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不想知道华英雄为什么要杀你?”
云飞扬掰开他揪得过紧的手,偷偷地喘口气,真难得见到这个老友失控的样子,虽然说他想看已经很久了,但如果满足一下好奇就要做好付出生命的代价……唔,还是很让人期待啊!
“华英雄?他怎么样了?”
袁蔚中怔了怔,想起那天自己心底的疑问。不过,既然华英雄是追着叶玄清去的……知道华英雄如何,也就等于间接知道了叶玄清的状况。
“啧啧,你知道前朝的丽妃吧?就是生了个儿子,受宠得差一点就被立为皇后的那一个。”
“战家送进宫去的战丽华,丽贵妃?”
“其实啊,她虽然是战家送进宫去的,却不是战家的人。而是战夫人一次妇德有亏生下来的私生女。丽贵妃真正的父亲,是当时战大人的师父华英雄。华英雄为此乱伦丑事愧对战家,辞印而走。战大人念着师父的恩情,将那女婴当成亲生女儿一样养大,这就是后来送进宫的丽贵妃。”
大冬天的也下知从哪里掏出小扇子一摇,云飞扬的情报组织简直成了八卦密闻收集大全,真亏他的手下能忍他。
“但你也知道,皇宫嘛,不是这么好闯的。丽贵妃母子惨死,华英雄一直想要为女儿和外孙报仇,但单凭他一人之力,即使武功天下无敌,也拼不过禁宫里这么多侍卫的车轮战。一次失败,既不可能再有第二次的机会。”
“所以他就一直在找能避开大批侍卫,单独觐见圣上的机会?”
华英雄挂冠而去,现在的身份也不过是草民,要见圣颜一面,真是难于登天。除非像叶玄清这样,踩着板钉路过去,直面今上在御前告御状。
“是啊,不过据说当初把乱伦生女一事瞒下来时,叶相出了大力,顾全了战家与华英雄的颜面,所以华英雄一直都念着这点顾全之情,当初事发,丽妃含怨而亡后,叶柏为保社稷江山,与华英雄定下十年之内不得重返京城的盟约。”
“所以,他就利用这个机会,明知道我是在骗叶玄清也不揭破,却在最后叶玄清万念俱灰时逼我说出真相,重重打击,令到叶玄清奋起必死之心到御前告下御状,好方便他行刺杀圣驾之事?”
如是,他就明白了,为什么当初的直觉这么强烈,虽然华英雄是在帮他们,但总叫他放心不下,他果然另有打算。
袁蔚中的一颗心沉了下去。
本来叶玄清拿着先皇遗旨面圣就已经是九死一生了,现在再加上身边跟着个意欲刺杀皇帝的人,他根本已无生还之理。
“看起来你的头脑没因为重伤而废掉——他的确是这么打算的。”云飞扬挂着过分碍眼的愉悦笑容,褒奖了一语中的的好友。
“我只要你告诉我现在他的尸体在哪里?”
“……”
“不说就以为我找不出来么!”
冷笑一声推开好意阻止自己的朋友,云飞扬见他不发一言又要下床向外走时,而且这次更是动上了手,胸前的血迹一点一点扩大,这才急了,赶紧扬声道:“你在昏迷中一直念叨的‘小清’没死。”
一句话阻止了袁蔚中向外直闯的脚步。
“他没死?”袁蔚中乍听得此消息,如遭雷击,一寸一寸地转过头,虽然他很想为之欣喜,但理智告诉他这也许不过是云飞扬哄骗他留下来养伤的借口,“你骗我?”
怎么可能没死?
无论从哪点分析,他都绝无生理。
那道遗旨给皇上看到,无论真伪,死。
随他而来的华英雄向皇上行刺,无论成功与否,死。
他怎么还能有不死的理由?
“是真的!”
见他一脸不信,继续要往外走,云飞扬也不敢再继续逗弄下去,急忙述说当天殿上发生之事。
“当天,因为叶玄清手持的是先皇遗旨,刑部不敢怠慢,立刻将此案禀呈了圣上。圣上也极为重视,在先帝庙里进香奠祖后,这才在祭天坛接审此案,所有的皇族血亲亦关注这大统传承一案,自然也是全员到齐。叶玄清走完板钉路后,步履不稳,因为众人都知道他此行的结果,也没有人敢上前扶携。就在这个时候,他遇上了一个超级福人。”
云飞扬口沫横飞,在适当的时候还懂得以停顿来拿捏气氛,把握人心,说得比说书还精彩,让袁蔚中不自觉停了步。
“你也知道当朝国舅余福常心地善良,见到有人步步带血的走路,自然是要上去扶一把的。可是啊,就在走完步云梯快到祭祖坛的时候,国舅爷因为鞋带……咳,那个……断裂,突然踉舱了一下,结果,捧在叶玄清手里的圣旨就直飞向祭坛当中的香炉,在众人救护不及下,化做一道青烟追随先帝英魂去了!”
云飞扬提起先帝,还记得拱了拱手以示尊敬。不过说起那道惹来无数麻烦的遗旨的最终下场时,虽然是心中大喜,却仍说得一脸惋惜。
“你说什么?那鬼东西在当场还没有任何一个人打开、看到的时候,就烧了?”
袁蔚中却捕捉住了他故意抑而不扬的这微小细节,狂喜的表情立现。
虽然对尽忠职守的叶家和先皇都很是不敬!可是那个麻烦,无论谁接过都成烫手山芋的东西,居然这么轻易就被解决掉了。并且是在御前!在没打开之前!
还有什么是毁灭它的最好时机!?
当今圣上可以相信有这道圣旨,也可以当它没存在过,从此放下一颗心。
无论叶玄清是有意还是无意,在今上面前焚毁了这道曾经要令江山易主的圣旨,消除了宗元的隐患,解决了皇上对这件案子并不想接又不得不接的心病,虽然表面上是要论大不敬罪,其实却是大功一件。
“精彩的还在后面。”云飞扬见他欣喜若狂,心知他已经参透了其中玄机,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当然,那见鬼的遗旨烧了,你家小清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妙就妙在这时候,华英雄一见遗旨被毁,立刻就沉不住气,从袖中拔出剑来意图弑君!你也知道,平常殿内或是皇宫都有大批侍卫随身护卫,等闲人近身不得御驾,但在祭天台上,安排的却只有几个近侍而已。当时台上乱成一锅粥。我们可敬的国舅爷,宗元最大的福将,当然还记得他曾经身为六扇门中人的职责,于是扑过去抢先救驾,但因为鞋带……咳,那个……再次断裂,情急下把叶玄清推了过去。结果……”
说到这里,云飞扬又卖起关子,嚷着口渴到处找茶,结果被袁蔚中直接拿起煲在炉上的蓼药汤灌了一口,被烫得满屋子乱跳。
唉,别人都说断鞋带是很不吉利的,可是为什么他们这宗元第一福将的余国舅就连断鞋带都断得这么有个性?
“结果?”
袁蔚中一手执壶,决定这损友要是说出叶玄清没死在皇帝手上,却因为“护驾”而死在了华英雄剑下,是个全尸的好结果的话,就给他泼过去。
“叶玄清足底受伤甚重,支持不稳身形,把皇帝……咳,直接压翻倒在御案下。华英雄的剑去势甚急,已不及变招,一剑劈下,将椅背斩成两半后被椅面镶嵌的玉石卡住了……失去兵器的华英雄在力战十二人后死于乱箭之下。”
这老家伙倒死得干净!
不过也因此断绝了被审问出来与叶玄清有何关系的可能。
这一番御前告状,不但烧掉了先皇遗旨表忠,还当面护驾立功,原本完全断绝的生机给他活泼泼的重新衔接起来,而且可以比之前跳动的更强,更有力!
袁蔚中也觉得自己的一颗心现下才算是落回了胸腔,虽然每跳动一下都仍带着受伤的疼痛,但那却也是活着的证明。
“所以,现在他应该没事?”
“他没事,还因为护驾有功,忠心护王,被加封为翰林学士,特许御前行走,官阶从四品,补史部侍郎缺。甚至叶战两家也因此功而抵罪,所有人皆复原籍,许其将遗骸自乱葬岗迁出,送回祖籍安葬——这已经是十天之前的旧报了。”
当然,叶玄清的功劳本不及如此褒奖,不过云飞扬和袁蔚中都心知肚明,这个就是安抚民心的功夫了。这样他们的圣宗皇帝不仅安抚了以前叶相一脉的朝中大员,与叶相交好的儒门弟子,还趁机显示了自己的宽容大度,也为十年前的冤案做出了一定的补偿;而叶玄清之所以要告到御前,也就是要为自己正身正名,化解战家遗孤战莲华等人亡命江湖的危难,更为叶战两族屈死的人讨回个公道。
本来以为应该是玉石俱焚的双亏局面,竟变成这样的双赢收场,袁蔚中真想跪下去亲吻那可爱的余国舅的鞋带。
立刻就想去确认他现在的情形,不过……想到分别时的那一幕,那一个重重的巴掌,打在他的脸上,也打在自己心里,打碎了以前靠欺瞒哄骗骗出来的真情。
一念及此,袁蔚中只觉得心脏部位又传来了剧烈的疼痛,几乎站立不稳。云飞扬赶紧把他扶回床上躺着,看着脸色发白的老友半晌,嗫嚅道:“那一剑虽然没有直接穿刺到你的心脏,可是剑气已经伤到了,以后你不能太激动,也不可以做太过剧烈的运动……”
简而言之,他现在的身体已经是半废人一个,以前承诺过有朝一日一定让他重回六扇门的盟约,只能是一句空话了。
“我已经离职多久了?还有多少期限要赶回海宁?”
袁蔚中捂着心口,皱着眉淡淡发问。
他并不想看到自己的好友因此内疚的神情。
“算上你带他出逃的日子,你前后已经离职四个半月了,海宁有洪师爷在打点,还有我对海南府施加的压力,这段时间应该还不成问题,不过你最长的请假期限也就是半年而已,也就是说,你再养养伤就该赶紧赶路南下了。”
“在走之前,我还能……见他么?”
心脏部位传来隐隐的痛楚,使得每一次呼吸都想起那个人。
袁蔚中的问话,云飞扬也无解。
“他……在这段期间内并没有来看过你。不过,也可能他自己本身也在养伤,不方便……咳。而且他对我们六扇门全无好感,见到我尤其像是对上路窄的冤家一样。”
当初设计之事,这当朝的新权贵已经全部知晓,心里有气是应该的,只是又带累了自己的朋友。
云飞扬想了想,还是尽心地提供了他现在的住址,免得自己这好友一头撞过去又不明情况,“如果你要去找他,要小心!他已经搬回了叶家旧宅,门房很势利,狗很凶。”
“我知道了。”
果然,已经是一副京城权贵的架势了。那是他习惯的生活吧?而且,只要自己不出现、不打扰,之后他会按承诺娶了战莲华,完成叶战两家的心愿吧?
一个小小的,远在海南任职的七品县令,若不打通关节,根本,连觐见他一面的可能都没有。
很完美的借口。
甚至连欺骗都不必的不屑。
罢罢罢,你既无心我便休!这不一向是袁蔚中的处世原则么?
只是,为什么一想到有可能今后都要与他形同陌路,心口会这么的痛?
第十二章
无论任何季节都绿树婆娑,是海南的特色。
这里和从冰天雪地的京城,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袁蔚中躺在树下,嘴里嚼着一枝青绿的草叶,身边照旧放了一枝钓竿。
这边城的日子依然过得如此宁静,岁月如同他面前这徐缓流向大海的河川,波澜不兴,水面平静。
如果不是心口的隐痛时刻都在提醒他,他几乎以为过去的半年多是一场梦。
离开时还是没有去见叶玄清,现在的叶大人。虽然走到了叶相府,看着那他曾经指给自己看的石狮子,看到门房的下巴拾得比人的头还高,他只略站了站,又步履蹒跚地走开了。倒是去找了余国舅,重重地谢他救了叶玄清的性命。
那天自己喝醉了,似乎说了很多话,对着毫无心机的余国舅,总觉得可以把满腹的心事都倒出来。
依稀记得自己喝醉了把眼前人当成叶玄清,说了什么骗子,可是自己还是喜欢他,等等诸如此类的话,还抱着他哭了一场,结果弄到第二天来送行时,余国舅一看到自己就脸红,他身边的高个子看到自己就脸绿。云飞扬赶紧着把他连人带行李打包送上驿车走了。
再然后,就是他一边养伤,一边继续过自己悠闲岁月的时光了。
“大人,大人!您怎么又在这里啊!”
远远地,一溜小跑过来的是他的宝贝师爷,洪天福。
看到他果然又是在这种地方摸鱼,不由得气由一处打来:“大人,不是我说您,今年的政绩审报您又没好好做,快过年了,也不去上面打点打点,您这万年县令还要当到什么时候啊?”
上司不长进,连带他这可怜的下属也只能做在此贻养天年的打算——不过这也罢了,反正他也不讨厌这种生活,可是现在……这种平静也要被人打破了。
“另外,您到底还得罪了朝里的什么人?上个月以各种借口把我们县衙的所有月出都扣光也就算了,现在还来了这一纸训示,说什么海宁县地处南强海域,居然没把周围的岛屿地势描绘清楚,着令县令亲自出海,将周围海域地形绘制详细图纸呈交州府。”
这简直是变相的流放嘛!他在海宁这么多年了,从来就没听说过有这种事!想来想去,也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得罪了“上面的”,所以今年他们县衙的小鞋穿不完。洪师爷不得不满腹劳骚。
“我去。”
得罪?要说得罪,也就只有叶玄清了——其它大员们才没空管到这小小的边陲一角来!不过他变着法子折腾自己也好,至少说明他还记得自己……
念及此,满怀的苦涩伴着淡淡的疼痛上涌,心口的部位总是有什么东西阻在那里,像是一根小小的刺,扎进去,可是伤却愈合了,所以刺也被封在肉里,随着每一次心脏的跳动,疼痛。
“……”
袁蔚中只比死人多口气的无所谓的态度倒让洪师爷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无言地把那最新的公文交到他手里,对满心想自虐的伤心人,除了对他说要自求多福外,还能有什么办法?
不过,老哥,恭喜你!你好象终于可以从袁蔚中十四岁开始的怨念中解脱了!最近县令大人看他的眼光没再有狼式的垂涎,他晚节可保,老婆也放心了不少。
虽然这自己看护了十几年的青年的新对象还是个男人,不过至少是个活的,活着就有希望!看着袁蔚中远去的背影,洪师爷捻着下巴的五柳长须,转着眼珠子陷入沉思。
一个人,他忍耐的限度能有多大?
——在经历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故意刁难后。
袁蔚中坐着海南州府的冶板凳,手里拿着根本半点热汽都不冒的茶,已经被晾了三个时辰又一刻钟了。
是,他知道州府大人公事繁忙,但既然是这样,就不必叫他这个才刚刚从海岛流浪回来,苦哈哈颠簸了一个多月,现在站到过陆地反而晕眩的人亲自送海域图过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