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
「若和,你会帮我吗,你会帮一个正道的叛徒吗?」
闻言,若和立刻跪下。「对若和而言,少主就是少主,永远不会有任何改变!」
乐清文没有说话,若和也没有起身,而窗外月落日升,一前一後走出纪云栈的两人,神色若常,步入大厅,冒亭湘与乐庆全早已醒了,在堂上不知商讨著何事,庄人正准备早膳,乐清文恭敬地向前行礼。「鹤然庄主,爹,清文有礼。」
「清文何必多礼?来,快来这儿坐。」冒亭湘招呼著,彷佛他才是鸣麒山庄的主人,乐清文依言入席,表情仍是平静。「我与你爹正说到如何处置剩馀的无圣盟人,你有何想法?」
「一切皆依鹤然庄主所言,清文必然遵从。」
「待会儿再与其他庄主商量吧,这盟主的位置一直空著也不是办法。」
自沈沈梦中转醒的正道之人一个个步入大厅,用过早膳,庄人送上香茗,以冒亭湘为首,众人开始谈论此次诛邪战役的成败,杨称天为此而亡,正道损伤惨重,但终究大败了无圣盟,不可不谓之功成,虽则群龙不可一日无首,但选任新盟主之事总也得等到将杨称天风光大葬後方可称得上不失礼数,馀下的无圣盟众却该谨慎处理,而首要之事既为无圣盟众,首先目标自然便是步云缺!
「不如,废其武功,将之逐出关外?」
「不好,步云缺乃少御君,难保没有脱逃的无圣盟众又拥其为主,如此一来,不过纵虎归山。」
「将其杀之?」
「将其杀之,似乎有损我正道声名。」冒亭湘沈吟许久,抬头看向众人,视线最後落向乐清文。「清文,你有何看法?」
「鹤然庄主宅心仁厚,为正道声名著想之举,令清文敬佩,但其他前辈所言亦是有礼,将其留之则不免夜长梦多,清文想,斩草除根,方为上策。」
冒亭湘眼神复杂,透著些许怀疑,又问:「清文,你是否有更好的提议?」
乐清文站起身,微微一笑。「不如,将之毒杀,对外则宣称无圣盟众俱服毒自尽以殉无圣盟,无圣盟向惯药毒,想来不会有人起疑。」
此话一出,众人纷然,一方面讶於乐清文城府深沈,一方面则似乎到了今日才方能真正确定乐清文真是为了正道才与步云缺虚与委蛇,如此一想,则不免又喜又惊,喜的是此事有一解决妙方,惊的是长江後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
「各位以为如何?」冒亭湘一笑,看向乐清文的目光终於不再有著浓烈怀疑,众人纷表赞同之时,冒亭湘却又开口:「但听说步云缺自关入地牢後便不吃不喝,如此一来,下毒甚难。」
乐清文垂在袖下的手紧握了握,迎向冒亭湘的目光清亮有神,他知道,这是冒亭湘对他的最後一个考验,於是,他拱手说道:「鹤然庄主不需担心,若由清文亲手奉上膳食,步云缺必欣然接受。」
「好,那麽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冒亭湘转向乐庆全,说道:「听闻鸣麒山庄藏一神医,不知这名神医是否亦善使毒?」
「敝庄药爷确实长於药毒。」
「好、好、好,不愧是鸣麒山庄,果然能人济济,再加上清文,鸣麒庄主,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你我不服老都不行啊,哈哈哈!」
正道年少一辈的弟子纷纷看向乐清文,目光中有羡有妒,而傅晚照却是眉头深锁,望向乐清文的那一眼,他看见乐清文那麽恰如其份的勾起一抹微笑,洋溢著志得意满的潇洒与喜悦……众人离席,傅晚照赶上了乐清文离去的身影,两人面对面,却不知该说些什麽。
「晚照,怎麽了?昨晚睡得不好吗?」
「不是。」他低垂著头,没有看见乐清文眼中一抹精光闪过。「清文你真的……」
「我怎麽了?」他看著傅晚照,良久,才恍然大悟的点点头。「你想问我与步云缺之间是否真的只是逢场作戏?」
傅晚照终於抬起头,看向他的目光有著怀疑,却也有著一抹难以察觉的期望,但乐清文看见了,於是他轻轻地笑了起来。
「这是当然,怎麽,晚照,你怀疑我吗?」
「不、不是!也对,是我太傻了,你怎麽可能真的和步云缺那种人在一起,只是我没想到,你竟为了正道牺牲那麽多,连我都骗了。」
「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不先骗过你,那能去骗其他人呢?」乐清文笑著,神情洒脱淡然,是傅晚照熟知的那个乐清文,不是为了步云缺冷然持剑向他的那个陌生人。
闻言,傅晚照难掩欣喜。「哈,没错、没错,清文,你说得对。」
「好了,我还得去药爷那儿准备呢,你可要与我一同前往?」
「这是当然!」
两人并肩同行,傅晚照不断絮絮叨叨地对乐清文说著这段时间以来他的疑虑,还为了怀疑他而道歉,乐清文只是静静听著,偶尔一笑,傅晚照满足地看著踏步在阳光下浅浅笑著的乐清文,却不知他其实并没有听进什麽,而掩於袖下的手掌一直紧紧握著!
药房中,乐清文仔细听著药爷对每一种毒药的说明,一切都是那麽平常的风光,三人甚至直接就在药房之外的树下用膳,气氛因著傅晚照的健谈而活络,药爷看向乐清文,而後者却像是全然不曾察觉他的目光,只是专注地听著傅晚照的话,偶尔听见什麽有趣的,尤其是傅晚照如何形容他像是死心塌地的对待步云缺时,他更是低低地笑了开来,像是那些过去多麽荒谬,而他不过是依命涉足其中的一个局外人。
直到傅晚照离去,乐清文都只是坐在位置上静静地喝著茶,神色自若,药爷看向他,只开口说了一个字:「手。」
乐清文看向药爷,眼神再没有方才的光采,反而晦暗冷漠,却听话的伸出手,任药爷为他诊脉,自己却只是看著另一个方向,那是药爷曾说过步云缺总是坐著的地方,若和换著茶水,却也只是静默。
「抑郁伤身。」药爷没有多说什麽,只丢下了这句话便回到药房,再回来时手中已多了一个瓷瓶,乐清文连看也没有多看一眼,指向若和轻轻点了点头,若和便接过瓷瓶,转身离去。
江湖誓 六十二
从若和手中接过瓷瓶,乐庆全将其打开,滴落一点在书房中喂养活鱼的盆景中,冒亭湘向前一看,只见盆中之鱼尽皆翻腹而死,而傅晚照站在两人身旁,冒亭湘开口问道:「方才你与清文选的就是这个?」
「是,药爷说过,此药无色无味,任何人一旦服用,顷刻之间必心口剧痛,呕出黑血,不出半盏茶的时间便将断气,清文说了,无论如何总是他骗了步云缺,不希望他太过痛苦。」
冒亭湘摇摇头。「清文就是这麽个心软的孩子,也罢,就用这个吧,晚照,你可得当心收著,莫让人有机会调了包。」
傅晚照接过瓷瓶,将之收入怀中。「是。」
若和垂首站立一旁,目光低敛,这一天,他一直被乐庆全带在身边,直到酉时傅晚照才领著他前往膳房,端著布满饭菜的条盘,他亲眼看著傅晚照将瓷瓶中透明无味的液体倒入热汤中,并在乐庆全的目光下将之交到乐清文手上。
「清文,一切都靠你了。」地牢外,乐庆全犹不忘叮咛。
乐清文点点头,端著条盘,缓缓步下地牢,地牢中关著许多无圣盟人,有些跟步云缺一样饿了好几天,连水也没沾半滴,但今日已是第四日,早有许多人忍不住饥渴之苦,捧起饭菜或水杯便吃喝了起来,乐清文缓缓走来,但觉黑暗之中,众人目光尽皆锁在他身上,但他没有理会,只是一路走向地牢深处,止步之时,就著条盘上的微弱烛光,他看见步云缺背对著自己坐在石壁旁,他看向手中的热汤,终究没有出声。
「走开。」步云缺的声音不复以往,多日未进水米,已是喑哑无力,听著,乐清文却只是将条盘捧著更紧。
「云缺,是我。」他才说了一个字,步云缺已猛然转过身,锁鍊铿锵,他的目光火热而激烈,乐清文却避了开,空出一只手扭转机关,打开铁门,他缓缓步入牢房之中,步云缺一直看著他的一举一动,看著他将条盘放下、看著他将灯盏放置一旁,看著他一步步走向自己。
没有说什麽,他伸出手抱住向他扑来的乐清文,那麽紧那麽紧的,甚至已经感受不到乐清文的颤抖,他用尽所有力气抱住乐清文,像是他们已经分离了一生一世,乐清文抱著他,不再颤抖,却摸索著吻上了他的唇,这个吻炽热而深长,夺去两人的呼吸与思考,不必害怕任何人看见,他们舔吻过彼此口中每一处,什麽都不需要说,只要抱著对方吻著对方,激情的举动就是最甜蜜有力的话语,不能呼吸就不能呼吸吧,如果可以这样死去……他们多愿就这样死去!
放开了不断喘息的乐清文,步云缺乾涩的唇吻过他的眉眼B>B唇角,吻去那凝眶的滑落的泪水,直到乐清文再一次紧紧地勾住他的颈项,两人之间再没有任何空隙,乐清文像是希望将自己就这样揉碎在他怀中,步云缺也只是紧紧地抱住他,乐清文一定因为他的拥抱而疼痛,但他却无法松手,好害怕再失去,他以为今生与这个他爱入骨血的人,终将分离。
他总是梦见他与乐清文的最後一次见面,他们约定一起走,交换了那麽温暖的一个誓言的吻,那时的他们以为明天的太阳依然会为他们而升起而灿烂,但一夕之间风云变色,相拥的现在竟像是历劫归来的一场幻梦。
「纪倵!纪倵!」他总是忍不住这样呼唤他,在心中、在每个分离的夜里,每杀死一个正道,他就忍不住要呼唤这个名字。
「云缺……」从不知原来自己有这麽多泪水,像是永远也流不乾、流不尽,也许他今生的泪水只为了这个人,这个紧紧抱著他的人!
过了许久,乐清文才放开他,像是十分羞赧的以袖揩去了脸上的泪水,又站起身端过条盘,急急地将水递给他。「我听说你这几日滴水未进,快喝!」
「你怎麽能来?」
「我瞒著其他人……怎麽,你怀疑我在水中下毒吗?」说著,他像是赌气的仰头喝下一口水,拉过步云缺便将水喂入他口中,末了,还狠狠地咬了他的下唇,然後推开他,转过身去。
步云缺不禁失笑,将背过身子的乐清文拉入怀中。「我怎麽会那麽想,我只是担心你。」
躺在步云缺怀中,乐清文伸出手抚上他的脸庞,他的神色沈重,直到步云缺吻上他的指尖,他才笑了起来。「云缺,你不需要担心我,我会很好,我只担心你。」
「我知道。」
乐清文坐起身,拿起条盘上的碗筷放入步云缺手中。「快吃,不吃东西,身子怎麽撑得住?」
步云缺笑著摇摇头,接过碗筷吃了起来,乐清文则是拿出怀中的伤药,细心地为他上药,偶尔视线相交,也总是温柔,即使地牢昏暗污秽,交换的笑靥也总是温暖灿烂。
步云缺放下碗筷,乐清文朝他看了一眼。「饱了?」
「嗯。」步云缺握著他的手,轻轻的却是无奈的笑了。「纪倵……」
「你什麽都不用说,我明白。」他将手抽出,端过早已冷去的汤,舀起一匙送向他。「喝一点吧。」
步云缺想起受伤时,乐清文也是这样喂自己喝汤,看著他的神情,乐清文便知他与自己想著相同的事,忍不住也笑了。「快喝。」
就著匙子喝著汤,乐清文一边喂他,一边说道:「云缺,不用怕,我会保护你。」
「我不怕,只要和你一起,我什麽都不怕。」
舀起最後一匙,乐清文敛了笑,低声说道:「即使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要为我活下去。」
闻言,步云缺不解其意,正要询问,心口却突然传来剧痛,捂著胸,他痛得只能趴伏在地,但乐清文却没有扶起他,只是默默地站起身,他伸手想拉住那因为他们的亲吻而在地上染了污泥的衣襬,但乐清文却更退了开,就在此时,机关又再开启,他撑著睁开眼,却是冒亭湘、乐庆全与傅晚照。
他不敢置信地看著乐清文走向他们,而冒亭湘拍了拍他的肩。「辛苦了,清文。」
「不、不……」不会的!不会的!他艰难的发出不成句的声音,但乐清文却没有看向他。
傅晚照为乐清文擦著身上的脏污,甚为不屑的看了他一眼。「步云缺,让清文送你上路,真是便宜你了!」
乐清文还是没有说话,步云缺想上前拉住他,但距离太远,而锁鍊太短。「不……纪倵,你骗我!」说著,他呕出了一口一口黑血,而心头剧痛更甚。
「我……」乐清文像是想说什麽,却又敛下了眼眸。
「清文,对这种人不需感到内疚。」冒亭湘说著,又低头看向步云缺。「步云缺,你一定没想到吧,这一切都是戏,只是你把戏演得真了。」
「不会、不是!」他不断地吐出黑血,身子逐渐冰冷,几乎已经没有力气,但他还是反驳著,强自睁大双眼看著乐清文。「纪倵,我不相信你会背叛我,背叛我等同於背叛你自己!」
乐清文周身一震,终於走出冒亭湘与傅晚照身後,向他走来,单膝跪在他身旁,他的神情却是步云缺不曾见过的淡漠疏离,他伸出的手不是如同以往的抚上他的脸庞,而是握住了他的手腕,生生地扯下了他亲手为自己戴上的玉饰。
「纪倵……」黑血停了,但他也失去了所有力气,甚至无法呼吸。
「步云缺,这一切都是假的,对不起,骗了你。」玉饰在乐清文手中粉碎,白色的粉末一点一点地自他指间流泄。「对不起,原谅我。」
乐清文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看著步云缺因惊讶而睁大的双眼渐渐闭上,傅晚照拉开了他,乐庆全低身探向步云缺颈上脉搏,随後转身朝冒亭湘点点头,他们走出牢房,其他无圣盟人亦因水中的毒而死去,地牢中再无任何声息,只有他们的脚步声,离开之後,冒亭湘只吩咐:「记得把他们全烧了。」
三人目送冒亭湘离去後,乐庆全与傅晚照只要他尽快沐浴休息,傅晚照握了握他的手,低声地要他别想太多,乐清文轻轻一笑,点点头,便与若和一同离开,离地牢越远,乐清文的脚步便越是虚浮,几乎就要跌倒了,他却不让若和扶著,一路走到纪云栈外,他抬头看著步云缺亲手所书的匾额,喉间一甜,一口鲜血倾洒而出,溅红了碧草成殷。
「少主!」
「别管我!快去……」
若和咬著牙不断点头,随即转身离去,看著他的背影,乐清文擦乾了唇畔鲜血,却听见脚步声,回过头却是梅疏影,他几乎都要忘了这个人,他撑著站起身,想笑,却怎麽也笑不出来,为什麽想哭的时候依然要笑、为什麽他真正想要的却永远得不到!
鲜血溢出唇角,他却还是撑著:「滚!」
梅疏影一震,却没有离开,反而向他走来,他退後几步,却再也无法支撑的倒落地面,他听见梅疏影大喊著他的名字,但他想听的却从来不是这个声音,也不是这个名,但会那样呼唤他的人,已经永远离开他了。
江湖誓 六十三
他醒来後,发现自己躺在美人榻上,衣衫凌乱,几乎可以想像梅疏影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将自己扶到房中,但他却只是抚著胸前白衣上的乌黑血渍,默默出神,房中唯一的一盏灯火摇摇晃晃、明明灭灭,终於只剩一片黑暗,他没有动,就这麽在美人榻上坐到天明,只要坐在这里总会有依稀错觉,像是步云缺还在,他喜欢跟自己一同坐在这儿,从身後抱著自己,步云缺的怀抱总是很温暖,而春寒料峭的季节已过,今平山庄外的桃花是否已然谢去?
他终於站起身,走出他的东厢,没有看向另一间厢房,他只是站在海棠树下,直到若和急急而来,在他身前单膝跪下,若和那麽喘的甚至连话都没有说,只是不断点头,他该要笑,为了成功的一切而笑,但他却连嘴角都无法牵动,像是身体的一部份已随著步云缺的离开而死去,他张口想说话,溢出双唇的却是鲜血,一点一点的滴上他的白衣,掩盖了步云缺的血,血花相叠,他却无法想像步云缺的痛,他不痛,已经感觉不到痛,这样的日子还能怎麽过下去,还要多久才能结束?他倒下,若和扶住了他,远方药爷急急赶来,心力交瘁的他终於陷入一阵长长的昏迷,黑暗中再也没有嫣红飞舞的桃花,只有步云缺吐出的黑血不断蔓延,而他只是静静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