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水烟忍不住笑了,笑得那麽开心,就像是祈祷已久的愿望终於就要实现。「我?三师兄,我多麽庆幸当年接任了御主,才让我有机会完成长久以来的心愿。」
「师父说过,只有你才能完成无圣盟的使命。」即使这个使命是灭亡。
停了笑,越水烟正色道:「师父说得没错,三师兄,师父从来不曾与我说过那麽多,他老人家还和你说了什麽?」
「师父说,因为你不在乎自己,自然也不会在乎其他人的性命,所以只有你能完成这个使命。」至高无上的地位与权力总让人迷惑,历代御主谁肯让自己拥有的一切转瞬倾颓?但也许越水烟可以,因为他想要的从来不是那些……师父当年的语重心长,他一直记得。
「三师兄,你走吧。」烟雾重新袅袅,他又转过了身。
齐云没有再多说什麽,顺从的转身离去,直到脚步声再也不复听闻,越水烟才抬起低垂的目光,坟茔旁的柏树上多年来总挂著一把银白长剑,他将之取下,抽出仍然锋利银亮的剑刃,倒映著他与当年几无二致的面容,剑身轻甩,龙吟阵阵,相同的动作总让人错觉,像是那个眉目如画的少年还在自己眼前,温柔轻笑。
「称玉,我终於等到这一天。」看著碑上的字,他轻声说著,语气水般温柔,像是对著最爱的情人。「你放心,我不会留情,我与他……早已无情了,我只想为你报仇,用你最爱的剑、用你教我的一切,亲手了结他的性命。称玉,你等我,很快的、很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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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马踏月,他不断狂奔,脑中却回响著安骥远的话语,而乐清文的身影越来越鲜明,他必须去,对,他必须去,他与乐清文早已约定,要一起走出这个武林,走到能够幸福生活的地方去,他必须赴约,正道或是无圣盟都不重要……
马儿突然停了,眼前竟是正道旗帜,在夜风中飞扬著诛邪的热火与宏愿,深夜的蹄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像是嗜血的贪狼般,正道爆出一阵声浪,夹杂著无圣盟与他的名字,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猛攻!
心下一惊,步云缺却只能拔出配刀应战,但正道、正道……正道二字总让他想起乐清文,如果他杀了这些人,他与乐清文之间究竟还能不能继续走下去?心乱而刀乱,就将不敌之际,无圣盟人及时赶到,一时之间,刀剑铿然之声不绝於耳,鲜血泼洒在月光之下,一个正道侠士倒下、一个无圣盟人倒下,一个又一个,步云缺一甩头,挥去所有想法与可能,一声嘶吼,刀下立毙一人!
看著刀上的血,他喃喃的重复了一次越水烟的话:「你们的未来……注定是一场悲剧。」
纪倵,我想到你身边,想要握著你的手,带你走到只属於我们的远方。
但他手上沈重的刀,却开启了正道与无圣盟的前哨战。
江湖誓 五十五
睁开双眼,他不禁哑然失笑,眼前是近日不断重复的情景,但昔日众人担心的目光总令他心如针刺、内咎自伤,而今他却只是漠然扫过,克制不了起身离开的冲动。
「清文。」苏静卉握住了他的手,不去多想他的笑容所为何来。
「二娘,你不该进来。」他撑起身,不需任何人搀扶,连他都有些遗忘,故意让淋了雨的身子倒在满是寒意的地板上,要多久才能引得二娘与药爷前来?
「庄主若有任何责备,我自会一力担起!」几乎是第一次,苏静卉在乐清文面前失了端庄的喊著,紧握著乐清文的手放了开,转而掩住脸庞,究竟是什麽变了,她的一切竟似再也打动不了乐清文。
「二娘,若和呢?」乐清文问著,苏静卉像是无法言语,只是点了点头,他便也敛下眼眸。若和无事便好。药爷递了碗药汤过来,乐清文看向他,坦然的目光却摇曳著委婉的拒绝,连手也不曾伸出。「药爷,前方可有任何消息传来?」
「你喝下这碗药,我自会告诉你。」
乐清文笑了,却直直地瞪著他手中的药。「药爷,你可愿意发誓,这药中没有任何我不想喝的东西?」
药爷一愣,转身摔碎了手中药碗,声响令苏静卉浑身一震,等候在外的侍女只是低垂著头,不敢抬起。药爷双手倚桌,终於无力地落坐桌前,看著那无声的背影,乐清文敛了笑,这里没有人愿意帮他。
下了床,有些摇晃的站起身,他拂开苏静卉的手,并坦率地迎向她受伤的目光,良久,终於双膝跪地。「二娘,帮我这一次,让我走吧。」
「不能……我不能,清文,你不能去、你不能去。」声音喑哑,苏静卉双眸带泪。「清文,不要去,你乖,不要去好不好?」
「二娘,你若不帮我,这里再没有人能帮我了!」拉著苏静卉的手,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掌心那样冰凉。「二娘,为什麽呢?您一向最疼我的,为什麽您不帮我,您不是向我的亲娘发过誓,会一生一世照顾我?为什麽您不帮我!」
苏静卉脸色一变,乐清文清亮的目光几乎让她难以直视,惊恐地闭上眼,眼前却总是荷夫人即使久病依旧绝美的容颜,乐清文像极了他娘,她永远记得自己是如何在荷夫人面前发誓会一生一世照顾乐清文、会将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爱著,她努力了很久,真的……她一直努力著,想要乐清文幸福、想要乐清文快乐,如果荷夫人还在世,会不会怪她做得不够好,才让乐清文有今日的跪求?
药爷再也看不下去,起身拉开了乐清文。「清文,不要太过份了!你明明知道二夫人已经尽力了,为什麽你却……」鸣麒山庄的所有人都知道,荷夫人是二夫人心中最大的弱点,乐清文怎能这样残忍,故意揭开那些伤痛的过往,只为了完成自己的愿望!
「不要,不要说了,药爷。」苏静卉跪落乐清文身边,颤抖不已的手抚过他的脸庞。「我懂清文,他是我一手养大的孩子,我明白他……是我们将他逼成这样、是我们将他逼成这样!」
乐清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药爷的控诉或苏静卉的泪水他都没有听见没有看见,他再也没有心力去管别人了,如果他不这样撑著,他就要碎裂了!他甚至不敢想起那个名字、不敢叫出那个名字,他怕一说出口自己就会崩溃,他再也没有时间可以虚掷浪费,他一定要走,他发过誓,会用他手上的剑守护他今生唯一深爱的人!
「二娘,帮我。」
「好,二娘帮你、二娘帮你。」
苏静卉以手绢揩去脸上的泪水,并扶起了乐清文,一面迭声的要竟菊取来衣裳,又请药爷重新熬药,药爷摇著头走了,竟菊迅速地送上衣袍,苏静卉亲手接过,并为乐清文更衣,一边为他结上衣扣,一边说著自己这些天来听见的消息。五天来,正道已与无圣盟展开多次激战,双方皆有死伤,据说争战的开始,起因於有人看见了步云缺策马而来……说到那个名字时,苏静卉微微地停顿了一会儿,复而继续,目前正道以杨称天为首,集结於百日谷,待得正道援兵赶至,便将一举攻破无圣盟。
因此,他只剩下三天的时间,乐清文拢紧了衣袍,像是从心底透出来的冷。不眠不休、快马加鞭,三日内能赶到无圣盟,并找到步云缺吗?
然後呢?找到步云缺之後呢?他笑著摇摇头,没有然後,什麽後果都无妨,他只要找到步云缺,两个人在一起自然会找到方向。
喝过药,苏静卉为他收拾了包裹,在庄人诧异的目光中陪著他来到庄门前,而若和已在马旁等候,乐清文翻身上马,苏静卉却握住了他的手。「清文,你会回来吧?」
乐清文看著她,良久,淡淡地回道:「二娘,谢谢你。」
松开了手,苏静卉看著乐清文绝尘而去,那挺直的背影没有回头,没有任何犹豫与不舍,他的执著与坚持在远方,苏静卉知道,他不会回来了、乐清文不会回来了,如果他能找到步云缺,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乐清文与若和马不停蹄地向前狂奔,他什麽也不去想,只想著尽快赶到无圣盟,这场争战无可避免,既然不能逃避,他便要站在步云缺身旁,与他并肩而抗!握著缰绳的手紧了紧,他知道,步云缺策马踏月之时,所思所想定与自己相同,他们只想著要赶到对方身边,不顾一切危难与阻挠。
他停下了马,若和奇怪地看向他,乐清文却只是将马身回转,对著两人後方道:「晚照,出来吧。」
而傅晚照的身影,出现在另一端,他神色匆忙,身下马匹看来亦疲惫不堪,显是与他们同样狂奔许久,若和看向乐清文,知道他的功力终於完全恢复。
「清文,为什麽?」
乐清文面无表情,轻道:「你不会懂的,晚照。」
「你与步云缺本该是势不两立、水火不容,你又为何……」
「你又为何?晚照,我已是正道之中的叛徒,你又为何追赶而来?」乐清文的手缓缓按上腰间长剑,傅晚照与若和从不曾看过他这样的神情,那一句叛徒,更令两人闻之心惊胆跳。「晚照,你若要阻止我,我不会容情。」
「你要为他杀我?」
「是。」长剑出鞘,一阵龙吟,持剑相对,乐清文却泛起淡淡笑靥。「晚照,莫要苦苦相逼。」
「你果然怪我,怪我出卖你。」
持剑的手没有动作,乐清文的双眼甚至不曾停留在傅晚照脸上,只是看著他腰间的剑,像是傅晚照略有动作,他便将出手。「我不怪你,你只是做了你认为对的事,而我亦然。」
看著那在暮光下闪动银光的剑尖,傅晚照握紧双拳。「收起你的剑,我不拦你,但我要与你同行。」
乐清文意味深长的看了傅晚照一眼,依言收剑,不再多说的转头离去,背後的马蹄声所为何来,他已无力细思,除了步云缺,他的心中已容不下任何东西。
等我、等我,云缺,他在心中不断喊著,渴盼的、绝望的,而前方的路还那麽长,他们的未来又如何?
他们的未来又能如何……
江湖誓 五十六
站在几乎被血染红的地面上,杨称天突然有一丝疑惑,他不能详细说明这样的疑惑所为何来,似乎……太过顺利了一些,其实也不是顺利的,身旁是伤痕累累的战友,身後他们一路走来的道路上铺排著为此一役殒命的正道子弟,正道不是没有牺牲,虽然无圣盟的牺牲显然更大,而那些牺牲则主要来自他手上的圣血御炽令,无圣盟不愧是南方最强大的组织,门下子弟不仅武艺惊人,更是善使药毒,若不是他手上有著这块玉牌,他们怕是不能走到这里,但为什麽他心中有著挥不去的疑问,这一切突然像是一场在眼前上演的荒诞戏码,那麽不切实际。
将手中的玉牌放入石墙上的凹陷处,他伸手扭转机关,最後的最後,他身旁只剩下三个人,石墙缓缓开启,眼前出现了数目那麽恰好的四条道路,杨称天看向乐庆全、冒亭湘以及孟元承,却不知该说些什麽。
「盟主,请小心。」孟元承没再多说什麽,选了一条路,不多时,他的背影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诸位,希望我们还有再见的一天。」
乐庆全与冒亭湘向他点点头,便也各选了一条路,杨称天看著他们的背影,静静地往前走了几步,却又停住,他转了个方向,伸手想取下紧嵌在石壁中的圣血御炽令,但却始终不能如愿,良久,他放弃的敛下眼眸,终究走上了属於他的那条路,没有人知道路的最後会是什麽,如果洞後是无圣盟人最後的攻击,那麽即使身後恢复力气的正道子弟终於赶上来,也不一定来得及……他一面走、一面估算近日的伤亡,却发现怎麽算也无法算得平均,而石洞两旁的火光静静的燃烧,拉长了他的背影,他才惊觉,不知何时洞内两侧燃起了灯火,他仔细一看,发现原来石壁在一人高处向内暗嵌了一道小沟,当中灌满火油,只要从石洞一侧点火,小沟便将一路燃起,一思及此,他慌乱转身,身後却是空无一人,本就不该有人,他没有察觉任何气息,但火是由何而来,这条路会不会是一个陷阱?
千头万绪,尚未厘清之际,他已走出石洞,出口处看似为一处圆顶大堂,广阔光亮,却无人声,杨称天警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剑,直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後响起,他无法置信地僵住身子,几乎连剑都握不稳!
「称天,你瞧,我同你说过的,无圣盟御主与长老们议事的圣堂便是这个模样,你还记得吗?」
红衣身影轻轻巧巧的绕过了他,自顾自的说著,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杨称天却只是看著那道背影缓缓地向前迈开步伐,一步、一步,离他越来越远,最後踏上前方雕琢精细的白玉阶梯。
「踏上白玉阶梯,便是御主的座椅,这张座椅是无圣盟初创之时,由神匠巫翌亲手打造,整张座椅仅以一块罕见的顶级白玉雕琢而成,并点缀以镶金乌沈木,你看,是不是巧夺天工?」越水烟坐上那张座椅,似乎非常满意的笑了。
「不可能……」杨称天一直看著他,不曾移开些许目光,但他数度开口,却只是说了那麽一句。不可能,不会是他、不会是他!
「你是不是觉得像在作梦呢?」他点燃了水烟,袅袅烟雾竟荡漾著美丽的色彩,这是他最後的烟丝。「这十多年来,我天天作梦的,你可知我梦见了什麽?」
杨称天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看著他,像是他曾经多麽渴望能够这样做。
「我每晚都梦见你,梦见你冠盖云集的婚礼、梦见你的背影,我总是梦见你,本来是那麽幸福的梦境……」他吐出一口烟,双眼闪动著朦胧的风景,十多年前,在他还没有染上烟毒的那几如幻梦的少年时光,他曾经深深地爱过一个人。「但梦的结局总是狂风暴雨,我与他站在山崖边,而你冷冷地看著我们。」
手中的剑匡啷一声掉落地面,杨称天却似毫无所觉,他茫然地向前走了几步,双唇开开阖阖,终於艰难的吐出两个字,十多年来,他从不曾遗忘的两个字。「寞衣!」
越水烟看向他,从前的自己总是在看见他等候的背影後,幸福的向他奔去,偎入那温暖的怀中,他还记得,杨称天明明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却总是喜欢等自己奔到了他的身边,才突然的转过身,将他抱个满怀,他也从来不曾告诉他,其实他多爱看著他的背影,又是多麽贪恋著能够那样看著他的时光……但现在,自己坐在这比他更高的地方,也不再有奔向他的冲动了。
「我多麽喜欢你喊我的名字、我多麽喜欢你……称天,我曾经爱过你,我总是这麽说的,是不是?」
杨称天停住脚步,却无法克制伸出手的冲动……他以前不是那样说的,杜寞衣从前总是说他爱著自己,没有那刺耳的「曾经」。
「即使你娶妻了,我也不在意,只要能和你一起,我什麽都不在意!我付出我的一切给你,但你却总是让我伤心,而他……不知何时,他来到我的身旁,为你安慰我。」抚上就放在玉座旁的剑,单只是想起他,他便泫然欲泣。「你的弟弟,称玉,你说他爱我,要我忘了你、要我跟他走。」如果那时他答应了、如果那时他就这样跟著杨称玉离开,十多年後的现在,他是不是会更幸福的笑著?
「那一夜,他在正道的追赶下向我奔来,我常梦见他那时的表情、常想起他握住我手时的狂喜,称天,你也在那群人中……你当年是不是很疑惑,为什麽称玉会爱上我?」
杨称天低下头,已经有些苍老的脸庞透露著无力。「称玉……他比我更好,他天资聪颖,生来便是练武的料,没有人比得上他、没有人比得过他……」那一年,风姿飒爽、喜穿黄衣的少年,一直对他毕恭毕敬的弟弟,却突然奔到他的面前,说他才是能够给杜寞衣幸福的人,没有人知道,那时的他是何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