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现在不需要我了,有点失落。”
在只有两个人的森林,虽然时刻担心着会因为没有食物而会死去,但危险的预感却远不如此时强烈。
袁蔚中抱着他暖暖的身体,淡笑着,找了个借口,说出部分自己的真实感受。
“虽然不知道还要多久,不过至少是个比较温和的解决方案。原来我都不知道,还是有这么多人记得我爹,愿意伸出援手。”
提起这个,叶玄清的脸兴奋得有点发红,当初自己家门一夕含冤,门客尽散,朝中也无人敢帮着说话。
多年后回来,曾经在自己父亲门下受过恩惠的客卿们近些年来在朝中也有了一定的势力,自己并不是孤立无援的。
“对了,那道遗旨,你先交回给我,要通过黄翰林去做鉴定,他父亲是前朝宣旨官,看过无数先皇笔迹,而且也曾因前事获罪,现在也是雪洗他家门冤屈的时候了。”
这是今天大家议出的结果。当务之急自然是验明那道最重要的遗旨的正身,若它真是道假圣旨,那么他们大家也不用争了。
“喔。”
袁蔚中探手入怀,薄薄一张锦帛却似有千斤重。
但看了一眼叶玄清因为自己家仇有望报而振奋欣慰的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无言地把那代表着叶玄清对自己信任的黄帛递了过去。
“也许今晚就能有结果,所以你要一个人先回去了。”
这件事拖得越久,泄密的可能性就越大。他们几个人先把前期要准备的工作做下,虽然人手少些,但越少人知道就越安全。
叶玄清满心都是接下来要做的大事,没注意袁蔚中瞬间闪过的黯淡眼神。
“你自己多加小心!”
看着华英雄已经不声不响地立于他身后,全身散发出肃杀的冷漠气息,袁蔚中也不便多言,转身一人离开。
在大街上无目的地走了走,天色就已经擦黑了,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下意识就拐到了金陵六扇门后院——目前正是某人官居之所。袁蔚中想了想,到底还是跟他多商量一下的好,也不待通报,左右看看无人,径自飞身而起翻墙进去,才落地,就看见一道长鞭无声无息地直扫过来,险些要害他下盘不稳——幸好被云飞扬及时阻止。
那个云飞扬被带来见过面的漂亮小捕快咬着下唇瞪视着自己,脸红红的样子实在有够可爱……就是眼神太凌厉了一点!
云飞扬怎么就喜欢这种凶巴巴,而且越凶越可爱的类型呢?爱看别人生气被惹毛的模样,惹毛了人家他又得罪不起,真是让人无法掬同情泪的自虐典型。
背手在一边不发一言,等云飞扬努力安抚完奸夫并发誓证明自己和他之间的清白后,袁蔚中总算获得了单独觐见六扇门最高领袖的权利。
“怎么,你现在不应该陪候在黄翰林府外么?”
把玩着腰间的玉佩,云飞扬眼也没抬,淡淡的一句话,立刻就叫袁蔚中警惕了。
瞪他半晌,苦笑道:“我就知道事情没那些书呆子想象的顺利,你怎么可能放任他们做亵渎圣威的事。你早收买了他们中的人,所以才把他们的举动掌握得如此清楚?”
他也就只是刚刚才知道消息而已,云飞扬竟然也已经知道了,并且,从他这胸有成竹的样子看来,是早有安排,所以才不慌不忙。
这旧友相交十余年,他的性子自己是知道的。
他要做起事来,一向滴水不漏,而且够狠够绝,惹上了他绝对是一件麻烦事。不由得有点担心叶玄清的安危起来。
“嗯,要不是你临时变卦,我又怎么会再假他人之手。”
云飞扬没好气,对这有了情人就把自己十几年交情放一边去的旧搭档也颇有微辞。
“你是真的要处决他们吗?”
随便扣上个什么非法集会的牌子,就够叫那些秀才们老实一阵子了,如果够心狠手辣,借机处理掉一两个,那么他们所谓的万人进言的大计也不过一场空谈。
秀才造反,纸上谈兵,十年都未必能成。
袁蔚中暗想一会儿自己得赶过去暗中保护一下叶玄清才行了,华英雄虽然跟在他身边,但据他的直觉,并不十分可靠。
“黄翰林是当年那件事后,特地保留下来给那些旧臣们看的,这个倒是轻易动不得。我只不过让他们自己自动排斥新人罢了。”云飞扬淡淡一笑,盯着袁蔚中的眼睛,一字字道:“你也说过,叶玄清只不过是个骗子,素行不良。我只是让他自己到众人面前证实他是个骗子,让别人不能相信他的话而已。”
“他虽然以行骗为生,但这一件事上……他是认真的!”袁蔚中不明白自己的心慌由何而来,为什么要替那小骗子辩解,但他却知道,那些士大夫们有多讲究所谓的家世清白,虽然说叶玄清旧时出于生计,但一旦在他们面前有被证实的劣迹,那可就百口莫辩了。
“你到底利用谁对他做了什么?”
一把揪住云飞扬的衣领,只有知道这损友的计划,他才有冲过去兜转回环的可能。
云飞扬用一根手指拨开他的手,淡笑道:“利用谁,我能利用的只有你。因为叶家的仇恨太深太重,不用釜底抽薪这招,他们一定不肯死心。”云飞扬摆了摆手,白皙的指间挟着一张薄薄的黄帛,轻描淡写地道:“我用了‘瞬间即逝’。’
瞬间即逝,是一种迷药,它的功效只在片刻之间叫人恍然出神,醒后却浑然不觉自己刚刚有短暂失神的一瞬。
他曾用过在自己身上……难怪他先前会到大明湖畔来找自己,当时还以为他是专门来炫耀他的情报灵通,并警告他不再插手此事而来的。却没想到他当真会对自己下手。
利用了‘瞬间即逝’,拿出在他怀里的真遗旨再把假的放进去,再经由自己之手,把假圣旨给了跟着黄翰林他们去鉴定的叶玄清。
袁蔚中头上青筋爆起,这老友果然够狠够绝,这一招不单只是让叶玄清拿了假圣旨去自毁名誉,还连带毁了叶玄清对他的信任。
“叶玄清一事,已无可回转,蔚中,我这是为你好。”
云飞扬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
“你……你还真是我朋友!”
袁蔚中猛然省过神来,一把抢过夹在他指间的圣旨向外就走,云飞扬也没拦他,只淡淡地道:“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他昔日的劣行已经被揭发,就连这圣旨都是假的。甚至,没有人会相信这个‘叶玄清’就是当年那个叶玄清,身负血海家仇的叶相遗孤。你认为唯三日帮他的翰林院还会有人信他吗?要怪就怪他素行不良,他做了骗子,就只能是个骗子。”
“他做了骗子,就只能是个骗子。”
那么,骗了叶玄清的自己,在他心目中,是不是也一辈子只能做个骗子?
这句话还在耳边缭绕着,袁蔚中才出了六扇门,一道冰冷的剑气已经抵在他脖子上了,僵硬着脖子一寸一寸地扭头看去,华英雄,果然是他,带着一身肃杀的气息站在他身后,也不多言,甚至不对刚刚在翰林院发生的事做任何说明,只冷冷地吐了一个字道:“走。”
“……”
脖子被别人架在刀上,他想不走成吗?
袁蔚中也忧心着在翰林院遭受到不公待遇的叶玄清,所以也没怎么抵抗。
只是在担心他会不会原谅自己,一时又担心他会因为受到打击太大,想不开。
行到翰林院后巷,见到独自一人跪坐在雪地上的叶玄清后,华英雄收回了剑,跟着推了一把不知道该如何措辞的袁蔚中,冷冷地道:“你自己说吧。”
“袁……”看起来是明显受到重大打击的叶玄清看到华英雄带来的是他后,脸上掠过一抹惊喜,似乎就想扑进他怀里寻求一点安慰,可是瞧着他们两人的气氛,又有些迟疑了。
“小清,他们……”
也想不出要怎么起头,云飞扬的计划已经全部实现,现在的叶玄清,是被人丢到街头,无人顾怜的骗子一个,袁蔚中看着他在自己面前竭力忍住不哭出来的脸,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痛。
“他们说我是骗子,还说圣旨也是假的。可是,这是爹留给我的东西,怎么可能是假的呢?我是骗子没错,可爹是从来都不骗人的,他们怎么可以不相信我爹!?”
想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笑脸,可是在感受到袁蔚中颤抖的手抚摸自己的脸所带来的温暖时,叶玄清还是忍不住哭了,声声带血的控诉,哭诉他身为人子却非但不能报得家仇,还带累老父一世清名的悲愤。
袁蔚中只觉得自己怀里的真圣旨沾了他的泪,像一块被烧红的烙铁,烙得他的心肝都泛出深沉的痛苦。
“那道圣旨是假的。”
在叶玄清的哭声中,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说。在他怀里的叶玄清感觉到了与往时不同的凝重气氛,迅速地抬起头来,睁着不敢置信的眼睛看着他。
“真的在这里。”从怀里抽出来的黄帛与拿在叶玄清手上的一般无二,只是有些细微的差别。但,这就已经足够了。
叶玄清颤抖着手从他手里接过,一遍又一遍地对比着,未了,呆然的眸子毫无焦距地投放在袁蔚中脸上。
他看着自己,不过袁蔚中不能肯定他是不是还看得到自己,轻飘的声音不敢置信地问一个答案:“你骗了我?”
“小清你听我说……”
自己一开始觉得是善意的欺骗,云飞扬对自己好意设计,过去的种种……这一切一下子涌上心头,太多的言辞在袁蔚中的喉咙口滚来滚去,却倒不出来。
“你只需要跟我说‘是’,或者‘不是’。”
厉声打断他,叶玄清却已经不想再听他更多的解释,害怕受到更进一步的欺骗。
一步一步地后退着,发抖的手抓着两份铁证如山的证物,不敢置信的眸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人。
真可笑,行到山穷水尽这一步了,竟然还是相信着他的,然后,再由他亲手来把自己的信任全部摧毁!
“是。”
袁蔚中别无选择,只能坦诚地说了实话。
叶玄清发抖的身体像是被闪电击中,瞬时停止了颤抖。
全都是骗人的。
说什么百年之约,说什么一辈子。
甚至,在林中相濡以沫,相依为命的那段真情岁月……
都是骗人的!
这个男人,怎么可以在这么温柔的面具下,做出最残忍的事?
叶玄清一扬手,袁蔚中动也不动地伫立在他面前,不避不闪。可是那一巴掌却不是击在他脸上,而是狠狠地打在了叶玄清自己的脸上:“我替你打醒这被骗了还很快乐的傻瓜!”
叶玄清惨笑着,笑容比哭还难看。
“小清!”
袁蔚中急忙拉住他的手,那白皙的脸颊已经红肿起来了,可见他下手的用力。
“我不是……”
掩住耳朵踉舱开跑的人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听不进去。
掠过耳边的风中,似还可听到往日甜蜜的誓言——
“我爱你。”
“不可以死在我前面哦。”
“一百年后,我们再来看它们,告诉人们那是我们的印记。”
叶玄清对自己说,以后听到这种誓言,一定要快点逃……
刺骨锥心的痛从脚底传来,每走一步都变得艰辛,但滴血的心却比身上任何伤处都痛得厉害,锈迹斑斑的铁钉从脚板刺入、拔出,很快痛感就已经麻木了。
看到雪地里的一串串血珠,袁蔚中这才发现叶玄清跑上了御阶前的板钉路——那是告御状的唯一办法。
为什么最后却是自己逼得他走上死路?明明自己只想让他能活下去,所以才不惜欺骗,隐瞒。
为什么?
在这一刻心痛得无以复加,袁蔚中想上前把他拉回来,可是心口一凉,说不出口的痛楚似乎全转成了现实中的疼痛。有些果然地低下头,看到华英雄的剑从自己的胸口刺入,那个总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老人此时嘴角噙着一丝笑,衬着这阴霾的天空,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你……为什么……”
捂着心口踉舱后退,袁蔚中大口地喘着气,瞪视着这暗算自己的人,死也要问出一个答案。
“我对叶家的承诺已经打破了,现在,是要叫李氏一族血债血偿的时候了。说起来,还要谢谢你,不然胆小的叶家后人不可能这么绝决,肯拿命去拼告御状这个唯一的机会。”
只丢下这句意义不明的话,华英雄狞笑,拔剑,不看身后倒下的躯体。
“小清,要小心华英……雄……”
袁蔚中拼尽了全身力气的呐喊,其实也只是细如蚊蚋。
倒卧在雪地上,看着满天的雪花飘落,洁白的雪在视线里渐渐也变成血红一片。
宗元十年。
一位青年手执前朝遗旨为十年前惨被灭族的叶相一案,踏上了开国以来从未有人走过的板钉路,朝野震惊!
第十一章
不吉的红雪在混噩的意识界下得无边无际。
突然天际边出现了一抹亮色,游荡的灵魂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接触到了亮光的那一瞬间,身体开始沉重起来,就像刚出世的婴儿呼吸人第一口空气,每个毛孔都传来重生的剧烈疼痛。
“咳咳……”
袁蔚中用力地咳出喉咙中铁锈似的血腥味,因为这震动,胸口的疼痛更甚,一时间煞白了一张脸。
偏还有人在时候不知死活地打趣他,一把他熟悉得听到就冒火的嗓音调侃道:“我就说你的命够硬嘛!下次要不要试试洞穿整个胸腔?”
“如果……到地狱里还要看到你,我情愿到天堂。”
没好气地嘎着嗓门用力地吐这损友的槽,睁开眼睛的袁蔚中沉痛地呼吸了几口空气,缓过来后,一把掀开被子就要向外走。
“哎哎哎,你好歹是我一天花十两银子煲蓼汤吊着吊回来的,你就算不想要命了,也得先把钱还我再走。”
赶紧把人再压回床上去,云飞扬这才急了,嘴里仍是说着冷嘲热讽的话,动作可不慢。
“好歹……让我去替他收尸吧。”
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记挂着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的牵念,那白雪地上鲜红的血迹,一串串,沭目惊心。
叶玄清选择走上了绝路,无论他拿的是真圣旨还是假圣旨,呈现到了当今圣上面前,都是杀身之祸。
袁蔚中不敢期望他还能有活下来的可能,只是心头像堵了什么似的,不去看他最后一眼,放心不下。
“关于这个嘛……”
云飞扬干咳了几声,脸上露出为难之色,看得袁蔚中心头一紧,赶紧揪着云飞扬的衣襟,急道:“他的罪不至凌迟,冒犯圣颜按刑律第四十六最重的惩罚也只是腰斩,不至于尸骨无存,你们把他弄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