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 下————卫风
卫风  发于:2010年05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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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身体还在抽搐,胸膛是被划破开的,下裳一片凌乱,血把身下的霜草都染成了红茎红叶。

 飞天翻身下马向他扑过来的情景,从没有一刻能从眼前淡去。

 红衣黑发在风中狂舞,芦花扑在他的脸上,朦朦似雪。

 

 飞天抱著他的头爲他渡气,止血包裹伤口,动作快而不乱。

 人总是在要失去的时候,才知道某样东西的宝贵。

 

 那天之前的平舟,从来不知道天这样蓝。

 芦花这样美丽。

 而受伤,是那样的痛。

 

 飞天爲他清理身体,小心翼翼,他还是出了一身汗。

 

 “谁害你成这样?”他轻声问。

 他那时伤太重,不能移动。飞天留下来照顾他。

 “外面风沙大作,根本不能行人,只有幽冥这里因爲被两夹的山挡住了风……”飞天眨眨眼,那时的他虽然是莽撞少年,却也有心思细密的一面:“我挨了一夜才从夹缝过来。你伤这样重血却没有流尽,那伤你的人也走不远。外面那样大风没人可以出去,那人一定也还在这里。”


 飞天手里银剑流光,他轻轻弹了两下剑刃:“你不肯说?爲什麽?那人可能还会回来确认你是不是真的咽气,到时你怎麽办?”

 “不要我帮你吗?”飞天凑近了问他。

 

 平舟始终一言不发。

 

 “算了,随便你。”飞天继续弹著剑身:“你要不想活,刚才就该告诉我别救你才是。我都花了力气,难道要白花?”

 他忽然凑了过来,呼出的气都喷到了平舟脸上:“你付我什麽代价?怎麽说我也给你止血上药了。”

 他的手扯著平舟破碎的衣襟:“喂,你长得蛮漂亮。反正你都这样子了,让我也尝尝看。”

 他一边扯著平舟的下裳一边嘟囔:“我还没上过男人呢,不知道滋味好不好……”

 被他热的手摸到了腿上,平舟突然挣动起来,混乱的一切象是全都回来了,背叛,出卖,凌辱……

 飞天试图压制他的动作,平舟本来也没有什麽力气,怎麽挣也挣不开他。

 尖厉的惨叫声,不象人所能发出的声音,长长的传了出去。

 

 白茫茫的芦花满空乱飞。

 

 飞天快而轻地在他耳边说:“喂,有人来了。应该是你仇家。”

 他听而不闻,用尽最後的力气想挣脱他。

 飞天用力掴了一下他的脸,声音中有股叫人发怵的狠劲儿:“你要真想死,就自己躺这儿等死!要是不想死,就拿著这个!”

 一把薄薄的短刃塞进了他手中,飞天从他的身上翻下来,快而无声的没入了一边茂密的芦苇丛中。

 

 那个男人走得不算太快,长草沙沙的声音由远而近。

 平舟痛得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握著那短刃的手心里全是冷冰冰的汗。

 

 飞天伏在长草中看著,他的气息象是融进了风里草里,让人根本无从察觉。

 那个男人穿了一件黑衫,头发半长不短的披在背上。

 飞天只看到一个侧脸。

 长得不错,可是全身上下都是杀气。

 “啧啧,居然还没死。”

 男人用脚尖勾著把平舟翻了个身,声音里有近乎猥亵的意图:“刚才还没有把你操断气?还是你在等我回来再干你一回?”

 飞天在暗里皱眉头。

 本来他是犹疑的,虽然那个重伤的人身上看不到什麽邪恶的顔色,但是谁知道呢,这年头儿人人都是两张脸,你永远不能相信你所看到的。

 所以他没有贸然的去更多的帮助他。那把小刀伤人是可以,要杀人可不容易。杀人或者被杀,要看手段和运气。

 可是听到这个让他恶寒的声音之後,飞天改了主意。

 那个重伤的男人无论如何并没有这样下流的声音。

 

 但是他想要出剑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向地上平舟压了下去。

 急切的动作,气咻咻的象是不能忍耐。

 飞天的剑离了鞘,那个男人正在分开平舟的双腿。

 

 但是他的剑只出来一寸。

 那个男人发出嘶喊的声音,身子蹿了起来,手紧紧捂著半边脸,血从指缝里汩汩的淌下来。他挣扎踢动,一定很痛。

 飞天冷静地想,一定痛得很。

 整把短刃都扎进去了,连柄都没有露在外面。

 这个人活不了了。

 

 那个人还试图走过来,想给平舟补一刀。他们的距离并不远,平舟也没办法移动身体,那一刀挟著风声劈下来,平舟闭上了眼。

 

 “铮”的一声响後,是沈重的肉体倒地的声音。

 

 平舟没有睁眼。

 倒下的当然不会是那个红衣的少年。

 不过这拦过来一剑真的恰到好处。明明刀势那样凶猛,可是刀剑相击的时候却没有那种刺耳的厉响。平舟自己是用剑的好手,他知道那少年只是挑开了刀刃,然後兜回来刺了一剑。


 但是剑很快,破空之时却没有声音。

 平舟睁开眼的时候,那个少年正替他拉拢衣服。

 “你真是挺奇怪。”飞天说:“明明是个厉害人物,却奄奄一息躺在这里。打个商量,我救你不死,你以後听我的话怎麽样?”

 平舟看著他,并不说话。他的伤口在刚才那一击的时候裂开了,血又迅速的流出身体。

 飞天捏个响指,远远的天马跑了过来。

 “你可以不答应。”飞天看看天色:“我一样也是要救你,不过能不能救得活可没准儿。当然,你以後也不一定要听我的话。”

 飞天给他重新扎伤口,然後把他放到马背上。平舟注意到控缰的手,指甲缝里还有凝固的血,不知道是谁的。

 但是指甲有亮亮的光泽,这个少年生气虎虎,象一只精力过剩的小兽。

 

 那是他们第一次的见面。

 平舟以爲这是个世故的少年,手段狠辣刀头舔血。

 

 可是见了奔雷之後才知道不是这麽一回事。

 那个少年会撒娇说在大风里迷了路,会狼吞虎咽的吃东西,和穿著东战军装的其他少年打成一片,还会时时记得给他上药。

 东战的军医卖力的替他治伤。飞天拿著一柄小刀在手里抛上抛下:“你的剑呢?剑客怎麽能把剑都丢了?”

 他一直不说话。

 飞天吃吃笑:“不过你长得不错,和帝都双璧站一起也不差,怪不得别人想占你便宜。”

 这话说得很随意,但是没有一点侮辱或是下流的意味。

 

 他有明亮的眼睛,说话的时候常常大笑出声。

 在幽冥涧里初见的那种陌生和恶意的僞装,在他所熟悉的环境中褪得一干二净。

 

 “对了,”飞天说:“明天我们要拔营,你要不要跟我们走?”

 平舟还是没说话。

 薄薄的小刀在飞天灵活的手指问翻转交叠著:“我给你留下伤药和盘缠,你自己小心吧。”

 

 但是第二天他们没能走,又遇到了战事。

 军医很晚才来给他换药,平舟说,想去看看那个少年。

 飞天一身是血,正在往下褪衣服。

 染满了鲜血的轻甲扔在脚底下,他因爲忍痛咬著唇。不知道什麽时候受的伤,衣服和伤口黏连一起,飞天痛得扯,越扯越痛。

 

 飞天的身上有许多细细碎碎的小伤口,泛白的沈紫的鲜红的,软的硬的痂痕或是嫩肉。

 飞天呲著牙笑,因爲痛所以笑容很古怪:“你不养伤跑来干什麽?”

 平舟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知道孪城有地下暗道。”

 飞天愣住了,本能地问:“你怎麽知道?”

 平舟冷静地说:“我是孪城三剑之一的无忧剑。”

 

 飞天怔著没说话,平舟的声音象是在说著别人的事情一样客观平静:“在幽冥涧我杀的那个人是断肠剑,他是我师兄,也是城主的独生子。”

 平舟说了许多,最後飞天扑上来捂著他的嘴把他按在了营帐里的地毡上。

 

 “我没去过幽冥涧那地方,你也没去过。”飞天的眼睛很亮,脸背著光,可是眼睛真的是晶光四射:“谁也没去过,那里也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他松了松手,平舟躺在那里看著他,飞天身上那些本来已经凝结的大小伤口又一起流血,蜿蜒的红蛇在他的身体上慢慢爬下。

 “谁也没去过。”飞天又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往後坐倒在地上,因爲疼痛而扭紧眉头。

 

 

 还是个天真的少年。

 并不是你说没有,那些事就真的没有发生过。

 

 但是那个少年的认真表情,象是,真的可以抹去一切,那些不堪回想的记忆。

 

 没有人知道无忧剑平舟爲什麽变成了帝都的一份子,和身份最高贵的一批人在一起,地位高得让人仰望。

 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过什麽事。

 飞天真的说到做到,他从来不提幽冥涧三个字,也从来不和他说起过去。

 他只会说:“平舟,你看这个字怎麽写?”又或:“平舟,你这招儿不大对头儿,最好再问问奔雷应该怎麽用力。”

 再没人知道幽冥涧里曾经发生过什麽事。

 

 但平舟却知道,自己,还有飞天,因这三个字而相识,然後,在一起。

 

 所以,等飞天成了飞天殿下,他离开了帝都,抛下闲职,去做飞天殿的杂役。

 这没有任何理由,他不需要什麽理由,顺理成章的可以这样做。

 

 因爲他告诉旁人,飞天救过他性命。

 因爲他没有告诉过旁人,飞天在他的心中,是个红衣黑发,漫天芦花中的少年。

 

 

 飞天没有再回去,他在雨停之前睡著了。

 平舟看到他眼睛下面有很深的青影。

 昨夜他可能根本就没有睡过。

 平舟知道他被人从辉月那里送出来,也知道行云去找他。

 早上他与行云还打了个照面,那个眼神只看一眼就明白了。行云想起来了,否则不会有那样的眼神。

 有些伤痛,有些怆惶,更多是迷茫。

 

 对于当年的帝都双璧,平舟说不上来心里是怎麽想的。

 外面雨已经停了,水洗过的绿叶象是要滴下一股子清香来。

 然後下人来报,行云殿下来了。

 

 行云穿著一件白衣,身姿挺拔,张口说:“飞天在这里是不是?”

 微风吹著廊下两个人的衣裳。平舟行云,天城并肩的两位殿下,在这有些阴影的廊下,无语对望。

 平舟在想行云重新睁开眼睛之後的每一个点滴。

 象个稚子,什麽也不懂不知道,辉月那时候刚刚登任天帝,还是顾著照料他。

 象块无瑕美玉,但是飞扬耀眼。

 孔雀公子,名不虚传。

 

 “行云。”飞天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醒了,倚著门站著。

 宽袍广袖,他看来比以前瘦削得多。

 

 平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绕过庭院。

 

 行云身上带著雨後阳光的气息,大雨的凌晨,那种寒冷的迷茫阴郁象是随著雨停也一起消失了。

 

 行云那样沈著的看著他,从头到脚无一遗漏。飞天觉得行云有些不同,但究竟是哪里,又说不上来。

 晨间雨中的那一幕在午後亮丽的阳光中,象是蒸发了一样。觉得那样遥远而且不真实。

 

 “龙族那儿,住得惯麽?”

 飞天点点头:“很好。”

 行云离他有一步多远,跨出这一步,双手就搂住了他的腰,头伏在他肩上:“飞天,你没怎麽变,还是老样子。”

 飞天慢慢擡起手环抱住他。

 行云也象记忆中那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

 与许久之前的他,并无二致。

 

 “你一直都对人太好。是最好的夥伴,兄弟,知己,对手,也是最好的——情人。”行云轻声笑起来:“我去把这些年的事情都问了个清楚。”

 飞天没有说话,行云的声音很稳,但是身子轻轻抖颤。

 “飞天,好久不见。”

 他擡起头来,双手托著飞天的脸颊,轻轻在唇角啄吻,然後热烈而缠绵的吻住了飞天的唇。

 两个人在廊下紧紧相拥。

 舌尖上尝到了咸涩的味道,不知道是谁流下了眼泪。

 

 “飞天,飞天。”行云放开了手,抹一把脸,缓缓绽放微笑:“还记得从前,我画了辉月的肖像,你替我转给他的事情麽?”

 

 飞天轻轻点了点头。

 很久很久之前的小事了。

 “给你看这个。”他拿出一轴画卷,慢慢的拉开。

 展开在眼前的一副淡墨的画。

 

 黑白灰,浓浓浅浅的涂抹,有一抹嫣红,鲜明得让人触目惊心。

 

 红衣黑发,短笛如玉。

 

 明月千里,余香满身。

 

 恍如隔世一般。

 

 从不知道,那时的飞天,在人的眼中,是这般模样。

 

 令所有人的,驻足侧耳,定定凝望的一抹鲜红色。

 

 在暗沈的殿堂中,飘然欲飞的一点红衣。

 

 我的手点在画上,指尖有些不稳。

 

 “你收著吧。”他笑的从容:“其实你早该看到这张画才是。”

 

 他退了一步,潇洒地挥了挥手:“再见,飞天。”

 

 他站在了雨後的阳光中,那样笑著说,再见,飞天。

 

 然後,头也不回的走了。脚步轻快,象是一无负累,也象是怕惊扰了往事。

 

 那样翩然而洒脱的行云,走出了飞天的视线。

 

 看那阳光下耀眼的白衣,渐行渐远,终于不见。

 风吹过林梢,绿叶沙沙作响。

 

 飞天轻声的说了一声,再见,行云。

 

 再见,行云。

 

 遥遥听到吹笛的声音,平舟看到了飞天摊平了放在案上的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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