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誓
作者:月名
楔子
细细绵绵的小雨,透著依旧耀眼的阳光,那麽强烈的反差,却为这美丽的江南水乡,增添一抹浓豔。
叶,透著嫩绿、花,衬得嫣红,而一把洁白的纸伞,突兀却又美丽的置身其中。
伞是白的,人也是白的,白色的外褂、白色的衣带,连持著伞柄的手指,都透著一抹微白,除了那乌黑的长发。
那人走著,逐渐偏离了赏花的大道,越走越是偏僻,路径亦越来越狭小难行,但白色人影显然身怀绝技,脸不红、气不喘,依旧那麽轻盈地,举步而上。
听闻自山顶俯视,更可见这桃花山乡之美,勾起一抹笑,乐清文走著昨日自今平山庄庄主那儿听闻而来的小径,拂去了近身的枝枒藤蔓,他收起伞,随意地置於一旁的大石上,穿过了一道若不细瞧绝不能寻著入口的小山洞,而当踏出山洞,眼前恢复光明之际,最先跃入他眼帘的却不是远山近野的桃花,而是一个人。
一个挺拔伟岸的玄黑身影。
听见乐清文的脚步声,那人转过了头。「想不到,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个所在。」
「真对不住,打扰了兄台赏花的雅兴。」乐清文抱拳行礼。
「赏花?」近乎无礼地打量著乐清文,那人笑道:「这庸俗桃花岂堪得起一个赏字?自不若眼前纯白梨花来的清新诱人。」
蹙起了眉,乐清文只觉眼前此人恁地无礼,但,却有著一股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气质,也许,是因为那像是直直地望进了人的灵魂深处,一双比黑夜更深沈的眼眸……
见他不动,亦不言不语,那人敛了笑,自腰间取下一只皮囊,打开饮了一口,乐清文知道那是酒,而且是好酒,即使他们之间还有三步之距,他却依旧闻到了那股醇冽的酒香。
那人挑起了眉,随手便将皮囊递给他,他也没有推辞,接过後便畅快喝下。
「可是好酒?」
「酒确是好酒。」乐清文诚挚赞道,却又扬起一双清丽眼眸。「可惜人非好人。」
「哦?」男子颇有兴味的笑了。「怎麽说?」
「出言轻薄,非正道所为。」
男子仰天笑了起来,笑声清亮而透彻,看著他的模样,乐清文突然发现,这名男子不可能是正道中人,正道之人不会有这样邪魅的气质,而他身为鸣麒山庄少庄主,自不该与此等人物有所牵扯,但他却移不开视线,更离不开,总觉得,逃走便是认输了,这男子,勾起他不服输的欲望。
「那麽,你就不怕我在酒中下毒?」指了指还在乐清文手上的酒囊,男子问道。
「在这样的好酒中下毒,谅你也不肯如此浪费。」
「说得好!想不到这里除了有赏花之人,还有识酒之人。」朝他伸出了手,男子笑得爽朗。「步云缺。」
看著那只手,乐清文迟疑了好一会儿,终究伸出了自己的手,当那股炽热自掌心那样确实地传入心中时,他才轻轻地说道,「乐纪倵。」
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只是说了字,他也不知道为什麽要这麽做,或许,他只是不希望那些属於武林上的声名再一次束缚自己,也束缚了他与步云缺的友谊……
拉住他的手,步云缺出其不意的将他拉入自己怀中,却见怀中人不惊不惧,一双清亮的眼直望著他,纯洁无暇的像是明月,那瞬间,他的心为之一紧,却仍是逞强地笑了。
「你不怕?」
「怕什麽?」
步云缺微微地笑了,而有些冰冷的唇贴上他的手心。「怕我吻你。」
挑高了眉,乐清文有些挑衅的笑道,「我觉得你不敢。」
「何以见得?」虽然感觉自己被小瞧了,他的笑容却是依旧。
乐清文却只是摇了摇头。「就是这麽觉得。」
没有辩驳,步云缺放开了他,两人坐在小小的的崖边,任风雨依旧,而他们只是交换著手中的酒囊,没有多馀的言语,却那麽放心的依靠著彼此,放眼望去的桃花与细雨漫成了一片轻红,渐渐的,细雨停了声息,而落日已斜。
酒囊见底,他们互望一眼,眼神似乎有些责怪。「你喝太多了。」
「是你才对。」
「这分明是我的酒。」
「明天带一罈还你就是。」
「好,这可是贺醉楼的百夜香,明天,一罈,我等你。」
「怕你不成?」
清狂的年少,永不认输。
只是,他们从不知道,那一年,那一天,让他们的一生为之改变。
江湖誓 一
看著眼前的觥筹交错,乐清文维持著淡笑,却总觉口中本该芳香的酒液枯燥而无味。
「清文年少俊秀,乐庄主想必十分自傲!」
「小犬才疏学浅,老夫何敢自傲?」笑著,乐庆全举杯向当今武林盟主杨称天致意。
「才疏学浅?乐庄主忒谦了,鸣麒剑法精妙过人,清文可说已得精髓。」
「还望盟主多多指教!」笑著,他拍了拍身旁的乐清文。「还不给盟主敬酒?」
依言举起酒杯,乐清文轻道:「清文敬盟主一杯,望盟主赏光。」
哈哈的笑著,杨称天豪迈的一饮而尽,话锋一转,在场众人旋即论起了近来於南方兴起的组织,言论间大有蔑视之意,谈上了瘾头,再加上酒精的催化,拍桌怒叱者不在少数,杨称天亦沈下了脸,满是风霜的眼似是别有意图,却又仅是沈默以对,乐清文见众人正在兴头上,再无人注意他,便悄悄地起身离席。
而厅外正是阳光和煦、清风袭人的一个美丽午後,风吹去了身上的酒气,他仰起头,不甚炽烈的阳光晒得人暖暖的,他似有若无的轻叹一声,像是极端地厌烦厅内传来的阵阵喧嚣,举步便离开了今平山庄,来到生气盎然的小镇上,看著琳琅满目的摊贩,他随意地走著、看著,直到眼前一栋矗立的朱红楼房遮去了阳光,他才抬起头仔细端详,而看似客栈的楼房上,正以龙飞凤舞的字迹写著:「贺醉楼」。
「贺醉楼……」他喃喃地念著,突然想起了步云缺,也想起了那个约定。
踏入楼内,小二随即热情的迎上前来。「这位公子,您一个人?打尖还是用膳?」
「我想买酒。」
「买酒?这您可有眼光了,我们贺醉楼里要什麽酒有什麽酒,且都是上好的货色,就不知公子想要什麽酒?」
「一罈百夜香。」
听见百夜香的名儿,小二随即垮下了脸,乐清文蹙起眉头,不解地问道:「怎麽了?」
见他问起,小二这才断断续续的说起百夜香的典故与独特,只是……
只是,他从不知道原来贺醉楼的百夜香完全是看当家的心情在卖,莫怪乎步云缺胸有成竹似的认定他无法依约,但,怎有步云缺拿得到他却拿不到的道理!
正想说话,楼上却走下一道娉婷红影,大红的宽松衣衫配上不曾梳起的乌黑长发,若非略显低沈的声音及喉间明显可见的男性特徵,乐清文几乎以为楼上走下的是一名绝色女子。
手间朱漆的长烟管上绘著精细的白水莲,袅袅的水烟泛著异样的甜香,看见乐清文,他泯唇一笑。「阿七,我似乎听见有人想买百夜香?」
「当家的,就是这位公子想买百夜香。」
「哦?」又吸了一口水烟,他慵懒地靠在扶手上,看著乐清文问道,「公子要一罈百夜香?」
乐清文拱手为礼,不在意他的目光所为何来。「是的,还请当家割爱。」
纤指拂过长发,他笑道,「公子若是想要百夜香,请随我来。」说完,他便自顾自的拾阶上楼,见状,乐清文亦追了上去。
百转千绕,走过了扇扇朱红的门扉,他走入一间漫著水烟香气的房间,而红衣男子见他走入,随即笑盈盈地以烟管轻敲桌上一个红酒罈。「你要的百夜香。」
「多谢当家,就不知一罈百夜香价值多少?」
「我的百夜香嘛,是不能用价值计算的。」
「那麽……」
「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若高兴了,分文不收。」
「请问。」
站起身,红衣男子笑道,「公子何名?」
「在下乐清文,敢问当家名姓?」
原来是鸣麒山庄少庄主。「呵呵,从来只有我问人问题,倒没想过有人反问。」
乐清文没有说话,只是看著红衣男子走向窗旁,阳光照著他苍白的脸庞,像是透了光一般,一个多麽美丽的男子,却一身水烟香气,堕落也似的气质,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一个人,步云缺。
正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红衣男子却转过身,向他轻道:「越水烟。」
「越当家。」他恭敬的称呼。
越水烟却笑了起来。「告诉我,你从何处听来百夜香?」
「一名朋友口中。」
「哦?朋友……」别有深意的望了他一眼,吐出一口白烟,越水烟摆了摆手。「将百夜香带走吧。」
见乐清文蹙起眉,越水烟又笑了起来。「呵呵,怎麽,不想要了?」
「不,多谢越当家割爱。」拿起酒罈,他便转身离去。
看著朱红门扉间远去的雪白男子,眼前袅袅的轻烟衬得那背影多麽出尘,越水烟看著看著,又低低地笑了,多像月亮的一名男子,绝尘的气质、清亮的眼眸,毕竟是正道赫赫有名的鸣麒山庄少庄主,那麽乾净的,不属於黑暗。
「宁风,这可是你的另一个游戏?」
关起窗,也关起那一道道刺眼的阳光,如同乐清文不属於黑暗一般,他亦不属於光明……
拿著酒罈,乐清文走上了与昨日相同的道路,其实他并不确定步云缺会依约前来,他们才第一次见面,难道是一见如故吗?为什麽自己那麽坚持要赴约,怀中沈重的酒罈,让他想起越水烟,那个与步云缺有著相同气质的美丽男子,是不是认识步云缺?
还不能明白自己这样想的意义何在,洞口已在眼前,穿过一片黑暗,而步云缺似已久候。
「可终於来了。」
乐清文自己也没有发现,看见步云缺的那一瞬间,他像是松了一口气。
「瞧,这是什麽?」他举起酒罈,看著那熟悉的红色酒罈,步云缺竟像是微微地讶异著。
「你真拿到了百夜香?」
「岂有你能而我不能的道理?」笑著,乐清文开了酒罈封口,一阵酒香袭来,他先灌了一大口,才将酒罈交给步云缺。
接过酒罈,步云缺同样灌下一大口,大笑起来。
没有问他笑什麽,乐清文只是著迷似的看著眼前美丽风景,崖上的风很大,几乎吹乱了他梳理得体的发,步云缺看著在风中飞扬的发丝,抬起了手,还未动作,乐清文已转过头。
「想做什麽?」
步云缺笑著,却没有收回手,眼前掌风飒飒,乐清文摇摇头,随即扬手格挡,倏忽之间,乐清文长发飞散,而步云缺险险地避过他指向咽喉的利指。
他却还是笑著,像是无视於彼此之间一瞬而过的杀意。「这样好看一些。」
将散乱的发拂过耳後,乐清文放弃在这样的大风中束发的打算,却突然想起那道红影。「你与……」还未说完,又想起这样似是问的无礼。
「怎不说完?」喝著百夜香,步云缺歪著头看向他。
抢过了酒罈,他急急地灌下一口。「没什麽。」
步云缺没有追问,只是看著他的长发,及发下因烈酒而浮起一片红晕的脸庞。
江湖誓 二
「我不是要你别将百夜香予他麽?」
看著不知何时坐於窗台上的男人,越水烟轻轻的笑了。「为何?这问题我昨儿问过你,今日何妨再问一回。」
为什麽……步云缺却没有答案,只是单纯想要刁难那个人吗?还是,希望他向自己认输,希望能够和他有更多的交集!
吐出一口烟,越水烟看著步云缺若有所思的表情,却敛了笑。「宁风,这可是一个游戏?」
「我不知道,也许……以後再决定。」
看著步云缺明显逞强的脸庞,越水烟又笑了,如果现在不是游戏,未来也不会是,永远都不会只是一场游戏!
「你可知他是谁?」
扬起了眉,似乎要提醒越水烟自己并未真失了理智。「自然知道,他是乐清文,字纪倵,鸣麒山庄少庄主。」
「倒是还没昏了头。」吃吃地笑了起来,越水烟摇摇头。「他不是玩游戏的对象,宁风。」
看著越水烟,步云缺的表情阴骘而认真,後者在这样的注视下,也只是沈默的吞云吐雾,却没有回避那样的目光。
「你怕什麽?水烟。」
「怕你动了情、怕你伤了心。」
「动情?」步云缺冷笑一声。「怕也没那麽容易。」
看著过於自信的少年,越水烟在心中轻轻一叹,轻狂的少年怎会懂得,情动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说难也难,说容易嘛,倒比什麽都容易,只要遇著了那样的对象。而乐清文这样一个酷似皎洁明月的男子,正是他们长期身处黑暗的人,最深切的向往。
「水烟,不必担心,兴许,是他对我动了情也不一定。」
轻哼一声,越水烟敲去烟灰,不甚在意。「有何差别?」总会受伤的。
「你还不老,怎地如此罗唆?」
斜睨他一眼,越水烟重换了一筒烟丝,没再搭理他,见他不说话,步云缺迳自入了房,为自己倒上一杯百夜香,却没料到烟管打上手背,他旋即蹙起眉。「不是如此小气吧?」
「我的百夜香得来不易,你这不懂品嚐的人已拿走了一罈,现在还来凑什麽热闹?」
「谁说我不懂品嚐,再说,你还不是给了乐清文一罈!」
见他老话重提,越水烟轻轻地叹了一声。「宁风,他说你是朋友。」
只因为那一句「朋友」,他便赠出了一罈百夜香,甚至不曾深究那是不是乐清文的客套话语……但他却宁愿相信那时乐清文眼中的清明那样单纯,不是正道惯有的虚伪与迂回。
他吃过正道的苦头,却愿意无条件的相信乐清文,所以,他更担心步云缺,担心相信的背後,终会有更深的感情萌芽!
盛酒的手一颤,步云缺随即笑了开来。「正道对谁都说朋友。」但永远不会是真正的朋友。
「是啊……」无奈的一笑,越水烟不再阻止他的动作,只是扬扬手中已空的酒杯,步云缺无言的为他斟上一杯。
月光下,他们沈默对酌,放下了手中的烟管,越水烟静静地看著窗外的明月,而步云缺则是在明亮月光中想起一个人,一个不该想起的人,乐纪倵。
好像……很想要见他!
而念头一起,便再也无法压抑,他蹙起眉,不愿在越水烟面前自打嘴巴,但心思一转,只是想见面罢了,并不代表什麽!
看著他的表情,越水烟轻道:「想些什麽?」
「没有。」
瞧他坐立难安的模样,越水烟轻声一笑,却也不说自己笑些什麽,步云缺看著他像是什麽都知道的样子,更是为之气结,拉过了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庞,便不由分说的重重吻上,越水烟没有闭上眼睛,眼里的感情像是深深的怜悯,他也没有反抗,步云缺的吻他很熟悉,就像他同样熟悉自己的身体一般。
不过是个反覆的轮回……爱上一个人、然後,受伤。
为什麽爱情那样容易降临,却又那麽珍贵、那麽稀有?躺在步云缺身下宛转承欢的他,静静的,像是将问题抛向了天涯一般,在内心不断重复,而身上淌著汗水不停律动的少年却没有发现,他伸手拥住了那伟岸的肩,承受著青春年少的激情,却悲哀的像是给予最深沈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