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雨尽。
「雁离?」他笑著,向站在一旁的雁离招手,早膳就要凉了。
「我答应你。」
闻言,恒罪月向著雁离伸出手,雁离看似迟疑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伸手覆上他的,感受到掌间的温暖,他轻轻的勾起一抹笑,而雁离只是看著,像是羞涩的垂下了眸,於是,恒罪月第一次看见,雁离脸庞上几不可觉的红晕,以及淡淡然却相对清丽的笑靥。
繁花尽处 三
看著雁离与顾练雨一同走下阶梯,恒罪月忍不住打开手中折扇,以此掩去眼中惊讶,他早知雁离生得出色,却不知原是这般清豔动人,不同於白少邪那夺人呼吸的美,雁离……像是透明的琉璃,吸引著他的目光,雁离抬起眼,却正巧与他目光相对,恒罪月淡淡一笑,果不其然,雁离急急的低下了头,看著,他又是笑了。
突然很想看看尚在任风流时的雁离,不知又是怎生模样?
「庄主果然好识货。」在恒罪月对面坐下,顾练雨这样笑道。
收起折扇,恒罪月没有多加理会顾练雨的笑语,只对著雁离诚挚轻道:「雁离,你这样很好看。」
「多谢盟主。」自离开任风流後,他已许久不曾用心装扮,若非顾练雨说穿著打扮亦是身份象徵,又说跟在盟主身旁不可失礼,他恐怕早已遗忘了自己的面容。
在铜镜前精心打扮,总会让他想起那恍如前世的记忆,送往迎来、陪酒卖笑,他厌倦夜夜歌舞的生涯,更厌恶賸酒残妆的迎接晕眩的早晨,却又仅能绝望的等待夜晚。
自怀中掏出一块木牌,恒罪月递给了雁离。「这块玉,便挂在腰间吧。」
墨黑木牌上,暗嵌著以碧绿翠玉精细雕琢的一个「月」字,虽不明用意,雁离仍是顺从的将之系在腰际,看著他的动作,恒罪月轻声一笑。「那麽,我们便动身吧。」
众人走出南吟院,马车早已准备妥当,顾练雨却垂手站立一旁,向著恒罪月点点头。「还请庄主一路小心。」
「你也是。」
顾练雨随即转向雁离,笑道:「庄主就交给你了。」
他们在顾练雨的目送下离开了这座熟悉的城镇,掀起竹帘,雁离无法克制目光的徘徊,南吟院,他所熟知的南吟院,即使再也没有任何人留在那里,那儿仍是他曾经的「家」,他总是在众人仍沈沈睡著的时候便起身,处理过所有杂事後静静的站在窗台边,明明没有任何特别的含意,但为何在离开的这时候,却连那时拂面的风都令人怀念?
明明只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通风景,为何此时却不得不用泪水去记忆?眼眶微湿的他感受到右手传来一阵暖意,回过头却发现恒罪月轻轻地握著他的手,顺著他的动作放下竹帘,他偏过头,不想让恒罪月发现他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哪儿有什麽值得怀念,那样的生活!
但恒罪月没有看向他,反而打起竹帘,小窗外的风吹乾了雁离的眼,良久,恒罪月才收回远望的目光,雁离没有再看,而马车几个转弯,南吟院一定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雁离,这是很自然的,你会舍不得,是应该的。」恒罪月依然没有看向他,目光也不在手里拿著的卷轴上,他看著远方,笑意浅浅淡淡,没有一丝不该有的嘲讽,只是很单纯的诉说著,彷佛他也是相同的。
雁离静静的看著恒罪月,然後,只是点了点头,後者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阅读著手中的卷轴,马车有些摇晃,雁离闭上双眼,他从来就不喜欢坐马车,马车总是摇晃著他的思绪,当一切都变得混乱的同时,彷佛连天地都跟著旋转,而眼前的一切都令人感到晕眩!
但他什麽也没有说,只是默默的忍耐,他不知道这趟旅程将有多长,也不知恒罪月将带他前往何方,但他从来都没有说话的馀地,既然无法改变,便也无须多问……
他想睡去,但却无法,朦胧之间,他听见恒罪月一阵轻咳,撑著睁开眼,却正对上他的双眸,带著一丝歉意。「雁离,真抱歉,可以给我一杯水吗?」
「是。」雁离连忙拿起顾练雨准备的木杯,为恒罪月倒了一杯凉茶。
恒罪月接过茶,转身自柜中拿出一只瓷瓶,倒出两粒清香的药丸配水吞下,雁离看著他的动作,却不知他为何要吃药,正纳闷之际,却又听恒罪月笑道:「雁离,你要吃糖吗?」
糖?他看向恒罪月,後者从小柜中拿出一只瓷瓶递给他,他接下,瓷瓶里传来高雅的甜香,混杂著几不可闻的药草味。
「那是少邪自己做的,你嚐嚐。」
雁离依言含了一颗褐色糖球,恒罪月看著他的动作,只是轻轻笑了,复又低头看著手中的卷宗,雁离不敢再闭上眼,怕恒罪月还有什麽要求,但又不好直盯著他,只有抬头看著帘隙间的风景,马车依然摇晃著,他却觉得天地不再旋转,晕眩的感觉随著口中的甜味慢慢淡去,马车走了许久,不曾停过,午时只是在车上吃些顾练雨准备的乾粮,顾练雨的手艺真是没话说,他从未吃过那麽喷香的肉饼,也未曾喝过即使凉了仍然顺口的香茶,不要这样的人陪伴,却选了他……一路上恒罪月没再要他做些什麽,只是偶尔向他讨颗糖球,并让他也跟著吃,他第一次坐马车坐得如此平稳,而当天色渐暗,马车停在一座小镇的客栈前,恒罪月扶著他下了马车,便要他随著陆眷风先将行囊放到房中。
「庄主呢?」
「我四处走走,雁离,你先到房中打点一下,顺便梳洗吧。」
恒罪月笑著摆了摆手,便转身离去,身旁的陆眷风拿了大半的行李,连看都没看恒罪月一眼便随著小二走上楼,雁离还怔著,却听见陆眷风低沈嗓音说道:「不要紧,庄主一个人不会有事的。」
回过头,陆眷风停在阶梯上,看似等他跟上,没再多想,雁离跟著进入房间,将行囊都打点妥当後,小二来问是否要准备晚饭,陆眷风朝著他点点头,雁离便点了几道菜,吩咐小二送到房里来,菜肴很快的送上,陆眷风看了一眼,似乎想说些什麽,却终究没开口,正当雁离开始担心菜要冷了时,恒罪月正巧推开房门。
「庄主?」陆眷风询问的看向他,後者却只是摇摇头。
「看来我们要找的人不在这儿,明天得继续赶路了。」恒罪月轻轻一笑,随即落坐桌前,对著陆眷风及雁离招手。「还不过来用膳?菜都要凉了。」
用过晚膳,恒罪月也梳洗过後,便要他们早点休息,房里有两张床,雁离本想让给陆眷风,但恒罪月只是笑著要他安心睡下,陆眷风点起了不知名的香,於是即使在陌生的地方,他依然睡得极好,一夜无梦。
繁花尽处 四
待天一亮,他们又上了马车,马车往南方行去,恒罪月依然低头看著手中似乎永远看不完的卷宗,偶尔吃颗糖,雁离注意到恒罪月似乎没再服药,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更警醒的留意,却也暗自纳闷自己竟如此快的便适应了马车,只是旅程中他总是只能胡思乱想,有时也只是出神,这时恒罪月总会开口和他说一些不著边际的话语,可能是路过的小镇风光或是此地的著名特产,奇怪的是,除了过夜以外马车从没停过,但隔天恒罪月总是会递给他昨天说过的特产或点心当午膳,也许他的神情表现出了很明显的疑惑,恒罪月总是轻轻的笑了笑,像是对此感到很开心,於是这样的情形不断地在他们的旅程中上演,次数频繁到雁离已经不知该作何反应。
就像此时,他拿著手中的桂花凉糕却也只能怔怔的看著。
「怎麽了,雁离,你不喜欢桂花糕吗?」
「不是,我很喜欢。」雁离摇头,随即拈起一块送入口中,像是证明著自己所言非虚。
恒罪月的表情看起来就像知道他在想些什麽,却又故意地不说清楚,这样想著,他忍不住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就像把桂花糕当成了出气的工具般,一口一口的吃掉,他低著头,却不意外地听见恒罪月隐忍的笑声,笑吧笑吧,笑他孩子气或什麽都好!
一定是旅程当中和恒罪月太过接近,或者是成天闷在车中什麽也不能做,只能傻傻看著恒罪月的关系,雁离越来越觉得自己无法再将恒罪月当成一个远在天边的人看待,尤其是发现他其实不如自己想像的正气凛然,甚至有些坏心眼的时候,这样想著,他不禁哑然失笑,是的,即使恒罪月与他的距离并不远,那怕是在南吟院的时候,恒罪月也总是会偶尔出现,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是很遥远,他并不只能在江湖人士的传说中听见这个名字,但他习惯用一种揣测的心态去想像「恒罪月」这个人,并认为这个名字的主人多麽完美而不可亲近。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麽做的原因是为了什麽,而现下心态的转变,又是多麽危险的!
回过神来,却发现恒罪月不知何时凑近了身旁,捡起他掉落在衣裳上的凉糕,那是很精致的糕点,粉白的,就像是放大了几倍的桂花,并带著强烈的桂花芳香,他记得南吟院里也有一丛桂花,未到秋季,便已散发著强烈的香味,花当家若有了空閒,便会摘取洁净的部分来酿酒,他总是在一旁看著,花当家不让他插手,总是静静的,像是沈淀著什麽一样的默默工作,他只能看著,嗅闻那太过浓郁的气息,几乎便要醉倒,花香,亦能醉人……
就像恒罪月的眼睛,黑与白,那麽彻底的分界!一惊,雁离立刻敛下眸,恍然醒觉,才发现自己甚至连呼吸都忘了,他摇摇头,祈祷恒罪月没有发现他的失神,而後者只是笑著,轻轻退回自己原本的位置,却放下卷宗,闭起了双眼,似是正在养神,雁离没有说话,更往自己缩了缩,这几天从未感觉到原来车厢内如此狭窄,他很轻很轻的动作著,不想让恒罪月发现,靠著车厢的角落,他小心翼翼的阖上木盒,但桂花的香味却挥之不去,他突然又开始晕眩,桂花香缠绕著他,几乎不能呼吸了,头好晕、好难过!
「眷风,停下马车。」
还来不及睁开眼睛,雁离已被恒罪月抱出马车之外,他们正在山路上,一旁不乏阴凉的树荫,将怀中人轻放在树荫之中,看著雁离缓缓睁开眼睛,知道他想要道歉,恒罪月不由得轻道:「不要紧的,雁离。」
恒罪月温热的手掌盖上他的双眼,天地一片昏暗,但徐徐吹送的凉风非常舒服,少了马车的摇晃,他的头不再生疼,而且,这里没有馥郁的花香……
恒罪月松开了手,坐在他身旁,手臂微微地相碰,雁离却没有力气去闪躲,怎麽躲,怎麽还能逃开?他根本就不该接受恒罪月的提议,他应该走得远远的,把这个名字当成一个神话般的江湖传说,只要听,不要靠近,这样就不会妄想了,不去想、不去求,就不会受伤了。
「雁离。」
明明知道的,明明因为一直看著所以比谁都清楚的,但为何这声呼唤还是让他睁开了双眼,不自觉的朝那人望去。
恒罪月拿著他熟悉的瓷瓶,手掌上则躺著一颗浑圆的褐色糖球。「吃糖。」
雁离将糖球含入口中,原本恶心欲呕的感觉很快的消失,熟悉的糖球有著淡淡的药味,却不惹人心厌,反倒带著一点点的清凉,温和的沁入心脾,雁离突然醒悟,自第一天开始,恒罪月每日都会让他吃下两三颗这种糖球,唯独今日只顾著给他桂花凉糕……於是,雁离轻轻的勾起唇角,却带著一丝几不可觉的苦涩。
「原来这不是普通的糖球。」
恒罪月转头看向他,但雁离却偏过了头,不让他看清自己面上的表情,良久,他才听恒罪月笑道:「但味道也不差,是吧?」
他怎会一直没想到,这糖球原来是为了自己准备的,所以,那日恒罪月服的那两颗药,便是为了不著痕迹的把糖球给他,他还以为恒罪月只是单纯的想抹去嘴中苦味。「还让庄主为我费心,我这随侍……真是失职。」
「可这段旅程我觉得很愉快。」雁离看向他,眼中明显的写著怀疑,恒罪月摇摇头,手中折扇轻点额际,似在思考该怎麽说,随後将折扇指向仍在马车旁的陆眷风。「你知道,眷风是如非必要绝不说话的人,往日我一个人在马车里闷也要闷坏,但现在有你陪我,我真的觉得很开心。」
「可我什麽都没有做。」
恒罪月轻轻的笑了起来,手掌抚过他的发丝。「雁离,但我知道你的用心,这几夜在下榻的旅店,你总是点满一桌我爱吃的菜,连眷风都惊讶於你对我的了解。」
「那只是……」多麽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可不只是小事,雁离,我真的很高兴你愿意留在我身边。」他没有说,每当看卷宗看得厌了、烦了,他只要抬起头来,就可以看见雁离像是很舒服的吹著窗外的风,并满足的看著过往的景致,只是这样,便让他觉得自己又有了一些动力。
或者,是雁离捧过一个又一个的木盒时,脸上讶异又不敢多问的神情,是那麽的迷糊可爱,为这乏味的旅程增添了多少不可言说的滋味。
雁离低下头,不知该说些什麽,良久,才缓缓说道:「庄主,我们继续赶路吧。」
恒罪月站起身,笑著朝他伸出了手,雁离将手覆上他的,走回马车的路上,恒罪月向他说:「雁离,今晚也点些你爱吃的吧。」
「应该点眷风爱吃的。」
繁花尽处 五
那一夜,眷风看著桌上的六道菜肴,终於忍不住说了两个字。「两道。」
简短的两个字让雁离摸不著头绪,他看向恒罪月,後者以折扇掩著脸,但扬起的眼角分明带笑,有些颤抖的声音透过折扇传来:「雁离,眷风的意思是以後该要每个人都分配两道喜欢的菜。」
恒罪月看著桌上的菜,忍不住笑意加深,真不知该怎麽说雁离,桌上六菜一汤,三道是他爱吃的、三道是眷风爱吃的,分配的如此平均,可怎麽就是忽略了他自己?
「可这些菜我也都很喜欢。」雁离将视线移到桌面上,喃喃的这样说道,但却没有任何回应,良久,他抬起头,却见恒罪月与陆眷风看著他,眼神很明显的写著不相信,他有些局促不安的摸了摸腕上的手鍊,终於点点头。「我知道了。」
恒罪月笑著,陆眷风倒没多说什麽,只是继续沈默的用膳,雁离看著两人,淡淡地泛起一抹笑,明明只是那麽平常的风景,他却觉得桌上微微摇曳的烛火那样温暖,像是连心都暖和了起来,他突然有一个很傻很傻的念头,如果这趟旅程能够一直持续下去,该有多麽好。
恒罪月看向他,默默地夹了一筷子菜到他的碗中,似笑非笑,其实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的,但雁离却像被看透了一样,慌张的低下头,那晚临睡前,他还想著自己真是多心,但也许恒罪月就是喜欢看他慌张的样子,为了掩饰笑意,恒罪月甚至夹了他从不爱吃的东西一口吃下,下场便是无法忍耐的呛咳起来,虽然自己为他端过了水,但他终究还是不可自抑的笑出声来,而一旁的陆眷风只是不断摇头。
这样的日子,真的是他所能拥有的吗?躺在床上,他模模糊糊的想著,却又忍不住笑了,他总会忘记,其实自己已经无处可去了,除了恒罪月身旁,天下之大,他却不知何处容身,明明该是凄凉的,这样的处境,但他却想起恒罪月的笑声,真想多听他笑,可顾练雨说过盟主是不轻易表露情感的,情感……恒罪月的情感,他不自觉的想起一个人、想起恒罪月在南吟院前的背影,他还记得那一日天蓝风轻,但恒罪月的身影却压得他心头一窒,他睡意全消,却没有起身,便这样躺著,静静地、依恋地看著那独自站立的人映照在地面的影子,他知道这个人有很多话想说,却什麽也不能说,就和自己一样。
天明,他们再次上路,看著坐在车厢角落的雁离,恒罪月放下了手中的卷宗,饶负兴味的看著他越来越是低垂的头,想笑,但他连折扇都不忍打开,怕发出任何一点声响惊醒了雁离,不知雁离昨儿晚上在想些什麽,看这模样,该不是一夜未眠吧?正想著,雁离已整个人微微倾斜,眼看就要倒在一旁的小木柜上,虽说为了舒适,车厢内到处都铺了厚厚的软毡,连木柜上也无一例外,但若磕碰到了,怕还是不舒服的吧,这样想著,恒罪月安静而快速的挪动身子,靠到雁离身旁,以几不可觉的力道轻轻的将雁离靠向自己,雁离想是已然熟睡,没有任何抗拒的便靠向了他的肩,看著雁离安详的睡颜,他笑了笑,却发现手上的卷宗被他放在原来的位置,现下也不可能随便移动,他瞪著不可能自行飞到手中的卷宗,良久,终究只能放弃,只得静静的坐著,看著窗外移动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