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木(出书版)上 by 康楚
  发于:2010年04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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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钊想为外婆炖个鸡汤,却不知道掌握火候,结果把汤给熬干了。推窗散了满屋子的焦味,吕钊气馁地将汤勺扔回锅里。
  聂闻达进门的时候,没错过吕钊红红的眼眶。
  "听说你休学了。"他问。
  不明白聂闻达为何来访,吕钊回答了一部分事实,"我要打工赚钱还给你。"
  "我有急着让你还吗?"
  "那你来做什么?"
  先前的沮丧还没消褪,吕钊实在拿不出什么好脸色。于是谈话从刚开始就僵住了,吕钊甚至懒得打听聂闻达的来意,而是撇下他迳自收拾起厨房的残局来。
  聂闻达也不生气,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看吕钊忙进忙出。
  "有事吗?我要去医院了。"无法忽略如此巨大的存在,吕钊不得不再次开口。
  "我送你。"聂闻达提议。
  吕钊本想拒绝,可当他看到那辆连累自己背了一身债务的BMW,他改变了主意。反正都要出钱,为什么不坐?
  两人坐进车里,聂闻达没有动,只是扭头看着吕钊。
  吕钊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于是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半晌,像是厌倦了与吕钊玩这种公鸡斗眼的游戏,聂闻达一倾身靠近了他。
  吕钊被吓了一跳,反射性地伸手推他。"干什么?"
  低头看了一眼撑在自己的胸前的双手,聂闻达不禁有些好笑。
  "你以为我要干什么?"直直地对着那双惊恐的眼睛,聂闻达抬手一抽,将安全带扣在吕钊身上。
  吕钊的脸瞬间变成了一个大番茄,随即低下头,差点没把脸埋进肚脐里。聂闻达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嘴角浮起浅浅的笑意。
  尴尬地撑过二十分钟,车到了医院,吕钊恨不得拔腿就跑,却还是被聂闻达快一步抓住手腕。
  "这是律师的名片,他打刑事案很有经验。"
  看着那张名片,吕钊的表情有点木,"我没钱请律师。"
  "我可以借你。"
  "我已经欠了很多......"
  "想让你妈妈早一点没事,就去找他。记着跟他说我的名字就是了。"不等吕钊回答,聂闻达将名片塞进他手里,驱车离去。
  吕钊傻傻地站在原地,好半天才糊里糊涂地走进医院。
       
  没有犹豫太久,吕钊就揣着聂闻达给的名片找到了那名律师。
  律师是个矮墩墩胖乎乎的男人,从外表根本看不出半点精明能干的样子。直到他说服了死活不肯见儿子的母亲,吕钊对他的信任才稍稍有所提升。
  "你不要来看我了,好好读书。妈妈的事张律师会办好的。"
  周霞的头放得很低,几乎碰上身前的桌面。
  她瘦了,就像被霜打过的茄子,感觉上已经没有任何饱满的部分。丈夫背叛时煽动起来的高涨气焰,此刻在她身上也已找不出半点痕迹,余下的只有颓然与无力。
  吕钊没有对母亲提起外婆的病,也没有提起自己休学的事,爸爸的冷漠他更是只字未提,他只是不断地点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听话、更顺从。坐在他眼前的是被变故折磨得憔悴不堪的母亲,他实在不想让她再受到更多的打击。
  离开了被高墙电网包围着的看守所,吕钊第一时间赶到了医院,将妈妈的消息告诉了外婆。
  "被妈妈刺伤的人已经脱离危险了,张律师说会去争取法官同情,尽量把案子定性为误伤,这样惩罚就轻了。张律师很有本事,妈妈一定会没事的。"
  外婆中风后一直不能言语,但是神智很清楚,听到吕钊的话不由得高兴得老泪纵横。吕钊一边擦去那些泪水,一边摆出最最欢喜的笑容,安慰着外婆也安慰着自己。
  他不忍心告诉外婆,据张律师最乐观的估计,母亲的刑罚最少也是两年监禁。


  第三章
  日子一天天熬着,外婆的病丝毫也不见起色,母亲仍在看守所里等待排期出庭,父亲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幸运的是吕钊在家找到了两本存折,里面的钱大约还能维持一段时间。不过,为了早日还清欠下的钱,吕钊还是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加油站值夜班。虽然工资少得可怜,却总比没有收入的好。
  与吕钊一起值夜班的是一位姓王的老伯,五十多岁了,总是喜欢找借口早退。加油站地处偏僻,夜里基本上没什么人,所以吕钊也由他去。
  每当吕钊点头答应,王伯就会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那就谢谢啦!明早请你吃早餐。"
  不过,以经验来看,这早餐之约多半是没影的事。
       
  这天,约莫凌晨一点,王伯刚走不久,一辆车开进来加油。
  "要加多少?"吕钊问来人。
  "加满。"开车的是个染了满头金毛的年轻人,不断用手拍着方向盘,神色有些紧张。
  吕钊像往常一样拿着油枪走到车尾准备给车加油。这时,车后座的门开了,一个年轻女人走了出来。
  "就你一个人?"女人问。
  吕钊点点头,余光瞥到她短到不能再短的裙子,立刻不好意思地将脸别开。
  像是被吕钊的纯情逗乐了,女人在他身后发出突兀的笑声。
  吕钊有些生气,想转身时却突然被人从身后勒住了脖子,猛地往车上一撞。一阵眼冒金眼之后,他倒在地上,有人捆住了他的双手。
  "别动!"开车的男人不知何时下的车,拿着冰凉的铁器抵上吕钊的咽喉,刚刚就是他偷袭了吕钊。
  不用看都知道脖子上的东西能轻易划开自己的皮肤,吕钊害怕极了,却还是强作镇定地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这里收的钱放在哪儿?"女人半蹲在吕钊的身边,像是怕吕钊被欺负了,伸手拂开男人的刀。
  咬紧双唇,吕钊一声不吭。在小加油站打个工也会遇上打劫,他不相信自己会这么背,这对男女一定只是装模作样而已,不见得有胆子来真的。更何况,加油站里的备用金钱至少是他一个月的薪水,要是真被抢了,他要拿什么赔?
  "不说话?想让我在你身上捅几个窟窿吗?"
  男人扬了扬手中的匕首,用刀背在吕钊的脸上狠狠地敲打了几下。他已经不再紧张,而且满脸兴奋。
  视线扫过刀刃,吕钊闭上眼,不知不觉中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快说!"
  男人不耐烦了,挥刀就要在吕钊的脖子上开道口子,却被女人快一步抓住手腕。刀尖划过吕钊的下颚,弄出一条浅浅的红印。
  "你还真想闹出人命啊!"白了男人一眼,女人转头对吕钊说:"小家伙,别再逞强。他要是发起疯来我可拦不住。说吧,钱在哪儿?"
  "说!"
  男人的低吼在吕钊耳中嗡嗡作响,他张开眼睛,对上两人贪婪的目光,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厌恶感。
  厌恶眼前的人,厌恶如今的生活,厌恶现在的自己!
  妈妈拿刀刺向那女人的时候,是不是也像他这样身陷在这挥之不去的厌恶?
  厌恶父亲,厌恶婚姻,厌恶将来......如果就这么被杀,能不能从这漫天的厌恶感中脱离出来?
  见吕钊无动于衷,女人突然轻轻一笑,随后慢条斯理地从地上捡起油枪塞进他的裤腰里。他只觉得身下一凉,刺鼻的汽油味立刻散漫开来,冰冷的液体顺着他的双腿往下滑,很快浸湿了鞋袜。
  "不想说?"女人拿出打火机一晃,作势要点燃吕钊的裤子。
  吕钊终于开口:"这里是加油站,你要是点火我们一个也逃不掉!"
  表面上他似乎不甘示弱,其实内心里已经惊恐万分。沾身的汽油就像要穿透他的皮肤,钻进他的血管。
  死亡是件太遥远的事,从来不在他的思考范围之内。他是该怕的,外婆或母亲无论哪一个都需要他的支撑。他怎么可能不怕?
  "啪--"
  一记耳光打得吕钊半边脸生疼,也打回他游离的思绪。不等那对男女再施狠招,吕钊尖叫道:"钱都锁在收银机,密码是三二OO!"
  话音一落,他立刻闭上眼,扭头将脸贴向肮脏的地面,就像刚刚经历了跋涉,累倒在地的旅人。
  志在打劫的男女得到自己想要的资讯,立刻将吕钊丢在一边。
  一阵凌乱的声响之后,两人得手驾车扬长而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身的寒气让吕钊实在无法在地上再躺上半秒。于是他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办公室,找出剪刀把手上的绳子剪开。
  办公桌上,收银机大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吕钊呆滞许久之后,拿起一旁的电话,哆哆嗦嗦地按下一个从来不曾使用却又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吵醒了聂闻达的好眠,听到吕钊略带异样的声音,他立刻赶了过去。
       
  半夜三点,加油站阴森森的灯光看起来像某个恐怖电影里的场景。
  红肿的指印衬着灰黑的一张脸,吕钊浑身的汽油味外带瑟瑟发抖的惨样,让聂闻达大吃一惊,连忙问:"怎么回事?"
  吕钊低着头,硬生生地说:"能不能借我两千四百三十七块?"
  听见吕钊借钱,又看那大敞着的空钱箱和地上剪断的绳索,聂闻达猜出了大概,"有人抢劫?"
  "请借我两千四百三十七块。"吕钊没有回答,只是重复了借钱的请求。
  无声地注视吕钊片刻,聂闻达拿出钱夹,将钞票递给他。
  "我会还的。"吕钊用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说出自己的承诺,然后把钱锁进钱箱,并且修改了钱箱密码。
  "我帮你报警。"
  聂闻达拿起手机拨打报警电话。谁知他的动作让吕钊瞬间惊慌起来,猛地跳过去抢夺他的手机,聂闻达反射性地阻挡,拉扯间手机落到地板上,机壳一分为二,连电池都掉了出来。
  蹲下身拾起摔成几片的手机,吕钊的表情就像有车从他的身上辗过,浑身抖得像筛糠。
  "我会赔你的。"
  看到吕钊的样子,就像有人在聂闻达心头狠狠地踩了一脚。
  他跟着蹲下身将手机拿回来,三下两下拼回原状,按下开机键。开机画面一闪,聂闻达不动声色地用手指挡住花了一角的萤幕,然后将手机放在吕钊眼前晃了晃,说:"没坏,这牌子的机器很不错。"
  吕钊愣愣地看着聂闻达,没错过他的小动作,眼泪就这么不争气地掉下来,一颗接一颗,直直砸在地板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圆形的浮水印。
  "我讨厌警察,不想报警......"带着绵绵的哭音,吕钊说出自己的心思。他不想见到那些抓走母亲的人,也不想让别人知道他被抢。他如此无能,什么也做不好,他不想招来别人的嘲笑。
  "别说了。"聂闻达无意去挖掘吕钊心中的隐痛,他不想看到这个孩子被彻底击倒,"我送你回去洗个澡,然后好好睡一觉,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不行。"吕钊摇头,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痕,"今晚加油站只有我一个人,我必须留在这里。"
  "穿成这样在这里守一夜?"聂闻达拉了拉吕钊被汽油浇透的裤子,说:"我可不打算为你再出一次医药费。"
  吕钊无言以对,傻傻地站在原地。
  聂闻达板着脸,拿起桌上的纸笔写了个便条,贴在收银机上,告知加油站的人吕钊的去处,然后拉着吕钊就往外走。
  手背上传来的温度一直暖到吕钊的心里,定定地看着那个握住自己的宽大手掌,吕钊的眼眶又红了。
  家里遭逢变故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掉眼泪。
  一直以为痛苦来得太多,人就麻木了,可聂闻达今天的举动就像撬开了密封的易开罐,因为过度的摇晃而气力十足的悲伤瞬间喷薄而出。在被迫承受了那些让他无法承受的种种之后,吕钊感觉像突然找到可以为他分担的人。
  也许聂闻达无法像纪饶那样给予他安心的陪伴,却可以最有效地为他解决所有的问题。他是如此体谅他的心情,恰到好处地给予安慰,照顾他脆弱到可笑的自尊。
  他......值得信赖吗?
       
  "到了。"
  聂闻达的声音让吕钊从昏沉中惊醒,慌乱地左右张望之后,确定自己是在聂闻达的车里才让他安下心来。
  "你家到了,我陪你上去。"
  吕钊本想说不用,可还是点了头。
  跟着聂闻达下了车,回头看见车座上留下的一大片污渍,吕钊又是一阵沮丧。那个看起来很高档的皮座椅算是毁了。
  "没关系,我正打算给座椅加个垫子。"
  "嗯。"吕钊低下头。
  不再讲话,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吕钊外婆的家。吕钊与聂闻达本来就不熟,加上吕钊又没有聊天的兴致,所以两人一直保持着沉默。好在聂闻达没有要走的意思,吕钊也不想送客,所以这沉默并不显得尴尬。
  在浴室花了很长时间把自己彻底收拾干净,再出来时,吕钊发现聂闻达已经闭眼靠在沙发上。
  以为他睡了,吕钊蹑手蹑脚地走回房间,却被突然抓住了衣袖。
  "啊!"
  "嘘--"伸手堵住吕钊的尖叫,聂闻达不由得叹了口气,"小声点,别把邻居吵醒了。"
  吕钊点点头,掰开聂闻达的手,大口喘气。
  "洗干净了?"聂闻达也不见外,顺势低头在吕钊的头顶还有肩膀上闻了闻,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说:"把头发吹干再睡。"
  吕钊被他这突兀的举动弄得全身僵硬,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索性当没看见。
  "你累了的话,可以去睡我妈妈的房间。"吕钊指了指右手边的那间房。他实在不愿意一个人待着,外婆家空荡荡的房间常常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你想我留下来?"聂闻达问。
  吕钊不说话,他想留他,却无法直接说出口。
  聂闻达了然地笑了笑,说:"我去睡了。"
  说完,他转身走进了吕钊指着的那间房。
  身旁少了一个人,吕钊猛地打了个喷嚏,飞快地跑进自己的房间。
  一夜无梦,吕钊在满屋子的饭菜香味中醒来。
  "妈?"
  厨房里忙碌的妇人与母亲有几分相似,可当她应声回头,吕钊不由得有些失望。
  "我姓陈,你可以叫我陈姨,是聂先生要我过来给你准备点吃的。"妇人大约四十多岁,十分和蔼。
  吕钊低下头,闷声说了句谢谢。
  聂闻达做事非常俐落,不但安排了专人照顾吕钊,还为他辞去工作,顺便给了怠忽职守的王伯一个教训。
  当吕钊捧着少得可怜的薪水,避过王伯怨恨的眼神,快步走出加油站时,他再次陷入没有边际的茫然之中。
  失业了,怎么办?
  没等吕钊想明白,当晚他就被告知可以在聂闻达的宏达贸易公司里打零工。
  "什么工作?"
  "就是些理理文件、跑跑腿的杂活儿。"
  彷佛有聂闻达的地方就不会有难题,可他的好意总是让吕钊有种消受不了的错觉。
  "我不需要你可怜。"吕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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