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宠有日从军营送阿斗回宫，路上阿斗随手抱了一堆梳子，向宠问过原因，阿斗随口抱怨过木齿的梳子容易断，玉质容易碎又太贵。没想到向宠却记住了，这次向宠来见他，临走便送了他一把梳子。梳子是象牙的，只有他的巴掌大小，然而十分珍贵，也不知花了向宠多少年的积蓄。梳子不大，正适合阿斗现在使用。只是阿斗没舍得用来疏头，找根大红宫绦系在梳齿间，白天放在衣襟内，晚上藏在枕头下。

　　阿斗摸着梳子想起向宠来，看完刘备批阅过的各地上疏，便要去军营寻向宠。只是他到了军营，寻找几遍，惊觉向宠那一营已经全部不在了。

　　军营里的人自然不可能告诉阿斗向宠的去向，阿斗不死心地碰了两次壁，知道无果，只得上马去找法正。

　　法正正在与武侯、凤雏议事，见他过来，问道：“殿下对今日的政务有疑问？”

　　“向将军那一营去哪里了？”阿斗连客套话都不想说直接问道：“是不是被派出征？”

　　法正与武侯凤雏对看，挤眉弄眼一阵，法正道：“既然被殿下看出来，也就不瞒你了。是的。向将军先行，我随陛下出征，不日就走。”

　　“所以这几个月你们总拖着我，就是为了不让我知道？师傅你们明知道荆州不可得，怎么还能同意父皇去伐吴？”阿斗激动起来双手撑在法正跟前的书案上，怒道：“父皇已过花甲，万一战事不顺，国事交予谁？此去若有损伤，损的都是大汉元气，三位师傅莫非连这都想不明白？”

　　武侯咳嗽一声，按着阿斗的肩让他坐回来，道：“不是故意瞒着你，防你担忧陛下，忧思伤身，本打算等陛下出征离都了再告诉你，到时候你接掌了国事，就没有精力再想其他事。”

　　凤雏跟道：“其实去年陛下就定下了伐吴之计，向将军也是明白的。我们三个未尝不曾劝过陛下，但是陛下有陛下的考量。关将军折于孙吴之手，陛下必须要表现出一种态度。今年殿下该十五了？虽然稚嫩，有孔明、文休、季常等人，还有我辅助，也可以在陛下不在都城的日子里代管朝政。既然已无后顾之忧，称陛下之意，也无妨。”

　　阿斗一点就通。刘备伐吴，原来倒有一半是为了他。刘备伐吴，当然知道夺回荆州的可能有多小，但他去了，只是为了给关羽之死表一个态度，只有这样，才能让蜀汉的一班臣子死心塌地。阿斗自己年纪太小，刘备一旦有个万一，他难以镇住朝局。刘备这是要卖一个决心给文武大臣，买一份忠心回来，尤其是要买益州的本地官员，他们对刘备尚且算不上忠心，何况是阿斗？还有关羽的两个儿子，以及已经出嫁给吴懿之子的关凤，刘备还要为阿斗收买这三个人。

　　法正看出阿斗已经有些明了，道：“殿下，陛下此次出征，一半是因为孙吴与曹贼勾结，夺我荆州，又结下关将军之仇，依陛下的个性，此仇不可不报。可也是为了殿下的将来，为了蜀汉兴盛。殿下莫要辜负陛下的一番思量。”

　　阿斗虽能理解刘备的意思，只是一想到陆逊的那把火和张飞的死，就不寒而栗。阿斗看一眼法正，跑出门去，先回宫看范疆张达是不是还老老实实地做亲兵。然后更衣求见刘备。

　　刘备本也不指望能瞒住他，这么大的兵马调度，阿斗迟早会知道，此刻见他这样风急火燎地过来，心知肚明是为了什么，便搁下笔，带他出门往小花园里边走边说话。

　　刘备此时才花甲，看上去却有些老态，这两年他才得安定，又痛失挚友，加上益州多事，不由得他不操心。人只要心里有事，神思耗费，便留不住年华岁月。

　　阿斗掺着刘备在小花园中散步。正是春好时，芳菲无限，阿斗陪刘备在花园里散了两圈，始终没敢问出口。

　　刘备先笑了，道：“在你心里，我也就是长辈。我对你母亲不好，你是要记一辈子？”

　　阿斗努力说服过自己，要抱着对待甘夫人的心思来对待刘备，无奈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刘备是他的父亲，可也就是血缘的父亲。父子之间总是有一层隔阂。

　　阿斗不回答，刘备并不奇怪，他指着一块山石，叫阿斗牵他过去坐下，道：“孔明曾经告诉我你是生而知之，我就知道当初在当阳坡不该扔下你和你母亲。因为你记得，你不会忘记。所以这些年你始终做不到像对你母亲那样，不，且不说她，就算是像对你的几位师傅那样对我，你也不行。”

　　阿斗不想听他说这个话题，道：“父皇多虑了。儿子今天来是为了伐吴之事，求父皇收回出征的决定。”

　　刘备打断他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是有的小节必须纠。你和你母亲落入曹操手中，必然没有性命危险，且当时的情况，我手下还有那么多将士，我不能为了己身。”

　　阿斗忍不住驳道：“父皇，其一，不会有性命危险只是您的猜测，万一曹操不按常理办事，我和母亲当如何下场？其二，赵将军只凭一人之力，能保我和母亲逃脱曹操的追兵，为何在您身边反而不能得到保全？其三，当时您要保手下的将士，不惜放弃自己的儿子，现在却为何又罔顾大军生死，一意孤行？”

　　刘备只能感叹着摸摸他的头：“第一件，是为父对曹操的理解，谋算他的心事绝不会有分毫错虞。谁是你的敌人，谁了解你最深，你以后会明白这个道理。至于子龙……阿斗，保护你母亲和你突出重兵，与拖儿带女缓慢行军不是一回事，其实你自己也明白。何必总想这些，自己给自己找难受？第三件，是因为为人主者，不能想着家人，却不能不想着朋友和属下。这就是不必拘泥的小节和必须细究的小节，你以后也会明白。可能用不着以后，你现在就懂。孔明、士元、孝直一起劝阻我不要伐吴，我也犹豫过，若我身死，蜀汉托于谁。但是他们告诉我，你虽然不能独自理政，处理国事，但是有贤臣辅佐，你可以做到至少守城。我既无后顾之忧，有何可犹豫？”

　　阿斗万没想到，他们三人力阻不得的原因竟然还包含有他最近查阅政务的表现，可他还不死心，道：“若是娘亲托梦说此去必败，数万将士十损其九，蜀汉国力大损父皇是不是还要出征？”

　　刘备叹口气：“何苦再拿你母亲骗我，你是胡诌着骗孔明的。我也希望你母亲真的化为水神警示于你，可是我已经知道这是假的。你母亲到死也没原谅我，还是等我死了去寻她再求她原谅罢。”

　　武侯！！就知道这人对刘备忠，可也没忠到这份上吧！什么话都说了！阿斗气急，扔下一句“可是不论如何我也不会让我的将士，白白牺牲。要得到臣子的忠心，总有更好的办法。我一定可以做到”，转身跑了。

　　29.受挫

　　阿斗在刘备面前话说得很满，可是真的要做却没有任何办法。真是人到用脑时，才知道自己有多白！当晚阿斗没睡着，第二天到刘备的书房看政务，发现刘备也是两眼通红，显然也一夜无眠。

　　刘备没有责怪他昨天失礼的举动，只道：“你说，十损其九，是不是真的？”

　　阿斗一听，还有希望，忙连连点头。

　　刘备听了，有些黯然，又道：“该做的必须要做。你有没有要提醒我的？”

　　阿斗急了，道：“既然知道不能去，为何还要去？”

　　“你有话叮嘱我没有？”刘备根本不想和他讨论出不出兵的问题。阿斗与他僵持一阵，先服了软：“有，防火防叛防伯言。”

　　“我知道了。九死一生是吧？”刘备重复一遍，道：“给你一个任务，这个月最后一天，把丞相、大司马和大将军全部灌醉，至少要醉三天。”

　　“醉酒伤身……”阿斗反驳的话在刘备的瞪视下收了回去，变成了“好吧，儿子遵命，但是请父皇多赐几坛好酒，要不同品种的。儿子尽量做到。”

　　刘备“嗯”一声，开始指导阿斗怎样看待来自臣子的不同意见，晚上送阿斗回自己殿里去时，将进贡来的酒挑了七八种一起送过去。

　　阿斗只知道混酒容易醉人，是真是假，拿什么酒混什么酒，各放多少，一点也不知道。这又不能拿去问几位师傅。阿斗试验混酒的时候心烦了，恨不得去街上打听打听有没有蒙汗药牵裙散之类的东西。澧兰芫茝这几天倒了大霉，被阿斗逼着试这几种酒怎样混着更香醇后劲更大。刘备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阿斗只试出了个大概就到了三月三十。阿斗以饯行为由，请了法正到自己殿里，武侯与凤雏作陪。因为法正给刘备定的出征的日子还有几天，三人便是有怀疑也早早打消了。阿斗连劝带蒙半威胁半强迫地忙活一晚上，总算把他们都灌醉了。阿斗自己喝了一肚子水，怕灌得不结实，还给已经醉死的三人各灌了一瓶，估摸着这回总没差了才停手，也没叫人送他们回去，就让他们在自己殿里睡了。

　　刘备第二天就要出发，临行来看过三位谋士，确认了他们一两天之内醒不了，最后叮嘱阿斗几句，便走了。

　　阿斗远远地在皇宫最高的楼上望着刘备的车驾出宫门，再远的看不到了，又痴立了好一阵，黄皓催他几次该用朝食了，他才爬下去。先去给吴皇后问省，再看看弟弟，一家人一起用朝食，吴皇后问过他的饮食睡眠，才放他回去。

　　刘永一脸哀怨地送他送了很远，直送到阿斗的宫殿门口。阿斗从接触政事起，带着他的时间就少了很多，刘永吵吵着要和阿斗一起到刘备的书房里看书，刘备怎能准许？难怪刘永一直闷闷不乐。刚好这天送大军出征，政事并不繁重，阿斗也不急着回书房，便留刘永在他的殿里玩耍，刘永这才高兴起来。直到下午吴皇后的寝宫传暮食，刘永才依依不舍地辞别阿斗回吴皇后宫里。阿斗送走他，想起三个谋士还在偏殿睡着，便去了偏殿看他们。

　　阿斗一进门，便听见凤雏的声音道：“陛下已经走了？”

　　“是。大司马大人，不会想追吧？”阿斗本来也不抱希望能瞒过他们，被抓住了，也不惊慌，泰然自若地在凤雏对面坐下，道：“丞相和大将军还没醒？”

　　凤雏没好气地道：“哪里就能醒。我是常喝酒，才醒得早。虽然知道你存心灌醉我们，不过那是陛下的意思，我们哪敢不喝？”

　　“得罪了。”阿斗向凤雏长揖一次：“父皇有命，我不敢不从。”

　　凤雏回以一礼：“不敢不敢。我们，也都心知肚明。”

　　他们不闹着要跟刘备走，阿斗就放心了。忙命人取醒酒汤药来给凤雏，还有点心，暮食，再叫人去准备沐浴的热水。阿斗盯着凤雏强忍恶心喝完醒酒汤，吃了些东西，才叫人过来伺候他沐浴盥洗。

　　阿斗的混酒后劲确实不小，凤雏醒过一回，和阿斗说说话，说着说着又倒了。武侯和法正是结结实实地睡了两天，到第三天才醒。阿斗先给他们赔不是，法正和武侯受了。等他们完全清醒过来，阿斗又恢复了每天习文练武，批阅政事的生活。

　　阿斗最重视的始终是粮食，早在入蜀的时候，他就叮嘱过武侯遣人从东吴乃至更远更偏南方的交趾寻找稻种，至于水稻这个东西他是怎么知道的，感谢上天，他曾经被孙夫人劫持过，水稻自然是孙夫人引诱他答应往东吴去时说出来的。

　　武侯半信半疑地命人去找了，南洋瘴疠，派出去的人折损过半，武侯一度想停止，在阿斗难得的强势坚持下打消了撤回士兵的念头。终于在章武元年传来好消息，在东吴和交趾，都发现了稻种。阿斗很天真地感觉，也许蜀汉可以摆脱粮食危机了。

　　稻种的消息让阿斗倍受鼓舞，整个五六月间，蜀汉朝廷上下都能感觉到他的兴奋。不过阿斗没高兴多久，七月里一场冰水就泼了下来。

　　张飞的部将范强作乱，刺杀张飞归吴。阿斗一下就懵了。范疆、张达都在他的亲兵营里，这个范强是谁？张飞还是就这样命陨在章武元年？

　　“殿下请节哀。”黄皓看着他灰青的脸毫无血色的唇，小心翼翼道：“要不要传召三位大人？”

　　阿斗回过神，木然地望着他：“不，不用，他们肯定都知道了。澧兰芫茝，帮我备酒。张叔叔最爱喝酒。上回他醉酒中跟我打赌输了，还欠着我十张仕女图呢，他怎么可以这样言而无信……”

　　澧兰和芫茝静悄悄地退出去，迎面见武侯三人在门外，正要通报，被法正拦住了：“殿下怎么样？”

　　澧兰、芫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摇摇头。法正叫他们下去，问凤雏该怎么办。

　　凤雏还未回答，阿斗自己跑了出来抓着法正就问：“信上只说张叔叔不幸，有没有说到别的将军如何？向将军怎么样？”

　　法正稳住身形，道：“殿下莫急，陛下的书信只说了张将军……其他将军没有提到，想必都很好。”

　　“都很好？我看未必。”阿斗道：“就算现在还好，将来如何？张叔叔这一死，我们与东吴就更成了生死仇敌。更没有休兵之理，我现在很担心父皇，去年关伯父战死，今岁张叔叔也去了，不知道父皇现在情形如何？”

　　阿斗现在只想把这三个人推出去，好让自己静一静，到底是哪里除了差错？张飞和关羽虽然因为长期在外征战，见得少，但是他们对他真的很好，像对自己的儿子一样疼爱。去年他救不了关羽，今年他救不了张飞。是不是说，以后马超、刘备、赵云……武侯……甚至有可能还包括向宠，都相继离世，他也无能为力？

　　可是之前他明明能扭转凤雏和法正的命运啊，再以前还修改了卫廉、曹昂、郭嘉和戏志才的命运，怎么到了关羽和张飞这就不行了？

　　法正道：“陛下给你的信，方便拿出来给我们看看么？”

　　阿斗点点头，让黄皓取来书信交给法正，法正毕恭毕敬地接过信，展给凤雏和武侯看，武侯先道：“殿下请放心，陛下的字迹有力，虽然有些颤抖，相信是悲痛过度，无法控制手的力量。”

　　法正和凤雏也是这个说法，如果刘备没事，他身边的几营士兵也应该没事。阿斗收回书信，道：“谢谢三位师傅。朝政，就辛苦三位大人操持。我想，去看看张苞和张绍二位哥哥，这三天，就不回来了。”

　　阿斗的意思就是清场了。武侯、凤雏、法正向阿斗告辞，一起离开。阿斗回自己房里，继续思索刚才的问题。无解。

　　蜀汉国力并不强，张飞的死，绝对是一个沉重的打击，阿斗陪张夫人以及张苞、张绍过了三天才回宫。阿斗先向吴皇后禀明张家的情况，吴皇后感慨一回，末了叹道：“这样看来，张家姑娘，一年两年，还不能过门。”

　　原来她还没死心。阿斗必要想一个万全之策，才能彻底解决掉张采的问题，否则又只是拖两年而已。不仅仅是张采，张采不行，还有她妹妹张星，还有还有不认识的路人女甲乙丙丁。

　　曹贼未灭，何以家为？这个借口不错，不过可能没人会接受，他们能找出一万个理由来反驳。想不出来就算了，大不了就一直拖着，拖不下去就赖，他不点头总不能强迫他入洞房吧？阿斗放下这个难题，转而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东边来的消息上。张飞的死，没有动摇刘备继续伐吴的决心——准确地说，张飞的死更坚定了刘备继续打下去的信念。赵云有所反对，被刘备留在江州做太守。向宠的消息很少很少，他还只是个牙门将军，益州和荆州之间，消息难通，能递回来的都是很重要的事，或者是刘备的书信。而向宠，显然还不在此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