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主、庄主……」一次次的,他这样唤著,并将真正想说的话刻在心底,温柔沈默。
有人爱著,便不会再寂寞了,他的庄主。
繁花尽处 二十八
将雁离拥在怀中,彷佛生怕他受到一点颠簸,长指滑过他带笑脸庞,恒罪月轻问:「雁离,你真的没事吗?」
「真的。」雁离笑著,似乎怕恒罪月仍有疑虑,又点了点头。
「我虽想让你多休息几天,但华夫人的事却不能不办,上京之路舟车劳顿,你若乏了定要开口,知道吗?」
雁离点点头,但笑不语,自那日过後,恒罪月对他更是体贴入心,无微不至的疼宠像是恨不得将他捧在掌心之中护著,他们一路往京城而去,雁离从不过问行程中事,亦不多问目的地,但当恒罪月扶著他走下马车,看著眼前高大的朱色楼宇,覆在恒罪月掌上的手却微微地颤抖了。
朱红楼宇上,龙飞凤舞的三字章草,便尽道温柔乡中无限风光,任风流。
恒罪月只是握著他的手,笑意浅浅。「雁离,没事的,我在这里。」
时辰尚早,来往行人不曾注意他们,带著雁离走入微启门扉,而开门者正是多日不见的陆眷风,领著他们直上阶梯,绕过层层回廊,雁离认得,这是通往任风流当家卧房之路,未到门前,一道娉婷身影已等候在阶梯之上,见到恒罪月,男子缓缓拜倒,而兰草香气随著他的动作而越加鲜明。
「如碧见过庄主。」
「楼主何需多礼,请起。」
言如碧淡笑起身,雁离则深深一揖。「雁离见过当家。」
看著雁离,言如碧似笑非笑,眼神复杂难明。「你已非我任风流之人,就同庄主一般唤我楼主吧,雁离,一切可安好?」
「是,楼主关心,雁离在此谢过。」
见二人拘谨,恒罪月眉一挑,便搂著雁离的腰直接走入房中,雁离虽未拒绝,却可明显看出他不甚自在,看著恒罪月的手,言如碧若有所思,不动声色的陪著走入房中,又唤下人端来茶水,四个人、四盏茶,圆桌旁却只有雁离静静坐著,恒罪月、言如碧及陆眷风却在一旁书案前不知商讨什麽,直到恒罪月走回圆桌之前,像是相当烦躁的入座,雁离忙奉上凉茶。
「真留不住?」
斜倚书案,言如碧似是无奈又似恼怒。「我任风流这几日花样百出,单是来客便至少增加两倍,但就是留不住庄主要的人,那男人每日戌时光临、子时离开,准时的跟更夫一样,从未见过有人到任风流只是喝酒听曲的!谁去搭话都不理,根本就是木头一根。」越说越气,言如碧走到桌前捧起凉茶便一口饮尽。
「眷风呢,你也跟不了他?」
陆眷风摇摇头,眼神却似颇为赞赏。「是高手。」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他留下,那怕只是一夜也好。」
恒罪月虽是势在必得,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寻访多时,甚至藉助九公之力,好不容易终於找到此人行踪,而此人又正巧与华如容所托之事相关,换言之,那名男人身上至少便有两件事与他恒罪月有所关连,本以为男人既在任风流便好办事,哪里想到却是如此,这一夜,他们坐在花楼之上,正巧便在男子对角,而重重纱帘掩住彼此身形,恒罪月不愿打草惊蛇,只是静静打量男子,见男子果真准时来去,全然不顾身旁美人挽留,与其说是来饮酒作乐,更像是在等待什麽,看著,他陷入一阵深思。
第二日,恒罪月与陆眷风早早便出了门,留下雁离一人待在任风流,已是午时,恒罪月传话回来要雁离不必等他,站在窗边,看著街道上熟悉景象,想起昨夜任风流中奢靡繁华,雁离有些恍惚,像是岁月又缓缓倒流,只是任风流中人皆仍在梦中,往日他也是这样的,过午方起,将所有精力放在梳妆打扮,还有一圈一圈的旋著、舞著,像是要把一切便这样转乱,直到无法思考……正自出神,言如碧却端著午膳敲门而入,两人对坐用膳,却是静默,用过膳後,言如碧沏了热茶,看著热烟袅袅升起,雁离正想说些什麽,却被一声呼唤生生截断。
「月官。」雁离一愣,却不知是否应该回应,言如碧却不在意,捧著茶碗又开了口。「月官,当年我曾问过你为何改名叫雁离,雁离、雁离,分飞分离,多麽不吉利的名字,可当时你却没有回答我,现下你可以回答我了吗?」
「月官曾有一梦,梦中双飞、梦醒分离,不过如此而已。」绞著衣襬,他突然无比想念恒罪月,若是他在,会不会笑著对自己说,没事了,有他在。
「那麽,可还愿意作梦?」
雁离却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著热烟散去,言如碧没有强求一个答案,两人沈默相对,而耳边缓缓传来一些声响,料想是任风流之人皆已起身,但言如碧没有丝毫动静,手中茶碗已空,茶虽凉了,雁离仍是动手为他倒满一杯。
「寂寞遇上寂寞,只会更寂寞。」茶凉了便是苦涩,他只是嗅闻香气,却不喝。「风尘多年浮沈,我以为你已看透。」
「不过陪他一程。」
「如此一程却是两相拖累!我最痛恨如此。」言如碧愤而起身便要离去,却听见雁离低声唤他。
「我有一事要央当家,雁离想借舞房一用,并请当家为我安排月云舞纱。」
言如碧看著他,对他的打算毫不惊讶,甚至带著点恶意的嘲弄。「好。」
朱红楼上漫过了透明薄纱,一层一层,轻风吹入,便如翻浪,而纱上的香粉更是令人心旷神怡,月上中天,恒罪月与陆眷风回转任风流,言如碧将二人引入昨日的包厢,恒罪月正想开口询问雁离何在,而转角处男人拾阶而上,仍是坐在对角之席,此时,鼓声骤起,灯火俱灭而轻烟袅袅,月光洒落纱间,如梦似幻,言如碧落坐於恒罪月身旁,後者正要开口,言如碧却笑盈盈地掩住了他的嘴。
「盟主还未瞧过吧,天下间唯我任风流独有的一支舞──舞月凝香。」
言如碧话语方落,一阵悠远箫声响起,低若鱼龙、高如鸢飞,当声高渐尖几乎停歇之际,一道纯白身影端然立於楼间轻纱之上,足尖踏过一地纱翻、水袖扬起半天花散、红花、白袖交相掩映,却只见一双眉目如画,舞者轻纱半掩面,轻盈地飞舞在月光与薄纱之间,踝上金铃声响,一声一声恰与箫音配合,水袖翻扬则是栩栩如生,若见白蝶翩翩成一地细碎,倏忽又成漫天轻雪拂面清凉,众人皆看得呆了,即使是恒罪月亦不免迷醉。
繁花尽处 二十九
「盟主好福气,这支舞只在月圆之时出场,多少贵胄子弟慕名而来只为一舞。」斟了一杯酒,言如碧双手捧上,恒罪月接过酒杯,却只觉舞者身影恁般熟悉。
难道……就在此时,舞者一个飞跃,踏上一旁彩台,纤腰微侧、双手掩面,水袖划天如圆月,面上轻纱飘落而下,惊见一张如梦容颜,正是笑得千娇百媚的雁离,而箫声骤停,雁离盈盈拜倒,一时欢声雷动,金银若雨洒向薄纱之上,见状,言如碧又笑了。
「此金雨之景已有三年不曾在任风流上演,如碧一直深以为憾。」
「你!」恒罪月不愿再说,转头看向彩台之上,却已不见雁离身影。「雁离在哪里?」
「任风流内哪有雁离?只有一舞动京城的月官,庄主若要找月官,他便在那儿。」言如碧指向对角,却见雁离已落坐於那名男子身侧,正好背对他们,恒罪月立即起身,言如碧却拉住他的衣袖。「庄主意欲何为?留下那名男人不正是庄主要的吗?如今只怕已事成一半,庄主此番前去恐怕不妥。」
看著雁离的背影,恒罪月却是举步不前,没错,他要留下那个男人,可是雁离他……
雁离静静落坐於男人身侧,男人只是看著他,眼神既非痴迷亦非惊豔,反倒泛著淡淡哀伤,雁离不动声色,默默提起酒壶为男人斟满一杯,并拿起面前的酒杯向他敬酒,男人一饮而尽,他又为他斟满,如此过了三巡,男人才幽幽开口:「你是月官?」
虽惊讶於男人竟知他的花名,雁离仍是沈稳应对。「正是月官,不知公子何姓?」
「薛翎。」烈酒入喉,薛翎似是已有些醉意,看向雁离脸庞的目光变得凝重而入迷,却又带著一丝宠溺笑意。「真的好像。」
「月官像是薛公子的故人?」
「多年前,我便听说此地有人像他,可一直无法前来,如今一见,的确……」他再也笑不出来,但仍专注地看著雁离,像是这样的时光多麽奢侈。
「想来那人对薛公子极为重要,方能得公子如此凝望。」
「以前不希罕,失去了才发现重要。」
雁离敛起微笑,饮尽杯中最後一滴酒。「此处吵杂,不如公子与我进房深谈?月官对公子的故事极感兴趣。」
薛翎哪里舍得拂逆他的意思,两人便上了楼,任薛翎牵著自己的手,雁离仍是笑著,他几乎感觉得到恒罪月的目光,但也只是目光,恒罪月没有跟来,明明比谁都清楚的、明明这就是他所想要的,却在迈开步伐的那一刻便後悔了,原来温柔的表象仍是令人贪恋,他却偏生亲手打碎了所有幻梦……
言如碧早已吩咐收拾一间僻静的房间给雁离使用,雁离便带著薛翎来到那间房中,又吩咐下人备上酒宴,酒是言如碧特别吩咐的杏花春,雁离却一滴不沾,只是帮著薛翎斟酒,听他说起过往,细数那一桩一桩的伤心,子时,薛翎醉卧桌面,却仍然紧握著雁离的手,雁离没有挣脱,反拿起手绢为他拭去眼角的泪水,而门扉突然敞开,雁离转身,只见言如碧等三人站在门外,言如碧最先踏入房中,与陆眷风一同扶起烂醉的薛翎,还花了好些力气才让他松开手,眼见这般场景,雁离竟轻轻地笑了,此时房中仅剩他与恒罪月两人,恒罪月仍站在门边,雁离停了笑意,没有唤他,兀自站在镜台前掬水卸下面上残妆,正拿巾帕拭著,恒罪月上前接过,轻柔地为他拭去面上水珠,甚至是让薛翎握过的手腕,复又为他拆下发上装饰,雁离静静的任他动作,想起那一夜恒罪月也是这样为他拭著让人轻薄的脸颊,他知道,恒罪月爱净,但他已是众人踏过的泥,纵有些落花色彩,却仍是肮脏。
为何卸下精致的妆容、除去华贵的发钗後,眼前的雁离仍是如许陌生,像是他并不熟悉的月官,而不是他的雁离……於是他只能轻唤:「雁离?」
「庄主。」看向恒罪月,他眼中仍是淡然如月。
「为什麽?」
「我为庄主分忧解劳。」他巧笑倩兮,恒罪月却只觉那笑靥莫名刺眼。
「薛翎醉倒便罢,他若不醉,强迫于你又当如何?」
「这儿是任风流,他是客而我是伎,岂有强迫之说。」
「不许这样说你自己!」恒罪月将他拥入怀中,紧紧的,明知将会勒痛雁离,他仍是不愿松手。
雁离却推开了他,面对雁离的推拒,恒罪月竟不知该如何反应,而雁离却只是看著桌上的杏花春,以为他想饮酒,恒罪月忙斟了一杯送到他面前,雁离愣愣地看著,然後像是笑了,笑靥却若悲容。
「杏花春醉,一夜荒唐,庄主所为又与寻芳客何异?」在恒罪月心中,他始终没有任何地位,否则,早在花楼之上他便会来带走自己,可是没有,他看著薛翎与自己进入房中,只为了他所想要的目的。
「不一样!我……」
「庄主说不出来,既是如此,便是无异。」
「不、不是的,雁离,不是的,我知道你对我不同!」他不是傻子,雁离的丝丝情意隐藏在他们相处的每一刻中,他懂,所以他与那些寻芳客是不同的。「你对我不同。」
闻言,雁离却笑了,像是听见多麽可悲的笑话。「不同?不,哪儿有不同,我对庄主如同对待昔日恩客,没有不同。」
「我不信,我不信你对我没有半点真心!」
真心?雁离低下头,笑声若泣,这个男人竟问他要真心?「那麽庄主呢,庄主对雁离可有一分真心?」
恒罪月一愣,从来没有想过雁离竟会反问,而这个问题他没有答案,於是他只能静静看著雁离端走他手中早已被遗忘的杏花春,酒液在过於激动的谈话中早已洒了大半,一室酒香,雁离走过他身边,恒罪月拉住了他的手,正好握在雁离不曾摘下的碎晶手鍊上,同时刺痛两人却仍不肯松手。
「有,我有真心。」
雁离转过头,轻轻地笑了,这不是一句谎言,人人皆有真心,恒罪月自然也有,只是不在他身上,这句听来如此诱人的话语,不过又是恒罪月惯使的後路罢了。「庄主果然如狐。」
九公曾说他非人如狐,见什麽样的人便成什麽样的人、身处何地便做何事,完全只为自身利益,他曾经这样说给雁离听,而雁离当时说庄主便是庄主,还为他哭了,但他却忘了告诉雁离,九公还说总有一天恒罪月终将自食恶果,九公说的那一天会否就是今天?
雁离的手探入他的怀中,抽出那把珍贵精致的折扇。「庄主如狐,而我便如此扇,即使再精致华贵,仍然不是庄主真正喜爱的,庄主只是因为手上欠缺了才拿著这把扇,只是因为寂寞所以需要我。」
言如碧说,寂寞遇上寂寞,只是更寂寞,他曾以为自己能够承受,但原来沈默的苦楚如同撕心烈肺,越是想要忍耐,越是哽在心头,悔恨的情绪在他对恒罪月的一片真心上渲染开来,如此下去,会否有一天,他将会恨恒罪月?
他不愿如此!
繁花尽处 三十
「雁离……」他似乎懂得雁离心中所思,却只能轻唤他的名。
雁离有些冰凉的指抚上他的脸庞,脸上笑靥带著不可言说的悲痛,言如碧说,如此拖延下去只是累了恒罪月,没错,自己一直待在他身边,他便永不会真的得到幸福,因为自己亦有所求,并永远无法得到满足,这样的他哪有资格让恒罪月幸福,终有一日,他们会互相怨怼,与其如此,不如便这样吧,至少这一路他曾经很快乐,或许恒罪月也是。
「雁离知道,庄主对我没有一丝真心。」疼惜与真心是不同的,即使恒罪月说过在他面前会做自己,但他却从未见过恒罪月发自内心的满足笑靥。
不同的……那两柄扇子终究不同。
「为什麽?」是否他做得不够,否则为何雁离如此斩钉截铁的肯定。
雁离转过身,走到他的小箱子前,打开箱盖,一层层的向下翻去,最後他取出一把折扇,紧紧地握在手中,毅然决然的转身面向恒罪月。「因为,庄主的真心在此……」
他一步一步的走向恒罪月,其实不过四步的距离,却每一步都无端漫长,总觉足下传来碎裂的声音,他却不知裂开的是什麽……终於走到恒罪月身前,雁离颤抖的手在他面前缓缓展开折扇,乌木扇骨、雪纸扇面,一杆翠竹、点点金泪,恒罪月後退一步,心中一动、一痛!
「乐纪……」像是压抑许久的感情终於溃堤,而这个名字便随之满溢而出,苦涩的,却又是渴望的。
雁离敛下双眸,再不曾说什麽,只是将折扇放入恒罪月手中,便转身离去,他的步履那样匆忙,像是身後有著什麽追赶,他走出房间,一层一层的奔下阶梯,进入花园之中,越过造景石、跨过流水桥,直到将身影隐入花丛之中,他却不知该做些什麽,抬头茫茫地看著十五的月光,以为是月色朦胧,却原来是满溢而出的泪水。
是了……他应该哭,哭他所失去的,但其实根本什麽都没有,他什麽都没有!
他哭得心伤,不曾注意身後有人跟随,直到来人温柔地以巾帕为他拭去泪水,他才抬起头,直到完全看清水蓝衣衫之上的疼惜目光,他却为之愕然!
「月官,为何伤心?」见雁离只是呆呆地看著他,岑仕瑾为他拭著不停的泪水,万分心疼全写在脸上,终於紧紧地将他拥入怀中。「不哭了,有我在这里,你什麽都不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