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宝公公!」萧奉贤认得这个太监,他是从小照看皇帝的内侍总管太监,只是十年前听说已经告老退居,平时难得见到一面,此刻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此了?「本王要见父皇!」
「王爷,皇上龙体不适,也只是刚醒过来,你们这么多人都要涌进去,万一惊扰了龙体,咱家也担待不起啊……不若这样,您五位皇子先来,到了驾前,不要哭,不要闹,安安静静瞅一眼就走,可好?」多宝公公慢条斯理地说着,口中的语气却容不得异议。
「你算什么东西,跟本王这么说话!」萧奉贤一甩袖子,愤愤地说,「敢命令起我们几个来了,你活腻味了是不是!」
「咱家不是什么东西,只是皇上的老奴才罢了。」多宝也不生气,依旧是笑容可掬的样子。萧白风见了,只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萧奉贤,你真是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多宝放下手臂,只放了五位皇子进去,然后一挥手,让身边的内侍们关上了寝殿的大门。
躺在床上的皇帝脸色蜡黄,双目深陷,人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
「父皇!」萧奉贤有些心虚,一进殿立刻当先冲了进去,「您觉得怎么样?」
皇帝拿眼看看他,只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说。
「皇上怕是中了风,不会说话了。」多宝袖着手,站在一边感叹着,「手脚也动不了了。唉,幸好还能醒过来……只是这龙体……唉……」
萧白风没有放过萧奉贤脸上一闪而逝的喜色。
「贤王殿下,皇上好像在看着您呢。」多宝慢悠悠地说,「你要不要上前让他看看?」
萧白风闻声立刻急步上前,跪在龙榻前面,轻轻握住了皇帝的手。皇帝看着他,嘴唇动了几动,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您别说了,父皇,儿臣知道您的意思。」萧白风转身对萧衍城招了招手,「五弟过来,让父皇看看你。」
萧衍城向前爬了几步,一边哭一边抱住了父皇的手。
皇帝看着萧衍城的目光中充满了爱怜。
「父皇不必担心,儿臣一定会照看好衍城的,让他一辈子快活开心。」萧白风轻声在皇帝耳边说。
皇帝的脸上扯开了一丝笑容,似乎很满意。
「父皇,您还有什么要跟儿子说的没有?」萧奉贤也膝行过来,将萧白风一把拉开,自己贴近皇帝的面前。皇帝闭上眼,不愿意看他。
「笑话,哀家是谁?哀家是皇后,是统领后宫的皇后!居然不让我见皇上,你们这些奴才们的脑袋是不想要了吗!」
殿外传来尖利的怒骂声。乱哄哄一阵过后,环佩琤琮乱响,凤冠霞帔的张皇后已经在身边宫女内侍的簇拥下冲入了内殿。
「皇后娘娘万福!」多宝公公居然没有下跪,只是将手中的拂尘横在前胸躬身施了个礼,便伸出手拦住了皇后前往龙榻前的脚步。
「多宝?」看到多宝公公居然在寝榻前,皇后颇有些意外,气焰也收敛了些,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有些怕这个年纪与资历在宫中无人可及的首领太监。虽然自己现在已经贵为皇后,但她还是对这个面容和善,眼神却凌厉的老人心存惧意。
她曾经有几次撞见多宝与皇帝在秘议些什么,而那之后用不了几天,往往都会发生些朝野震惊的大事。
秘谋造反的皇叔、勾结外邦的封疆大吏,在皇帝初登位的那几年,有不少重臣暴毙,皇后心里明白,这些都与皇帝和多宝公公少不得干系。只是皇位稳固之后,这些年已经很少能看见多宝在宫里的身影了。现在出现在这里……皇后看着多宝冰冷刺目的眼睛,不觉后退了一步。
「老奴请皇后先回凤趾宫,皇上现在精神不大好,请他多休息休息吧。」多宝的声音很温和却有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张皇后却不愿意。现在是最重要的时候,自己若不在场,那或许有些事情就会发生变化。
「公公,哀家是皇后。」张皇后站在多宝的面前,深吸了一口气,「皇上现在这样,你说哀家能安心回宫吗?再说了,皇上原本春秋正盛,却恶疾缠身,如果不再留下些什么话来,后面该怎么办?」
「够了,母后!」萧白风突然站起身来,站在多宝公公的身边,「父皇还在,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哀、哀家只不过是怕皇上有个万一……」还是第一次看到一向温和有礼的萧白风散发出如此凌厉的气势,而那双如利剑一样的眼睛就像要穿透身体一样的冰冷。惊愕的同时,她的心底生出一股砭人的寒意。
这个小子,锋芒已经不需要再隐藏了吗?还是说……她的眼睛越过多宝和萧白风的空隙,看向躺在床上的丈夫。一双满是寒意的眼睛,和萧白风的,一模一样!
她的心底猛地一颤,自己的儿子,就在丈夫的身边,一点点的距离,却离得越来越远。袖子底下的双拳紧紧握了起来。
「无论如何,皇上的龙体现在这样,就算是有忌讳之处也是要说,皇上尚未指定太子,自己也无法亲处国事,哀家明日即请诸位公卿先推举皇子监国。」说着,她的目光投向萧奉贤,是的,不管怎么样,让自己的亲生儿子顺利登上皇位才是第一重要的事,为了这,无论要自己做什么事,自己都能毫无顾忌地放手一搏。
萧白风冷笑了一声,没说什么。
张皇后看着他的眼睛,没有一丝温度地看着自己,刺骨的寒意从足底涌了上来。那个一向温和恭谦的孩子何时有了如此犀利的眼神?或者是,现在的他已经不想再将自己的本性用虚假的随从加以掩饰了?
张皇后心头一阵突突乱跳。略微有些慌张地离开寝殿,站在殿门之外,紧紧地抓着儿子的手,她的腿还在微微颤抖,背后的冷汗将她的贴身衣服也浸透了,又冷又粘,让她很不舒服。
「母后,您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萧奉贤有些担心地看着自己的娘。
「母后没事。」张皇后向儿子挤出一丝笑容,然后很低声地说道,「萧白风……一定留不得!」
「母后放心,那小子再怎么机巧,等明日我做了监国,一定让他翻不了身。」萧奉贤阴阴地笑。
「你小心着些,他不是你别的那些不成器的兄弟。」甩开儿子的手,张皇后很郑重地提醒他,「虽然你父皇现在不能说话也不能动,但是咱们还是不可以轻敌。他一向做事谨慎,若是之前跟那个小子有勾连,只怕事情会有变数。」
萧奉贤冷笑着劝母亲放心。父皇已经成了废人,而朝中他也已布置妥当。他就不信,就在自己掌握之中的皇位,怎么就能飞出掌心。
探视的皇子们都已散去,外殿里,只余下多宝总管、萧白风和刚刚被唤进殿里的近身太监三人。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翅膀硬了,不用再听我这个老头子的话了吗!」多宝站在萧白风的身边,面前是单膝跪地的林典,「我同意贤王的提议,让你做他的影卫,可不记得影卫的调度权什么时候到了你的手里!居然瞒着我出动玄武。林典,你想造反吗?」
林典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公公,您别说他了,他也都是为了本王着想。」萧白风在一边陪着笑,「而且也多亏了有玄武在,父皇这才没事的,您别总骂他,他也算是护驾有功啊。」
「哼,功是玄武的,关他什么事儿!」多宝眼中射出一道厉光,「只是私自动用四神之一这项,他就是够掉脑袋的罪了。你以为你们四个人是老夫花了多少心血才调养出来的?可以动用四神的,除了我这把老骨头,就只有皇上一人!不要以为他们都听你的,你就可以越俎代庖当上老大。林典,你要记住,你能有今天,是皇上给的,是老夫给的!」
林典依旧低着头,没有说话。
「你说,你知不知罪?」
「知罪!」
认罪如此之快,连多宝也有些意外。但在此特殊时期,多宝也不能真地就此发挥要了林典的命。深深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青年,多宝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你起来吧。」多宝抬了抬手,「现在首要之务,你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贤王,他若有事,你十条小命也不够赔!」
「是!」
看着林典依旧低着头没别的话讲的样子,多宝轻轻摇了摇头,转身向内殿走去。
「贤王殿下,请跟咱家来,有话要对您讲。」
「好。」
看了看林典,萧白风转身跟着多宝走进了内殿。
林典慢慢地将头抬起,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见的怨毒。
「当然忘不了,我之所以有今天,都是拜谁所赐!」
极细微的声音,所藏的恨意只有天知道。
站在内殿的帏幕之后,萧白风皱起了眉头。
「公公,你对他太严厉了。」
隔着厚厚的幕帐,看着床上沉睡中的皇帝,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表情:「我已经老了,从上一代先帝开始在这座皇宫里待了整整七十年,剩下的日子已经没有多少。我只希望可以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皇上对我说,他的时日也已不多,想让我可以陪着他一起走。我也想下去和先帝交差,告诉他多宝这么多年来,所行所为都没有辜负他的重托。」
转过身,多宝用很认真地表情看着萧白风道:「贤王殿下!虽然之前就提醒过您多次,不过我还是要再次提醒您——离他远一些,不可以太过亲近。」
萧白风摸了摸鼻子,未置可否。
「您要当心他!」颇有深意地看着心中早已认定的下一任君王,多宝压低了声音,「特别是,别让他单独靠近皇上!」
苦笑了一声,萧白风抬起了头:「你总是不肯告诉我为什么。」
「这是为了皇上,也是为了您好。」多宝回答说,「还有一点,无论如何也要提醒您一句,您和他之间,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萧白风微微一笑,袖着手淡淡地回了一声:「我的事情,公公就不必这么操心了。」
藏在皱褶之下的世故双眼看着他,半晌之后才说:「莫强求。」
「你以为强求是可以求得来的吗?」萧白风望着榻上沉睡着的人,不无感叹地说,「我不会犯和父皇同样的错误。」
「爱情并非全部,殿下!您还有更多别的责任。皇上将您从小送来我这里秘密地加以训练,无非就是希望殿下您将来可以意志坚韧,足以担负起这个国家。」
「从小到大,你们都对我说责任。」萧白风沉默了一会,「可是父皇之所以把我送到公公那里历炼,并非是为了责任。您知道是为什么吗?」萧白风突然轻声笑了起来,「他是希望,将来,我有足够的力量可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多宝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只要你别忘了责任就好,殿下!其他的,老奴不能问,也管不了。」
萧白风苦笑着,低声自语:「所以我才说不想接这个位子的啊……」
第四章
这一夜,风冷。
林典仔仔细细地留心着四周的动静,借着风声和浓重的夜色掩护他的行动,熟练地躲避着夜巡的小队,目标就在眼前,可是前进的步伐却越来越迟疑。
朱雀带来的消息告诉他,今夜是最好的时机,可是当等了这么久的时间才等到机会就在眼前时,他还是有些犹豫。
立在檐角的阴影之中,林典望着守卫森严的殿门。多宝公公已经加派了人手,不知道是为了防萧奉贤,还是为了防他。也或许,在防着他们两人吧。冷笑了一声,林典悄无声息地推开了殿后不起眼的侧窗。
身体刚落在地面,森冷的杀气就迎面扑来。
「是我!」压低了声音,手中的剑柄抵住了无声无息向自己的脖颈划来的锋利剑刃。
「你?」剑刃立刻收回,黑夜中,黑白分明的沉静双眼显得格外明亮。「你怎么会来,而且还从这里进来。」
林典轻笑了一声。
「为了看看你有没有偷懒啊!」有些玩笑着说。
「哼。」看了他一眼,剑插入了墨色的剑鞘。「说吧,出了什么事?」
「朱雀说,临川王今夜会动手。」淡淡地说着,林典轻手轻脚地向内殿走去。
「她哪里来的消息?」剑眉皱了皱,玄武跟在他的身后轻声发问。
「我得了一张临川王府的地图,」林典撇了撇嘴,「这些天,她天天潜伏在临川王密室的窗外。」
「太冒险了。」玄武想了想,「朱雀要是被他们发现,会死得很惨!」
「放心,那是朱雀最拿手的。如果这点事都做不到,那她就不配当影卫朱雀。」
「想我怎么做?」玄武问,「公公知道了吗?他似乎对你很有意见。」
「他想什么我们用不着关心。」林典冷笑了一声,「我们做的,只是我们的职责。至于这件事,我们能处理的,用不着再惊动他老人家。」
「知道了。」玄武恢复了沉默。
「临川王挑了三个高手会先行潜入这里,而他会在殿外吸引侍卫们的注意。一待刺客得手,他会冲入殿中,拿到玉玺并要求立刻实行皇子监国。然后……」他转过身,清亮的双眼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然后会清洗所有皇室宗亲,清理朝中文武,听说国舅已经率兵悄悄潜到了京城五十里之外,若是朝中有变,就会举兵擒王……哼,想得倒挺周全。」
「像他的作风。」玄武冷冷地道,「如果不是你临时调我过来,国舅大人未出封地就该出事了。」
「那样会打草惊蛇。」林典说,「我们要做,务必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而且,自下而上的清理,不如从上而下一口气拔个干净!」
「有时候我在想,你比公公铁手得多。」
「讽刺我?还是在夸奖我?」
「实话实说而已。」
帏幕重重,将龙床层层遮住,虽然看不见里面的人的身影,平稳而绵长的呼吸还是清晰可闻。皇上睡得正香。
站在帏幕外,林典压低了声音。
「玄武,你守外殿,我守内殿,三人入内时,务必要尽快消灭,勿使他人惊觉,以免让守在殿外的临川王发现。」
「我对付后进来的两人,头一个放进去给你料理。」玄武打了个手势,闪身消失在黑色的阴影里。
听得玄武的声音远了,林典的唇边泛起一丝意义不明的笑容,然后,他轻轻、轻轻地拔出了剑。
用剑尖轻挑开幕帐,林典悄悄地滑身进去。
三重幕帐之中,身着黄衫的皇帝正面向床内安静地睡着。
林典轻轻地走过去,站在龙床边上。小时候自己曾见过他一面,记忆中的模样有些模糊,和现在的萧白风有几分相似。一想起萧白风,林典不由得有些动摇。他现在应该已经睡下,身边有云重保护着,很安全。
一瞬间,萧白风的笑容又浮现了上来,有几分轻佻有几分认真地对自己说:「我对你永远是认真的……」
咬了咬唇,眼睛却有些湿润起来。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深深吸了一口气,林典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剑。
时间仿佛已经停滞了一般,明明只有一小会,却好似过了十年那般长。手中薄如蝉翼的剑身轻颤着,沉重得几乎握不住。轻咬着牙龈,林典终于将剑对准他的后心刺了下去。
「叮!」只是一声极细微的声响,林典面上颜色却变了几变。
护心甲,他何时穿上了这种东西!
床上的人动了动,翻过身来。常常带着笑看着自己的那双眼睛让林典有些眩目,差点站立不住。
「如果你真的下得了手,不会等这么久吧。」和着叹息声,他伸手将呆滞的林典拉入了怀中,「剑上连内力也没有半分,想杀人的话,就算我再穿一件护心甲也未必能挡得住你的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