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救她……”
“她?”冉清桓顺着他干枯泛出死灰色的手指抬头,一边环儿正忙着照看一个瘦小的孩子,看服饰是个小女孩,“这孩子是你带来的?她是谁?怎么了?”
“她……她……她是谢将军……她……”
“谢将军?”闻言冉清桓愣了一下,姓谢的将军……姓谢的将军,他一惊,脱口道,“当年洪州的谢青云谢将军?!”
重伤的男子隐隐约约地露出一个微笑,然后他奋力地伸手拉住冉清桓的袖子:“她……她是……是……”话未说完,声音却突然哽住,男子胸腔中发出风箱一般的急剧的呼吸声,随后那呼吸猛地一顿,指着小姑娘的手指痉挛似的死命攥着冉清桓的袖子,几乎将布料攥出个窟窿来。
然后一切都平息了。
“兄台?兄台?”男子的手重重地掉了下来,在冉清桓的袖子上留下了几个触目惊心的血印,他双目圆睁——尚有话未来得及出口,至死都不肯瞑目。
冉清桓伸手探探他的鼻息,叹了口气,把他的眼皮合下来,怎么那些小说里面的人总能在临死前把最后一句说清楚了呢?
“主子,您看看这孩子。”郑泰在来给他当管家前,原本是郑越御用的太医,这样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便叫人心里咯噔一声。
“不知道是谁,这么狠的手也下得去。”环儿脸上露出不忍的神色。
这是个充其量到不了十岁的小姑娘,整张脸上布满了刀伤,血肉模糊,有些甚至伤口处的皮肉翻出来,看见里面森森的白骨,以前是什么样子,却都分辨不出了。
“怎么样?”冉清桓伸出手去却没敢触摸那触目惊心的伤痕,“这孩子什么情况?”
“身上伤倒是不像看着那么重,只是原来像是练过功夫的,被人重手废了,经脉差不多断绝了,便是能医好,功夫却恐怕再练不得了……”郑泰叹了口气,“何况,这张脸,除非是再世神仙才恢复的了啊!”
“脸的问题再说,这孩子性命无碍吧?”
“老奴尽力而为,她日后行动应该能够如常人。”
“他刚才说的是洪州谢青云?”一直在旁边没吱声的郑越插了一句,“不是早死了么?尸首还是当年朕亲自确认过的。没听说过谢青云有什么子嗣……”
“就算不是子嗣也是极亲密的孩子,当年和谢青云有点交情的都差不多是洪州将领,不是让你杀得差不多了么?我还算珍惜他是个人才的——虽然人家不领情,”冉清桓看着郑泰手脚不停地给小女孩施针,这名医一出手,转眼间女孩那仿如游丝的气息都好像强了一些,“环儿,去叫几个人帮忙把西边厢房收拾出一间来,你们小心着,把孩子放那去……”
“你想收留这来路不明的孩子?”郑越的眉皱起来,“冉清桓,几日不见,怎么就这么宅心仁厚了?”
“也不算来路不明,总算知道是谢青云托我照顾的,毕竟是忠良之后,再怎么也不能把这孩子扔下不管……”
“忠良之后?”郑越凉凉地接道,“朕没老糊涂的话,洪州那些跟着吕延年的奴才们,都是乱臣贼子吧?”
冉清桓站起来:“陛下,不是您为了显示我大景悠悠江山胸怀广大,把但凡投效朝廷的前朝余孽都赦了么?这弄不好可是正经的谢将军遗孤,都送上门来给您做文章了,咱们没有不接着的道理不是的?”
要不说这人没人品呢,郑越噎他两句的仇记到现在,非得报回来不可。后者瞥了装聋作哑的神医管家泰老伯一眼,到底没好意思跟他一般见识,只得挥挥手:“是不是还不一定呢,先把人看好了再说——郑泰,交给你照应着,不管怎么样,别让人死了。”
“是。”
“还有这个,着人出去买个棺材,不要声张,夜深人静的时候找个合适的地方埋了去。”郑越想了想,不放心,又回头叮嘱冉清桓,“这孩子无论如何常住相府也不成体统,以后若是……”
“皇上啊,臣办事您还不放心么?”冉清桓眯起眼睛笑笑,打断了他的话,忽然伸手一指,“哟,那边谁啊,这么急急忙忙的,您看是不是米四儿?”
他有自己的想法,前朝洪州大将谢青云,那是个真真正正的忠臣良将了,可惜站错了队,冉清桓一直比较钦慕他人品,可惜几次挑拨招揽不成,最后华阳一战叫他殒身全了名节,说不痛惜是不可能的。如今他想留着这孩子,一来是冲着谢青云这个人,二来眼下仍然有些前朝余孽四处乱窜,企图颠覆政府分裂国家,有这孩子在手里,面子上总是好看的。
郑越明白他想的是什么,只是不赞同的是他亲自关照这个莫名其妙凭空出现的小姑娘。
于是被打断的皇帝陛下不悦地哼了一声,瞪了一眼满头是汗跑过来的人——来人正是已经升为御前侍卫的米四儿,原是冉清桓直属的“跳骚营”里的小将士,后来郑越看上他实诚,便调过去当了贴身侍卫。
多少年过去了,这年轻人依然秉承着他缺心少肺的光荣传统,此时丝毫没有看出他主子的不悦来,见了冉清桓立刻眼睛一亮:“啊,老大也在!嘿,怎么这么多血?有……刺客不成?”
“四儿,丞相早已不理军中之事,你这番不单乱了称呼还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多冠冕堂皇啊,冉清桓暗中点头,所谓有水平的领导,就是能把泄私愤都打造成对下属礼节问题的殷殷教诲。
米四儿委屈地看看郑越又看看冉清桓,后者装作被地上的野花陶醉住了,嘴角可疑地抽着,就是不看他。
“皇上,臣知罪……”他想了想,又转向冉清桓道,“相爷,适才出言无状了。”
“何事这般匆忙?”
米四儿一听皇上口气缓和下来了,忙说道:“是九祥太后找皇上。”
虽然是庶母,但感其一番功业,广泽编年以后,郑越加封了原燕祁九太妃周可晴为九祥太后。周可晴和冉清桓这姐弟两个算是懒到了一块去,那位更是以后宫不得干政为名,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这会子居然亲自找上门来,郑越皱眉,隐约想到了是什么事情:“清桓,跟我一起进宫看看你姐姐?”
冉清桓愣了一下,随即目光一凝,脸上玩笑似的表情没有变,笑意却僵了:“臣……就不去了吧?前两天刚去请过了安,您看臣一个外戚,三天两头地进后宫,不也不大像话么?”
“真不跟我去?”郑越皱皱眉,这人和太后的关系,这些年好像更生疏了些,怎么也是亲生的姐弟。
“皇上……”米四儿弱弱地接了一声,“太后说,有些话想跟您单独聊聊……”
郑越一把拉住想跑的冉清桓:“不见太后也行,跟我去看看圣祁吧,老大不小的了,长在女人堆里面,不像话得很,你这钦点的先生也太不负责了些。”言罢不由分说地拖起他,回头跟米四儿吩咐道,“不用车,去把朕的马牵回去,朕和相爷从后门顺西边走回去,叫西华门的奴才们把招子擦亮点。”
明显就是拖延时间不想回去。冉清桓默默地擦了把汗。
相府后门口在冉清桓的刻意纵容下,简直就是个菜市场,然而怪哉的是,朝中上下居然没人敢管。
只要不是太出圈,龙椅上那位是什么都由着他,上边更是还有个九祥太后坐镇,不长眼的人毕竟还是比较少的,况且……虽然不是很成体统,毕竟说出去还有一个“与民同乐”的好名声。
然而郑越一出后门就后悔了,骑马坐车是一回事,和这么多人摩肩接踵是另外一回事,况且旁边还有个麻烦接收器,整条街的人好像都认识这个一天到晚和事老似的笑眯眯的年轻人,大多数人对于他的身份都比较懵懂,只当他是相府当差的,知道内情的,却也都一致地不多事。
因而随时随地都有人跟他打招呼,更有大婶干脆扑上来没轻没重地捏几下子,不知道往他怀里塞了什么东西,看得郑越心头无比火起,一只手黏在冉清桓腕子上一样,唯恐别人不知道他的所有权,可惜被一次又一次地无视。
以他九五之尊,当然不可能当街和人……咳,就这种问题发生争端,只得挺身而出,不着痕迹地替他挡住不少过于热情的“问候”。
突然,一个身长八尺有余的壮汉从二人身边经过,郑越自然而然地带了冉清桓一把,他目光极准,这一带的距离本是恰好让他躲过这个人,却不想这壮汉好像故意的一样,直直地撞到冉清桓的肩膀上。
冉清桓自己也存了让过他的退意,顺着郑越拉他的力道往旁边侧了下身,然而饶是这样,也被那人坚硬得出奇的肩膀装得一痛,他皱起眉,抬起头,那一瞬间对上了那个壮汉的眼睛,脊背上一下子凉了下来。
壮汉走着直线,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冉清桓一手按住肩膀,却还没有从惊愕里回过神来。
“清桓?”感觉到攥着的手好像一下子浸出一层冷汗,郑越也停住脚步,“怎么了?”
“那个人……那个人是……”冉清桓嘴唇有些发白,一跺脚便追了上去。
第三章 风云初起
那壮汉的行动看起来极其缓慢,却不知道为什么,轻而易举地便甩下了他们,消失在纷杂的人群里。
郑越不明所以,紧紧地跟着他,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方寸大乱的冉清桓,这个人的情绪很内敛,极少失态,就算偶尔失算,也总能不声不响地地补救起来。
然而他现在仿佛忽然被一瓢冷水浇了一样,平日里或嬉笑或深沉的一双眼睛里满满地,竟然全是张惶,不知为什么,郑越从他身上感觉到了某种说不出的悲意。
冉清桓感觉像是一个人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央,来来回回地被人碰撞,心里冷得厉害——那个壮汉,就在目光对上的一瞬间,冉清桓看清楚了他的瞳孔,那污浊混沌的瞳孔,竟然已经是涣散了的,死气沉沉地泛着深不见底的空洞。
而仔细看的话,那壮汉的脸上几处不易察觉的红色斑点——如果冉清桓自信自己还不到眼花的年纪——千真万确的,是尸斑,酒红色,血管中血红素沉淀下来显现的尸斑,活人绝不会有这种东西。
一个死人……或者,是僵尸——能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僵尸,逃过了所有人的眼睛。这种从黑暗和死亡中衍生出来的东西,带着世间的污浊和怨气而生,本来是最最低等的,没有感情,没有理智,只会遵循着自己的本能,觅食,杀戮。
然而始终是见不得光的东西,更不用说是触碰天地灵气的天命师,然而刚才所见,却完全颠覆了他二十多年来的认知。
一具僵尸,像正常人一样堂而皇之地走在大街上,混迹在活着的人群里,甚至用那已经死了的身体撞了自己,这种事情,就他的理论来说,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
就像是什么人在对他示威,这人必定清楚他的身份底细,然而更重要的是,要比他高明得太多。
冉清桓突然发现,就算他所谓的聊胜于无的微末法力恢复了,能做到的,也充其量是些不入流的小把戏,师父凤瑾不在,他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背后没有他,原来已经有这么久了。
忽然,身边一个温暖贴过来,郑越按住他的肩膀:“怎么了?”
冉清桓一下回过神来,眯起眼睛看看前方人潮涌动,自嘲似的笑笑,然后摇头:“没什么,以为见到个故人。”
凤瑾的骨头都已经化成飞灰了——那么这个世界,就交给我来守护。
他抓住郑越的手,偏过头对皱着眉明显不相信他说辞的男人轻轻笑了一下:“真的没。”
郑越顿了顿,眉间似有似无地蹙了一下,立刻放开,终于没再追问什么,翻手掌把他的手握在掌心,指尖碰到的地方透着说不出的凉意。
那个阔别了已久的魑魅魍魉的世界,就这样,毫无预兆似的来到了面前,曾几何时,恍如隔世的那些个记忆又忽然浮现在眼前,平静的日子,好像又走到了尽头。
两个人并肩走着,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不多时到了西华门,却看见九祥太后周可晴的步辇已经在那里等候了,华服的女子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等了很久的模样。
冉清桓猝不及防地撞上她的目光,只得咽了口口水,低低地叫道:“姐姐。”
态度恭顺极了,恐怕这位中书令大人这样乖巧的一面传出去,也是一件让众人绝倒的奇闻。
周可晴挑剔的目光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这些日子是不是又没有按顿吃饭?多大的人了,日子怎么过还要人教么?年轻的时候不在意,将来有你后悔的时候。”
冉清桓老老实实地听着,头也不抬地一声不吭,周可晴目光一转,瞥见他身上松松垮垮洗得半旧的便装,怀里还露出一角泛黄的书皮,忍不住皱起眉:“清桓,不是姐姐说你,皇宫不比他处,和皇上在怎么亲厚,这样随意的打扮却是不该了,倒不是说谁在乎,可是规矩就是规矩,以免将来落人话柄,怎么说你才能记得?”
冉清桓头埋得更低了些,眼看气氛渐渐僵硬,郑越忙出面打圆场:“要不怎么从偏门进来呢,朕也是想起圣祁太久无人管教,才让清桓进来看看那孩子,本就是临时起意,又怕太后等的时间久了惦记,才急急忙忙地便拉了他来。”他弯着笑眼看着周可晴,“太后这么说,可是怪罪朕了?”
周可晴拢拢袖子:“不敢。皇上既然这样说了,哀家自然没什么好挑的,圣祁一个人跟着宫女们长大,旁边也没个同龄的孩子,是不大成体统,清桓来看看也好。”这句话出口,郑越的脸却瞬间僵了一下,冉清桓微微低着头,好像什么都没听出来似的附和了两声,什么样的神色,却是旁人看不出来的了。
三个人都心知肚明,郑越迟迟不肯立后,就连选秀都千方百计地推脱是为了什么,周可晴这一句看似无心的话,堪堪地点中了靶心。
“户部尚书家不是也有个差不多的孩子么,前阵子问起来,蒋大人还跟朕抱怨说家里人把这孩子惯得不行,朕过两天看看,叫他进宫给圣祁做个伴也好。”郑越把话题扯了开去,“来人,带冉大人去东宫——太后不是有事情找朕说么,御花园吧。”
“姐,我先过去了。”冉清桓敷衍似的对周可晴点点头,跟着引路的小太监走了,他走得很快,以至于漏看了周可晴瞥向他背影的眼神——那样寂寞和渴望的眼神,就像是守候了一年的父母期盼远游儿女,然后在孩子们年复一年的忽略中落了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