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么?”修若有所思地站起,把手指探入泉水,捞向那团迷雾。继而把手指放到鼻前嗅了嗅。“黑暗不是你们想的这样,或者以为的这样”
他听到微弱的哭声,像个孩子。
“师父说黑暗能使人内心宁静,虚假之光……真实之暗”修甩干手,怔怔地站在圣池前,池中一半是伊洛,另一半则是那团雾。
两名放哨的天使均是现出厌恶的表情。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寻求母神的帮助?”那战天使问道“直接让他投向黑暗,成为亡灵,冤魂,行尸走肉,不是更……”
“别说了”修微忿答道。
他低下头,泉水倒映出少年湛蓝的双眼,修思考着什么,似是为了即将脱口而出的反驳不断组织逻辑,想为这些愚昧的天使们证明活着不值得迷恋,死亡也没什么可怕的——他的爱人的警言。这曾经不止一次令他赞叹不已,并为了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迷恋不能自拔。
然而到了自己身上呢?
修只觉得人生最矛盾的事情莫过于此,曾经他天真的以为自己企及某个境界,小雷那种超脱一切,自然不羁的境界,对一切事情漠不关心的境界。但这漠不关心的前题是,眼里只有他一个。
当亲眼看见伊洛在极刑下走进死神怀抱中的霎那,修的心里有什么被动摇了。
死亡真没有什么可怕的么?他情不自禁地抱着他来到这里,这真的令他难以说出反驳天使的话来。
光明与生命欢快地跃动,与之截然背离的是,另一半被称为“污秽肮脏”的迷雾下囚禁着的某物,正在无助地呻吟。
那就让它呻吟吧,修想,也许在没经历过死亡之前,人总是觉得死亡没有什么可怕的……他想通了,转头,却与微笑的赛依耶打了个照面。后者仿佛已来了许久,正从池水中端详他的面容。
“师母……”修忽然开口道“你爱师父么?”
赛依耶啼笑皆非,没想到他思考了半天,问的竟是这样一个问题。
她先是微笑,紧接着脸上出现愤怒的表情,修以为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忙支吾道“对,对不起,师母,我不该说这些的……”
下一秒,他们脚下一震。
修仍未意识到这轻微的摇晃意味着什么。
不沉之月构筑于天空中,有什么能撼动耶米拉的神殿!
隶属光明的天界数万年来第一次遭到入侵,对方的神力非同小可,赛依耶甚至嗅到一丝熟悉的味道,她在圣池畔悄无声息的隐去,遁入虚无之中。
“发生什么事了!”修仓促大喊,神殿外天使围了个密密麻麻,水泄不通。他犹豫片刻,拔剑飞奔到大殿门口,然而被包围的不是自己,四翼,六翼乃至八翼天使构成的守卫军团背对辉煌的神殿门柱,如临大敌地持剑当胸,盯着金色云霞之下,隐约流窜的一丝血红色。
“米迦勒下第七天,梅丹佐开启圣光之枪,拉斐尔守护命运之轮,各大天使就位”
女神的声音在天空中响起,随即天外天焕发璀璨神光,重重压下,云彩翻滚着沉没下去,从茫茫金色云霞之海中飞出无数断肢与肉体,其间夹杂金色血液四溅,修惶恐地睁大了眼睛,并暗自猜测来人身份。
红色飓风把云卷到一处,现出深不见底的巨大漩涡,内里传来异兽的怒吼,紧接着,一团红光冲破初天与第六天层的屏障,云海中现出的猛兽正是火麒麟高大的幻影。
它全身上万鳞片因怒气而微张,头顶钝角发出一道血光,双目一金黄,一深红。张口咆哮,继而四蹄飞踏,直把拦于圣殿外的天使军团如破布般撕开。
天外天倏然黯淡下去,女神把所有的光在瞬间扯走,云层中浮现一只巨大的独角兽,光明瞬间于她独角的尖端温柔地汇聚成型,她四蹄屈曲,额头金光闪耀,冲上前去,尖角捅进了火麒麟虚像的腹部。
火麒麟伟岸的身影伴随着交融的金光与烈火消散无形,黑夜中的星辰如一块幕布般悄然无声被铺开。继而四面八方的琐碎星光落于神殿前的修身上。
麒麟虚像褪尽,云与风被格鲁尽数抛于身后,他脑中“嗡”的一声巨响,恢复了身体的控制权,然而在面前不断放大的是修迷茫,诧异且惶恐的表情。
他的湛蓝双眼中倒映出同样不知所措的英俊黑精灵,修持剑当胸,格鲁如飞鸟,如火焰,如流星与天际的电光般冲到圣殿入口,在那繁星之夜与璀璨之昼的分界点,下意识地挥出一剑。
铁剑与金红大剑相击,发出了数万年来的天界第一声。
炽羽佩剑金乌与修的黑铁长剑同时折断,化为四截废铁,格鲁手腕剧痛,在那一瞬间,火麒麟再次接过了身体的控制权。
“让路!”
伴随着这声怒斥,修的巨大的撞击力中远远飞出,撞断了近十根高大的石柱,头破血流地摔进神殿中央,“咚”的一声落进了圣泉里。
他激起圣池中光明源力,池水发出美妙声响,光点朝他身上扑来。修与伊洛并排躺于一处,无力地吐出一串气泡,格鲁衣不蔽体,全身仅挂着几根破布,却步伐沉稳,走进了神殿。
黑精灵时而双目血红,时而又恢复了迷茫的神色,显是操控他的主神之力频临崩溃。然而他一步步地接近了圣池。
“虚假的光明……以第五神之名令你退散”格鲁的声音沙哑,透过圣池清水不真切地传入修的耳鼓,他却正眼也不看躺于水中的修。
倏然圣池另一半泉水上笼罩着的迷雾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修提起最后一丝力气转头,他看到了与他,伊洛一同躺于池底的那件小小的,黑色的物事。
它双目紧闭,身上皮毛被泉水腐蚀得残破不堪,弱小的身体随着池水的荡漾而不断颤抖。
修着迷地看着它,终于认出那是他的猫,世间仅此一只。
它是自己睁开眼后见到的第一只动物,也是此生唯一的朋友……然而那已太晚了。格鲁一手按着白玉石栏,把另一手伸进池水中,他的手指甫一入水,便似被酸液腐蚀般冒出细小气泡,紧接着皮,肉,均是化为血水飘散。剩下狰狞的白骨与牵扯着指节的透明筋络。
森森白骨探到池底,轻柔地把黑猫握在骨爪内。
“不!”修的泪水与圣池融为一体,旋转着,泛着蓝光从他眼角游离而去,他翻身,与双眼血红的格鲁同时握住了黑猫。
73.风雨夜宿
一个月后。
今年的春天比往年来得晚了许多,春风河仍未化冻,到了花海平原中部,横贯大陆的河流赫然已成江水,然而北风携着最后一股,也是最冰冷的寒流长途跋涉,翻越隆奇努斯而来,把江面吹成厚厚的冰层。
渡船被拖上岸,以免结冰的河面膨胀而挤裂船舷。漫天均是暴风雪,芦苇丛先是结冰,再东倒西歪地断裂。行人,马车与货商对这不似人间的寒冷地狱望而却步,只得于河岸的旅店里暂宿,以待寒潮过后再渡河。
有谁会嫌钱太多?当然没有,旅店老板脸上笑开了花,忙不迭地为客人们安排位置,直到所有房间都住进了人,本就拥挤的厅内放了七八个火盆,老板娘又把靠背椅集中到一处。
客人越来越多,都是等着天气放晴渡河去做生意的行商。他们有的来自冷夜,有的来自神圣帝国,不用怀疑,神棍也是要吃饭的,要吃饭就必须先通商。
直到厅内的地板满是客人们靴子的水渍,只剩火炉旁一块干燥地面时,又有两名客人走进旅店内。前面那人背着一把大剑,显是雇佣兵或冒险家一类的角色,身后则带着一名灰黑色衣服的刺客。他只有一只手臂。
“两位老爷”老板娘连忙上前殷勤招待。“店里已经没有空房了,这客厅里住的都是等渡河的老爷们,您看是不是在这里稍微挤一下,明天一放晴,他们便会动身过对岸去,您是冒险家,我没看错吧!您一定是圣焰的冒险家,好歹大家也有个照应,当然我是说您照应他们……”
“行了行了”杰尔浦抬手制止老板娘的喋喋不休“给我准备一条毯子,支张小桌子,再来点酒”旅店内已座无虚席,他指了指正厅壁炉旁的干燥地,很快,老板娘满面笑容地把一张小木桌放在那里,用一条毛毯贴着墙壁铺好。
她目光落在那独臂人身上时,明显地顿了一顿。
“快把吃的端过来”杰尔浦自顾自地坐在毯子上。
奇克在杰尔浦身旁盘腿坐下,似是颇为惧寒地朝壁炉一侧挪了挪。残疾刺客于一月前在西领逃脱,并循着修与伊洛各自坐骑龙飞走的方向一路赶往北方寻找小公爵下落。
他避开了圣焰军对逃犯的地毯式搜索,并隐藏于树林中杀了不少追兵。然而南方人从未接触过极北之地的广袤冰原,进入荒野后,唯一能指明路向的便是北极星。他便凭着一股坚持,在隔开安塔利亚与南方大陆的辽阔苔藓带上顽固地走着。
直到极昼缓慢出现,北极星沉入地平线下,年轻的刺客顿时迷失了方向,把携带的食物耗尽,继而昏倒在冰原上。
而杰尔浦多方探访小雷踪迹无果,再次走进大雪原,从小生长于北地,对雪原中的方向自然是轻车熟路。他在靠近白龙岭的一方发现并救了奇克。并押着他回到南方大陆。
春季的积雪阻住了他们的去路,现在,杰尔浦便斜睨着回到帝都后,即将会被送上绞刑架的刺客奇克。
奇克早在闪灵森林中,为救伊洛脱险,臂膀被空间利刃切下,在荒原内跋涉许久,另一只完好的手腕,脚踝,甚至胸口多处冻伤,手臂无力。他颇为艰难地伸出手,端起瓷杯,喝了一口热水。
那点微不足道的热量令他好受了一些,他又伸手拉开鞋带,脚背上的皮肉与靴子粘在一起,但他眉头也不皱一下,即使冻伤的肌肉感觉不到疼痛。
“……光明女神和混沌女神的神殿都被毁了,我在隆奇努斯山的另一面见到一队矮人”远处一名商人朝同桌的陌生人说道。
“听说安塔利亚的混沌神殿被夷为平地,是真的么?”一个少女饶有趣味地问道。
“这世道可不太平”喝酒喝得微醉的一个工匠插嘴道“圣焰的西领在招收长工,一场战争后所有的都要重建,所有的”
“矮人是什么样的?长胡子?”少女又问。
“那可是倔强的种族,还有精灵,你绝对不会相信,我亲眼看到了一个女精灵,她的皮肤比人类白多了”
“什么?”那商人桌上的所有人不禁好奇问道。
一个胡须花白的学者端起面前的热水,喝了一口,慢悠悠地说道“两位母神的神殿遭到亵渎,这事情可是非同小可,我猜很快大陆就会有什么变故了”
“西路非的也就算了,毕竟在北方,与我们素来没有瓜葛,但光明女神可是怜悯而慈悲的,她救活过不少人,三十年前那场横行大陆的瘟疫”
“北方国度都是一群没有感情和思想的木头……”少女插话道“我见过好几个……”
“嘘”学者与商人都朝她打了个手势,示意不宜多谈。工匠的一双醉眼移向角落里的奇克,他面无表情,用独手握着铁制餐叉,把烧土豆送进嘴里,并缓慢咀嚼,像在吃一块蜡。
“我不是”他把土豆吞下去后,漠然道,又叉起一块肉。
“老兄,你这么想可就错了”另外一桌有人说道“我们刚从圣焰国境过来,枫叶城已下了严令,目前边境只许出,不许进,恐怕你们得回头了”
“为什么?”五六桌上的客人纷纷担忧,一时间七嘴八舌的朝发话的男人询问。
“据说避免叛军再次折回西领,现在边境看得可紧,来往必须有各个国家的文书证明,无关人等会被拦在西领的关所外。”那男人朗声道“我们刚从闪灵森林过来,那里还逃出了不少黑精灵”
“喝点酒?”杰尔浦把手里的麦酒杯朝奇克晃了晃。
奇克摇了摇头,停下进食,他只吃了很少,单手撑着地面,朝温暖的地方挪动。继而把头靠在墙壁上,缓缓解开胸口的衬衣纽扣。
杰尔浦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几桌担心的客人,他们正开始讨论是等待寒流过去,该继续朝前走还是折回。
“这不合理!”工匠拍着桌子喊道“像老子这样的人去哪个国,边境都是畅通无阻的!”
“现在可不比以前了,老兄!”男人隔着桌子说。“两座神殿被毁,还找不到亵神者,你不知道现在大陆的局势有多紧张”
奇克修长的手指缓慢揉着自己左胸处被冻伤的肌肉,那里直延伸到肩膀处,已毫无知觉,大部分的血脉似已坏死,他神情冷漠,眼角余光瞥见杰尔浦嘴唇动了动,他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什么狗屁边防军!”果然杰尔浦豪爽地大笑道“你们要进国境?简单得很”
“老子是帝都的冒险家”杰尔浦给自己安了个头衔“这次西领攻防战的雇佣兵队长”
他重重地把冒险家日记拍在桌子上,黑色日记本的封皮烫着优美的金字“S”。顿时整个旅店的客人均是朝他望来“我出国境找人,现在回去复命,你们要渡河,要进圣焰?很简单”
“我能把你们带过去”杰尔浦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叛军已经全数覆灭,只有首领在逃,其他人,成不了什么气候”
“而且我相信你们都是正经人”
奇克的嘴角微微抽了抽,把衬衣系起。
“您是S级佣兵!”胡须花白的老学者惊呼道。
“那当然”杰尔浦自信满满地说道“我去北方找我的小徒弟,他偷走了我的徽章,嗯,像在座各位调皮捣蛋的孩子一样,要自己出去走走……可惜没找着”
“愿您的徒弟平安”那学者乐呵呵地笑着说,“七神会保佑您的,阁下”
“真是太好了”客人们纷纷赞叹道“您真是个好人”
“嗨”杰尔浦自嘲地笑笑“当然,通关还是要给军人们一点酒钱的,平白没事往关所里带人也不合规矩,就这样,你们愿意跟我一起走的,等风雪过后,每人缴二十枚金币,我负责你们的人身安全,并顺利带进关卡内!按人头算!”
所有人的笑容都凝固在脸上,吕不韦,索罗斯,巴菲特在那一刻灵魂附体,S级佣兵杰尔浦阁下的笑容中洋溢着金币与财富——第八神的荣耀之光。
杰尔浦置身于这仇恨的目光中而不自觉,他再次端着酒杯,朝奇克摇晃,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在银壁上留下一层淡膜。
他很有把握这些行商都会肉痛地缴上二十枚金币,跟他去圣焰。战乱刚平复的国家有着不少商机,这仅仅是吃掉了他们的一半利润而已,公平得很。
“来点酒?”杰尔浦的心情很好。
奇克冷哼一声。
“喝点,你身体才会暖和”杰尔浦意味深长地说。“我知道刺客不能喝酒,必须保持清醒,但你逃不掉的,索性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