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斗抓起案上的砚台砸过去:“决定乞和的人是朕,你不必攀折向将军在内。他日泉下相见,朕自然任你马家二百口人处置。今晚到此为止,你们退下。”
那方砚台只砸在马承跟前,墨汁污了他的足,却没真砸到他。阿斗就是盛怒之下,也得勉力控制自己,怕马承再口不择言,还是早点弄出去好。
马岱忙拖着马承告辞离开,澧兰悄悄出去叫来几个内侍打扫一团乱的房间,向宠则扶着阿斗去内殿休息。
章隽来看过诊,给了化瘀的外用药方,再命煎安神的药来,卯时阿斗才能睡下。临睡前,阿斗犹豫一阵,道:“我从不曾将你视作……娈宠。”
“我知道。陛下的心意一直很明白。”向宠道:“陛下快点安寝,今晚,您可能只有一个时辰能睡,白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阿斗死死拽着向宠的衣摆,迷迷糊糊打个盹儿,天色就已经微微明了。
武侯他们最终还是没有出现。和谈的地方在平日阿斗听政的书房,自安乡候法正起,一溜七个座都是空的。
阿斗知道他们肯定不会出现,吩咐黄皓去泡壶茶来,不就是死扛。反正他不松口,那就这样拖着好了,拖到他死,就算不能成功,也算是尽力了。仗少打一场是一场,人少死一个是一个。
也许是因为他们也算有一面之交的缘故,郭嘉先心软了,道:“陛下要不要再等一等?”
“不必了。开始吧。首先,这场和谈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希望诸公多给一些耐心,毕竟这是两个国家的对谈,如果有丝毫勉强,就会后患无穷。”阿斗命澧兰将早已准备好的竹简分给各人,每人足有六十多卷,每卷长等身,阿斗力求用最准确的文字限定每一个条件,因此措辞拗口又冗杂,却是必须的。待最后一卷也放到了蒋济的案头,阿斗才继续道:“想必你们已经通过各种途径得到了具体的内容,朕也就不再多留时间给诸公熟悉这些条件。朕一共列了七十多个条件,第一条,蜀汉旧臣,必须与魏国臣子一视同仁,他日史书得记也绝不能入贰臣录。武乡侯、安乡侯、北乡侯才能卓绝,不在诸公之下。当年魏武帝门下谋士如云,能与他们比肩者,不过一二之数。何况各有专攻,谋人心其不如宁武乡侯,谋设局恐宁武乡侯不如北乡侯。想必诸公亦不忍见明珠蒙尘。”
曹冶道:“既然归附,就是魏臣。本殿有一事不明,既然他等才能卓绝,蜀汉焉能有当今困局?”
阿斗瞥他一眼,道:“若无此等大才,安能与在座逐鹿汉中?非卿无能,乃我不忠;非卿不义,实我不肖。若太子为君,卿等为臣,必能扫平天下,义匡大汉。非臣子无才,无奈错跟庸主。且蜀汉未入困境,太子何言今有困局?”
曹冶于是不说了,毕竟是跟郭嘉、司马懿等人僵持了很久的人,若再说武侯等人无能,无疑是自打耳光。他当然不好再继续这样说。
曹冶虽然停止口水仗,但是在座还有一堆谋士,自然一个接一个地驳,阿斗也不能逐个全部反驳,但是他认死理,这一条不能放就是不能放,任他们怎么说也不能松口,这就是底线之一。
实际上阿斗虽然列出了七十多个条件,最核心的却不过是那几个。曹冶他们猜测阿斗心中的排序,排第一的是要求魏国更改国号,因为是蜀汉不是乞降,而是平等的和谈,当然有要求将蜀汉的国号加入两国合并之后的新国家的国号,阿斗放弃了一切权力,换取对等的回报。第二才是蜀汉的臣子不视作贰臣,与魏国大臣一视同仁。第三是要求两国放弃仇恨,不得因旧怨寻仇。第四是蜀汉的赋税比例不可更改。第五是保障吴太后和鲁王、梁王如后平安一生。这五个是相对比较重要的,其他还有保护蜀汉宫中藏书,保护蜀汉皇陵以及定时修订农书,蜀汉平民与魏国平民平等相待等等,相对容易达成一致。
即使如此,和谈还是非常艰辛,有时候几乎完全不能继续。曹冶手下人极多,阿斗这边只有他自己,除了硬抗强拖,别无他法。遇到根本分歧如国号的问题,就会陷入僵局,此时只能找好达成一致的先谈,总之只要能让谈判进行下去就好。
曹冶等人的排序,也是武侯等人的排序。总算阿斗还记得大汉,要求魏国改换国号。也因此凤雏听闻阿斗在国号这条上寸步不让,开始向阿斗这边倾斜,时不时地会提点他几句。到重阳来时,两边才谈下了五六条没啥争议的。不过开始时期双方都还在互相试探,进入角色之后,速度就会快得多了。
重阳这天,和谈暂停,阿斗和向宠、凤雏爬山去了。
“其实你很清楚,改国号一事,曹魏不可能答应。”凤雏和阿斗在山腰上休息,侍卫被遣开了,只有向宠和黄皓、澧兰留在身边,凤雏终于把话题扯回和谈上:“陛下为什么要故意加这个条件?”
阿斗眺望着远处的山林,答非所问:“师傅相信世上有万世长存的王朝吗?”
“你诸葛师傅信。”言下之意就是他不信。
“是,所以国号一点意义也没有。魏国、蜀国、吴国,打得再凶,对胡虏蛮夷仍然都自称汉人,同样是学孔孟之道,说的话都是汉话,写的字都叫汉字,外面都称我们是汉人。”阿斗笑笑,道:“国号是汉也好魏也好,几百年后,说不定就被别的国号取代,唯有汉人是绝对不变的。既然这样,我何必还要去争国号。”
“不敢苟同。”凤雏顺着他的目光眺望远处的山林。
阿斗不大在意,道:“没关系。我要争的不是这个。我希望牺牲国号和一国君主的权力能多为你们争到一些东西。”
凤雏道:“如果没有大汉,你争取来的那些一视同仁的重用,我们也不需要。我和孔明入仕,不是为了权势,而是为了大汉。为了你父亲。”
阿斗知道很难说服他,笑而不语,休息一阵,几人继续爬山,爬不上去的地方,就由向宠拉他,走不动的时候,有向宠扶持。
翻过这个山头,下到林间,凤雏觉得阿斗不是漫无目的地闲逛,而是有去向的。阿斗不说,他并不问。走走停停过了大半日,中间从不少没有道路的地方穿过,还要越过山涧,可见阿斗要去的地方十分隐秘。
穿过一大片松树林,终于能看见山下竹树间的一角院落,有位少妇正逗着婴儿玩耍。有人叫她,她一回头,却是张星的脸。
“……这是……鲁王妃?”凤雏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阿斗点点头:“是。我知道此次和谈成功,我刘家的血脉就会断得一干二净。鲁王的儿子,我想托付给你。无论如何要保全他,我去了地下,不至于受断了刘家血脉的责难。”
凤雏本要说在次隐居正是最大的保护,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便不说了。阿斗和他在林间席地而坐,喝着菊花酒,吃着节令的小点。待日已偏西方循原路返回。回去的路上,凤雏越想越觉得方才灵光一现十分可行,到家时虽已经累得喘不过气也没休息,直接下请帖请武侯、法正过府一聚。
重阳过后,和谈重新开始,阿斗苦咬底线不放,进展十分缓慢。但是十月起凤雏、法正、武侯、姜维、费祎、蒋琬、董允等人先后加入,终于把阿斗身上的担子卸了下来。当然也让和谈更加胶着。这些人可不是阿斗只能做到不松口,反击曹冶的时候游刃有余。阿斗反而成了那个碍事的。
国号就是突破的地方。曹魏很重视国号,又高估了阿斗对这条的执着,法正等人便借国号撬松了其他条件。于是和谈便能一直持续下去。
撇开立场不谈,这些人其实可以是很好的朋友。赤壁之战郭嘉因重病错过,深以为憾,平时相处时偶尔自负的说当年若是他在赤壁,就没有今日这多事了。当然是要被凤雏讥笑回去的。他们的见识、智慧、眼光在差不多的水准上,不谈判的时候,可以谈得很高兴。阿斗往往听不大懂,可是看着他们高兴,他也很高兴。
曹冶带着人,在成都一呆就是近两年,中间没有片刻离开。阿斗都不得不佩服他们的坚持,也可以看出他们对蜀汉也是势在必得。有这个“势在必得”,就有谈下去的可能。
国号的问题上,阿斗已经让步了,相对的,曹魏在其他问题上也让步不少。骨头一根根地啃下来,阿斗自己列为最底线的三个条件都得到了十成的满足,其他的,就看武侯他们有多会榨油扒皮。
郭嘉这次来成都,更多的是监军作用,比其他人要清闲一些,和阿斗的来往也更多一些。起初因为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愉快,他还没啥好脸色,处得久了也就放开了那些不快。面对软绵绵好欺负阿斗,郭嘉那久违的劣根性又回来了,不招惹一下就不痛快,这样有阿斗养着,有人可供欺负着,日子过得舒服极了。
郭嘉有次来见阿斗,带了三五小点,都是成都有名的食肆做的,味道奇好,但是郭嘉在送给阿斗之前多洒了把盐,阿斗咸得满处找水喝,却生不起气来。就当郭嘉越活越回去,不然怎么说是老小孩老小孩呢。只是以后郭嘉再送点心给他,他都要先小心翼翼地试一试。
“啊。这次谈完了,我们就是一边的。真好。”郭嘉将阿斗拐出宫,二人在酒坊窗边坐下,外面是白皑皑的雪景。郭嘉裹得像个球一样,阿斗却干干净净瘦瘦长长,不过比秋季多加了一件短袄。郭嘉看看他再看看自己,莫名有些悲愤,道:“年轻好啊。等你到了我这年纪,过冬的时候也许比我还圆。”
阿斗笑笑,一门心思地看雪景。黄皓几人在临座坐着,随时小心他们这边的情形。
小小的炉子咕嘟嘟温着水烫着酒,甜软烂面的果子摆了三五七碟,阿斗不是很喜欢,郭嘉喜欢得很。成都的食物与北方的大不一样,非常精巧细腻,尤其是糯米磨粉做的一些小点,北方更难得一见,郭嘉天天都会叫人来这买果子。阿斗只喝酒,不吃东西,有些分心。
“你在想什么?向巨违?还是在想他们谈得怎么样了。”郭嘉叽叽咕咕说了一堆,发现白说了,有些气闷地把阿斗脸捏得通红,引来黄皓、澧兰、芫茝纷纷怒目。
阿斗直觉就要捏回去,考虑道两人的年龄差,忍住了动手的欲望,道:“在想这样的美景,大概以后不能再看了。”
如果和谈成功了,阿斗就是在许都老死的命,确实不大可能再看到了。
“你们南方的雪真秀气。像春天的柳絮一样轻。北方的雪要厚重得多,踩上去就像踩在盐堆上。”郭嘉道:“看雪还是北方好。”
“可是我喜欢的不仅仅是雪景。”阿斗回道:“有两条我没有写在和谈的内容里,其中一条就是希望能让益州的官员老死益州,与故乡的风景长伴,不用背井离乡。”
基本不可能。为了防止地方作乱,归附初期,蜀汉肯定要用魏人来治理的。郭嘉不说这个,问道:“你说有两条,还有一条是什么?”
阿斗笑道:“另一条就更不可能了。承认先皇的皇帝身份,承认昭烈皇后的皇后之位,将来吴太后也以大汉太后的身份归入祖陵。我想你们肯定不会答应吧?”
“陛下是个明白人。”郭嘉不能饮酒,只能慢慢品茶羹。蜀汉一旦归附,魏国急着去除刘家的影响削弱刘家的威势还来不及,怎么会同意这个条件。
楼梯上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曹冶的声音在郭嘉背后想起:“其实这个条件也很好达成。”
阿斗意外地看着他。曹丕、曹冲、司马懿等人一个接一个从楼梯上转上来,先向阿斗拱手,然后立在曹冶背后。看来今天谈得不错,到申时二刻就结束了。
郭嘉起身,让曹冶坐下,曹冶拱手道:“恩师不必多礼。”说着他在郭嘉旁边坐下,曹丕等人也各自找了地方坐下。不多时店家送来美酒和酒杯、小菜等,曹冶慢饮一杯,狭长的凤目精光闪烁,道:“如果我答应承认玄德公的大汉昭烈帝的地位,承认昭烈皇后之位,同意蜀国太后将来以大汉太后的身份入祖陵,陛下能付出什么代价?”
阿斗直腰危坐,淡淡地看他一眼,道:“殿下心中已有了条件,不妨说来听听。只要我能做到。”
曹冶微微一笑:“我要你免冠徒跣,披发左衽,从这里走到宫廷去。你做得到吗?”
郭嘉听了,忍不住在地下狠扯他的袖子。黄皓等人若非被阿斗拦着,只怕要冲上来拼命了。
阿斗也笑:“有点难度,我可以做到,但是你给的条件还不够。还要加上将所有我列出的蜀汉文臣武将,以大汉忠良的名义载入史册,为之建忠义祠堂,不得分毫污蔑,不得分毫歪曲。我要他们的大名记在史册上,千古流芳。”
曹冶很有兴趣地打量阿斗一番,不管郭嘉阻拦,伸手道:“与君子约。”
阿斗与他一击掌:“必信。”
曹丕在旁边不阴不阳地道:“那汉王陛下,请吧。”
阿斗起身向郭嘉告辞,然后不带分毫犹豫地拆了束发的玉簪小冠,打散长发,脱去外衣只留中单袴褶,改右衽为左衽,再束腰带系好印绶,除去足衣,头也不回地离座下楼。黄皓要跟上去,被曹丕和司马懿拔剑拦下。
郭嘉从窗口看着他走出酒坊,雪地上留下两行清晰的足迹,道旁过往的行人对着他们的君王指指点点。郭嘉看不到阿斗的背影了,方收回视线,责曹冶道:“修珪过分了。”
曹冶摸摸下巴,道:“他真能答应?我也有点后悔了。师傅很喜欢他?不过师傅也该看出来,这个人很危险。”
“我自有主张。以后殿下不要再意气用事。”郭嘉说完,也起身走了。
刘备最重视的是他那个光复大汉的志向,甘夫人的名誉是阿斗必须争取的,吴太后跟着刘备也没过几天舒服日子,能让她保留下太后的身份,还有武侯、凤雏这群人的名誉,他们将保持大汉忠良的身份继续发挥自己的智慧。他本以为再没机会补偿他们,现在突然又有转机,再好也没有了。
成都的冬季比较阴冷。此时雪已经停了,天光放晴,但那是风吹过的时候仍夹带着大量的湿气。赤足在雪地里走,先是像火烧一样的疼,没多久就变得麻木,于是也不算太难熬。
阿斗不知道走了多远,大该是模模糊糊能看到宫墙了,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不用看也知道是向宠。
向宠一声不吭地用自己的衣物裹紧他,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手让他环住自己的脖子,然后负起他往宫里去。
阿斗趴在他背上,手搭在他胸前,不知道为什么,心情一片宁和。
“你哭了。”阿斗感到有液体落在手背上,道:“我很高兴。你不要哭”
向宠停下脚步,回头低声道:“闭嘴。”然后继续前行。
阿斗闭上眼,道:“你第一次这样跟我说话。可我真的很高兴。所以你不要哭。”
向宠恍若未闻。
闻讯赶来的武侯等人就这样看着他们进了宫廷的大门。凤雏已经命人去探听酒坊里发生了什么,得到结果告诉了武侯,末了道:“你还犹豫吗?你还打算和谈完毕就去给老主公守墓?”
“既然陛下仍然希望我是大汉的忠良,那我就要为大汉生,为大汉死。”武侯回道:“你的计划还不够完善,我们回去再细详。我一定,会让大汉复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