪擦干了,别在大庭广众之下丢大景皇室的人。”
圣祁抹了一把脸。
“我带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让你看看怎么做人,做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圣祁,让你变成这样有我的错,希望现在还不晚。我自是不信什么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但是自古纨绔少伟男,先后为了你她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性命,不是让你在脂粉堆里面作威作福的,你明白么?”
圣祁用力地点点头。
“小冉,太子还年幼呢,教训教训知道错了就行了。”尹玉英抓抓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正确地表达,想了想,抓过一个卫兵,“你,去带太子殿下在营里四处走走,告诉你,太子殿下要是少了一根汗毛,老子拧下你的脑袋,听见没?”
“是。”
圣祁询问似的看看冉清桓,后者叹口气点点头,把他放下来,轻轻地刮刮他的鼻子:“不许乱跑,听见没?要是你少了根汗毛,不单这位小哥的脑袋不保,你父皇恐怕也要把我的脑袋拧下来了。”
淡淡的戏谑意,圣祁终于破涕而笑,跟着卫兵走了。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尹玉英忽然问道:“小冉,我刚刚听你说到西北,你知道了什么么?”
“你说西北蛮荒地的少数民族么?”冉清桓皱起眉,“晇於族?”
“大人果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不理政事。”李野低头笑了笑。
“前些年就听说晇於族出了个不得了的大人物,私下里注意了好几年了。”冉清桓背过手去,“叽里咕噜的名字怎么说来着?”
“塔克木里·恰图·巴奇。”尹玉英接口,“说起来这个人真是有手腕,前些年还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小部落继承人,这些年却突然雷霆手段地震慑了晇於各部,一点一点把别的势力蚕食鲸吞,我是担心,一旦晇於族统一起来,那地方是养不活他们的,对我大景是个大威胁啊。”
“我知道,”冉清桓打断他,“要不然你也不会这个时候回来,我估摸着,过不几天,朝堂上就该开始争执是战还是和的问题了。”
“你怎么看?”尹玉英知道眼前这个人的看法某些时候就代表了龙椅上那位大人物的,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看法是有些,可暂时不能说,至少不能跟你说。”冉清桓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当然知道他的意图,这豹子实在不适合和人玩心眼,尹玉英撇撇嘴,嘟囔了一句什么,忽然,他眼睛一亮,口无遮拦地道:“要么你跟我走吧,你往那一站,估计那个巴奇家的小子再怎么放肆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李野轻咳了一声。
冉清桓笑着摇摇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我可走不得啊……没看见身后背着那么多裙带关系呢么?”他声音低了下去,好像自言自语地说道,“再说那个塔克木里还真的不一定把我放在眼里呵……”
第五章 何尽一生情
冉清桓抱着睡着的圣祁回到东宫的时候,日头已经偏到地下去了,却看到郑越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筋骨分明的手指轻轻地搭在扶手上,不知道为什么,一张脸说不出地疲惫灰败。
这开国的君主好像每时每刻都保持着完美的仪态,一脸国泰民安式的笑容,嘴上说的,心里想的,和上手做的永远都不一致。却只有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才偶尔表现出一些弱势的神态。
为了权力也好,野心也罢,他坐在那把龙椅上,就好像是欠了天下人的,冉清桓看着他脸上的阴影,心里突然涌上说不出的酸。
即使是刻意放轻的脚步似乎仍然惊动了他,郑越抬起头来看着他,似乎是想笑一笑,但是皱着的眉却没有来得及打开,这欢颜强作得实在是失败了些:“回来了?”
“嘘,睡着了。”把小圣祁轻手轻脚地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冉清桓这才一边拉着郑越出去一边压低了声音道,“被我带出去了一天,连惊带吓的,累着小家伙了——你怎么了?”
这句话没有得到回复,郑越少见地走了神,冉清桓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却正对上他一双涌动着千万分复杂情绪目光的眼睛,好像什么东西呼之欲出,然而到底欲言又止,那几近纯黑的眼睛里深深的全都是他看不懂的东西,隐隐地,叫人瞧着不安起来。
“怎么了?”冉清桓忍不住皱皱眉。
郑越却抬起手来,失神一般,又像是被什么蛊惑了,手指轻轻擦过冉清桓的脸,就像是小心翼翼地对待一件精致而易碎的瓷器,蹭得冉清桓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极轻微地偏了下头,然而到底是控制住了没有躲开:“你干什么呢?”
这个人不习惯和别人太过接近,即使是郑越,偶尔亲密的触碰也会让他下意识地不安——可是他忍耐,甚至逼迫自己去适应。
郑越神色闪烁了几下,脸色在傍晚昏黄的天光下看起来有些发白,他收回手,摇摇头:“没什么,尹豹子——你见过他了吧——刚刚回来,明日早朝以后,留下来听听那些番帮人怎么说,怕是得花些时间,你回去早点休息吧。”顿了顿,他想起了什么似的,不轻不重地在冉清桓太阳穴上戳了一记,“今天天色是晚了些,但是你不许再给我对付晚膳,听见没?大景还养活得起你。”
冉清桓犹豫了一下,垂下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然后默默地点点头,没有回应他那一句略带调侃的玩笑话,转身离开了,身后是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以及,不用回头看,都仿佛感觉得到的,一直追随着自己背影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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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朕这么点事情,居然惊动了太后,”郑越四平八稳地坐在御花园的藤椅上,“这可真是朕的罪过了——谁和太后嚼舌根?真该重罚。”
“按理,哀家不是皇上亲母,这事轮不到哀家置喙,但是——皇上既然身为皇上,就要为天下苍生考虑,立后选秀不是为皇上一个人,是为了我大景江山社稷。”两人在后花园里面屏退了所有下人,与那淡定柔和的声音不同,周可晴目光锋利得咄咄逼人,一如这女子多年前的模样。
郑越似乎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自己的袖子,那双手肤色极好看,手指修长,如不是关节出有稍许变形,倒真像个翩翩的贵公子:“这又是从何说起的?朕不是已经有圣祁了么?算不得无后不孝吧?”
周可晴冷笑一声:“皇上自己心里清楚,太子已经成什么样了。”
“是不像话了些,”郑越顿了顿,应了一声,抬起头对周可晴笑笑,“太后也不必太挂心,朕已经下旨着世家宗室不日将适龄子弟送进宫来了,到时候便将他们送到清桓那里,清桓办事,太后还不放心么……”
“清桓能教他什么?!”周可晴似乎提到冉清桓的名字格外敏感,甚至打断郑越的话,“他所有的东西都是九死一生得来的,那是教得了的么?!”
郑越摇摇头,才想说什么,却听周可晴继续咄咄逼人道:“你们两个迟早毁了这孩子!冉清桓他自己都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他是什么?”郑越难得地愣了一下。
关于自己那个别扭的爱人,有各种各样的评价,或褒或贬,但是还从来没有人说过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周可晴冷笑:“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是哀家口不择言,但是,皇上不肯立后是为了他吧?”
“朕真是不明白,太后这样咄咄逼人,是为了什么,又对谁有好处了?”郑越的脸上的笑容没有退却,靠着藤椅的背,手指轻轻地捏着自己的眉心,这是不想再说下去了。
“不是哀家僭越,哀家只是在乎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皇上这是要毁了他。”周可晴瞪大了一双杏核似的眼,那一瞬间放下了她仿佛无时不在的仪态和端庄,嘴唇上的胭脂也遮不住她的苍白,“你口口声声一颗心全在他身上,却是要毁了他,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郑越摇摇头,漆黑的眼睛盯着她,好像看猴戏一样的神情:“朕真是不知道太后这是从何说起了。”
周可晴深深地吸了口气:“皇上觉得你们算是两情相悦是不是?”她的声音渐渐缓和下来,甚至收回了严厉的目光,垂下眼帘看着地面,“皇上觉得自己把他锁在身边,最好一刻都不要让别人看见一辈子都紧紧地抓在手里就是对他好了是不是?”
“觉得他也一样甘之如饴是不是?”周可晴径自说道,“他是哀家的亲弟弟,哀家了解他,清桓其实是一个很没有追求的人,他什么都可以有也什么都可以放弃。哀家看得出来,他只是痴迷于皇上带给他的与别人不同的些许依靠,和一些不管漂流到哪里都有个可以作为念想的东西……”
“太后既然这样了解他,可否替朕解个惑?”郑越站起来,礼数周到得像是真的虚心求教一般,“太后能否告诉朕,虽说是血浓于水,可是为什么这些年,清桓和太后反而越走越远了呢?”
周可晴脸色褪净了血色,郑越这一刀堪堪地捅进了她心里最伤的地方。后者无知无觉似的点点头:“朕就不打扰太后休息了,告退。”
“皇上根本就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周可晴脸上露出了一个四不像的表情,既痛苦又嘲讽似的,“他才多大岁数?难道就愿意整天装得像个马上要告老还乡的糟老头子一样和稀泥么?他不是不愿意开口,他是不敢!他唯恐说出口来的东西和皇上你的想法相悖。非要把鹰养成笼中鸟,皇上,你在怕什么?”
“怕他根本分不清不同感情之间的差别么?还是怕他留下来也只是觉得欠了皇上的情?!皇上知道哀家说的是不是事实——皇上与其自己纠结,为什么不去问问他对立后这件事是怎么看的?他可是当朝首辅,不应该有说句话的权利么?”
郑越脚步顿了顿,侧过身来,轻声道:“天色已晚,太后好好休息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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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上还存留着他面颊上的温润,耳畔却依然是九祥太后那一声惊雷般的“你在怕什么”,郑越低低望着那人身影消失的方向,目光幽然起来——冉清桓的答案……真的问出口,还用得着说么?是真的怕啊……
第二日朝堂之后,李野,尹玉英,冉清桓和兰子羽留了下来。
大景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百姓们经过了多年的离乱之苦终于安定了下来,这个时候实在是不应该大举兴兵,冉清桓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忽然觉得烦心事怎么那么多。
北方兴旺发达的游牧民族,自古就是中原华夏的噩梦,那个塔……塔什么来着,又忘了怎么说,冉清桓有些懊恼,一直记不住这外邦名字,偷偷搜集了那个人的相关材料,直觉告诉他,这个年轻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狼崽子,直接,强横,并且不择手段——简而言之,他就是个大麻烦。
还有中原的河运,在百年藩王割据的情况下,河运简直是一塌糊涂,更不用提那个当初混战的时候,为了最后的胜利而不得已被他炸掉的堤坝,冉清桓眼睛里闪过了一抹黯然,那到底是他的一块心病。
现在所有的事情迫在眉睫,可是最让人头疼的是没钱,国库还没有来得及喘过气来,而民心现在需要的是稳定,税收是绝不能再增加了,再者蓼水流域隔三差五地捣乱,不给国库添加风险负担已经是万幸,哪还指望得上?
有什么不能有病,没什么不能没钱。
啊,对了,还有家里面的那个小麻烦,小女孩顶着一张看不清楚面孔的脸已经昏迷了快两天了,一点要清醒的迹象都没有,郑泰老伯说她没有很严重的外伤,莫非是受过什么精神冲击?她是从哪来的,又要往哪去?
乱麻一样……
“清桓?清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