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宠特意将自己的假挪到这天,看着很高兴地接受了拜师礼的阿斗,等他闲下来,把他拖到一旁,开门见山地问道:“怎么突然要收她做徒弟了?”
阿斗牵着他,在小池塘旁的假山边坐下,道:“她是我侄女,不收徒弟难道收妹妹?”
向宠正色道:“我问真的,怎么突然这么大张旗鼓?”
阿斗笑道:“不这样,她得不到和郭奕共度一生的位置。她本来该是蜀汉的郡主,长辈疼宠,锦衣玉食,想嫁给谁嫁不得?我从来没尽到做叔父的责任,相反她还因为我和我父皇的身份,成为庶出之女。我还将她软禁了两年,不管怎么算都该给她一些补偿。”
向宠叹口气,道:“我明白了。”
阿斗看着被冰雪封冻的荷塘,道:“其实我还在想……该怎么补偿你好?我差点害死你,将来我不在了,还要连累你无儿无女孤老一生。”
“陛下已经给了臣最珍贵的。”向宠道:“而且我以为我才应该担心将来我不在了,陛下会孤老一生。”
阿斗满腹心事,中止了这个话题,两人默然无语,阿斗忽然站起来道:“荷塘好像冻得很结实,听说在结冰的水上走很有意思,要不你陪我走一走吧?”
向宠当然只有点头的份。
阿斗便拖着他踩上荷塘的冰面,小心走几步,果然很滑,差点让他滑到。向宠时刻注意他的动静,忙一把拉住,关心地问:“没事吧?小心点。”
阿斗摇摇头,然后狡猾地一笑,带着向宠的手用力一拖,没啥防备的向宠立刻和他倒成一团。向宠很无奈地扶他起来,问他有没有摔伤,阿斗只笑,不说一个字,拉着他继续走。
这次拜师礼之后,阿斗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不再拒绝登门拜访,也不再拒绝老朋友的宴会邀请,兴致来了还会在自己的府邸中宴请宾客。
在阿斗自己的府邸中宴会,阿斗会让人唱那个他喜欢别人都不喜欢的昆曲。唱什么曲子也很有讲究的,如果宴请的是老朋友,那一定是《游园惊梦》或者是《断桥》,如果是魏国的大臣,就一定是《桃花扇》的《哀江南》或者是《单刀会》和删去了不合现实的部分的《鼎峙春秋》,如果是年纪小点的,就会是《春香闹学》。如此几次,魏国的那些大臣就再不到他府里来赴宴——《鼎峙春秋》把曹操抹得叫一个黑啊……
郭嘉常说他总在府里闷着不好,每每邀他出去,踏青郊游,赏花赏月赏雪,宴饮游乐,阿斗总不会让他失望。有时郭嘉也会让他生气,例如中秋时故意问他要不要把亲人接到许都来,阿斗正怀念故土呢,他这一撩拨,阿斗便借着酒兴道:“不就是想让我说‘此地乐不思蜀’,要不要我写个戏文来传唱传唱?”
郭嘉搁下茶杯道:“殿下,你的锋芒似乎只针对我一人?”
“那是自然,只有你会撞上来么。”阿斗又满饮一盅,道:“再说了,你欠我的。”
郭嘉不解道:“我欠你的?”
“你送……你女儿趁着我不出门不能陪向宠想挖我床脚,你当我不知道?”阿斗哼哼笑着,道:“我还是很佩服她的,不愧是郭夫人的女儿。”
阿斗酒喝多了,可是郭嘉并没有沾酒。他接着明亮的月色打量阿斗,常人应该会说“真不愧是你的女儿”吧?而且他夫人卫淇已经去世多年,阿斗应该没有途径了解她,怎么会说郭喜真不愧是她的女儿?再想问阿斗些什么,阿斗却已经伏在案边睡着了,带翻的一杯酒,浸透衣袖。
这晚是向宠接他回去的。郭嘉本要留阿斗在郭府住一晚,向宠过来讨人,他也只能目送向宠将阿斗扶进马车,晃悠悠往阿斗的府邸去。
郭喜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出来站在郭嘉旁边,郭嘉道:“向巨违不适合你。”
“阿父以为我真喜欢这个木头?”郭喜挑高了眉,“长得还没二弟俊俏,一天到晚摆苦大仇深的表情,嫁给他岂不连我也要成怨妇了。”
这丫头说话比阿斗还毒,郭嘉还不敢还嘴,只问道:“那为什么?”
郭喜回道:“我以为他是被安乐公逼迫的嘛,想帮他一把来的。他人不错,又会打仗,若是迫于权势委曲求全,也太不幸了。不过现在我看他自愿得很,那何必插一脚。我管你还来不及呢,还管他?”
郭喜说完就要回房,看郭嘉还在往他们离开的方向看,便抓住他的手往里屋拖:“快去睡吧,明知道自己一把老骨头,还这么不注意,万一病了,你是折腾自己还是折腾我?连外衣都没穿就跑出来……”
那头阿斗刚上马车就醒了,怔怔地看向宠一阵,道:“如果遇上合适的人,就成家吧。”
向宠命车夫往阿斗的府里去,自己弃马登车,在阿斗旁边坐下。向宠今晚也喝了酒,大着胆子揽住阿斗,怕他不愿意,只要阿斗略有异动就松开。
阿斗刚才不过是半梦半醒间看见向宠,只当是在梦里,胡乱说一句,说完就睡着了,怎么会挣扎。况且他根本不会有丝毫不愿。
夏侯玥和郭奕的婚礼在冬初举行,阿斗作为夏侯玥的师傅当然要出席。新郎郭奕傻笑得嘴巴都咧到耳根子去了。
夏侯玥将头发挽起来,做成妇人的髻,戴一尺二的长笄,换上美好的纯衣纁袡,成熟而略带羞涩,平日里的尖刻立刻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小儿女的单纯的幸福。
各种礼节一一进行下去,夏侯玥辞别父母,即将离家,在门口拜谢师傅。她先按礼仪向阿斗行礼,起身时用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道:“玥玥拜谢叔父。今日不能相认,但玥玥会记得自己的身份,会记得叔父的照顾和恩情。以后玥玥会幸福的,叔父请勿挂念。”
阿斗只微笑回道:“乖。”
夏侯玥抬头看他一眼,旁边侍女见礼节已毕,便过来扶她登车。
婚礼是美好的,尤其在婚礼之前就可以倾心相许。谁不想和自己倾慕的人许下承诺,共度一生?阿斗的目光穿过层层人群,落在不远处牵着马旁观的向宠身上。他们都放弃了人生中最不可或缺的经历。阿斗自己是不后悔的,但是向宠……
夏侯玥出嫁了,阿斗的心事也去了大半。不过即使已经出嫁了,她还是经常登门来访,来一次就引得郭奕醋坛子砸一地,郭嘉于是就会来抱怨说家里都快让醋淹了。阿斗开心的时候会听他唠唠叨叨,不高兴的时候就会说郭嘉有家不回故意来招惹他——其实这些抱怨应该给夏侯玥才对。
比起家里的两个胭脂虎一个尖刻如刀一个毒比凤雏,你比较好欺负嘛……当然这种心里话,郭嘉绝不会说出口。
郭嘉来的时候照例带着各种酥点,阿斗边吃边打听武侯等人如今过得如何,不过想也知道,必然是出色至极。曹魏后期的人才并不丰盛,司马懿的权势已经太高了,而曹冶个性浮躁冲动,必须要有人能牵制得住才行。武侯、凤雏、法正、姜维,简直就是上天赐下来解决这个平衡问题的人。曹昂不怕他们联合起来对付曹氏政权,因为这几个人没有司马懿的野心,属于纯粹的辅助之才,而且他们已经是蜀汉的降臣,再背叛大魏就是更加不忠,连阿斗给他们换来的忠义之名都会失去。只要蜀汉没有继承人,他们就不会背叛魏国。曹昂继承了曹操的大胆和知人,所以他敢重用蜀汉的归臣,只要蜀汉没有继承人。
在许都的日子很难熬,因为心始终不能安定。时间从昆曲的每一个字里流走,从那些转身,亮相,眼波滟滟顾盼流情,水袖如云里淌过。
庭中一个男子唱完阿斗最近特别喜欢的《哀江南》,朝阿斗一拜,走到庭边,等着听阿斗的评语。
阿斗闭着眼,侧身靠着凭几,折扇规律地敲着身前的石板,还没说话,听见身后郭嘉道:“‘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蹋了’,这三句有意思。”
阿斗正坐起来,遣走下人们,笑问道:“你来陪我听曲子?”
“饶了我吧,我比较喜欢雅乐。”郭嘉说着在他旁边坐下来,道:“你记不记得明天是你徒孙的百日宴?”
阿斗似乎是恍然想起,道:“我没数日子,你不说还真忘了。帖子在哪?我明天一定去。”
“你去还要什么帖子。玥玥一定飞奔出来请你进去,然后边请边说‘啊,你还记得今天是我儿子的百日宴啊?难得那些锯木头的声音没把你的记性一起锯了。’”郭嘉模仿着夏侯玥的语气说道,然后在阿斗旁边坐下来,继续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去人多的聚会,但是我和玥玥都很希望明天看到你。”
阿斗抓一个果子慢慢咀嚼着,再灌一口水,道:“我会去的。太傅放心吧。”
郭嘉就这一个孙子,来之不易,所以这个小娃娃的百日宴,真的是宾客如云。阿斗当然在内间,司马懿以及曹冶也在,还有更多阿斗不认识的人。他们生疏地打着招呼,为同一个小孩的百日宴喝着酒。
郭嘉和郭奕在外面应付宾客,负责在里间招待这些熟人的是郭喜。阿斗跟他们都没话说,只在郭喜问他的时候简单地与她交谈。大部分时间阿斗都在灌自己酒,听着他们交谈,还有被他们观察、低声讨论。
一个坐在靠门方向的人,摇摇晃晃地端着一盏酒走到阿斗跟前,阿斗已经把自己灌得有些晕乎了,所以那个人说什么,他一点也没听进去。
好像是在说他天天带着人唱那些咿咿呀呀的东西,想必一定极通诗文,要他作诗?不巧他不会。所以阿斗置若罔闻,继续喝酒。郭嘉府里的酒很好,很醇,是他最需要的酒。
三五杯下肚,曹冶那种狂傲之气又起来了,也走到阿斗旁边,蹲下来指着他向其他人道:“他怎么会诗赋呢?就他那几个师傅,教得他连国家都丢了,还会作诗?不是太可笑了吗?”
阿斗抬眼看看他,打开他的手然后泼了他一脸的酒,道:“为人君者,无须学诗。帝王之术,不在文赋,我看你的师傅也很失败,他们这是要教一个文人呢还是要教出一个国君?”
曹冶抹把脸,震怒地拔剑指向阿斗,阿斗慢慢站起来跟他对峙,方才的醉意一扫而空。房中沉寂下来,司马懿见势不妙,忙命人去叫郭嘉。
曹冶再用点力,阿斗就会小命堪忧,可是阿斗还敢嘲笑他:“你要是个霸主,就该再往前三分,好彻底解决后患。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又何必顾惜这点声名。”
两人僵持一阵,郭嘉急匆匆进来,先扯开曹冶,然后检查阿斗有没有受伤,阿斗却道:“不用费心。向宠来接我,我今天要回去了。”
郭嘉惊疑不定地看着阿斗,他怎么知道向宠来接他?
阿斗绕过漆案,走到曹冶跟前,冷笑道:“你永远也成不了你祖父那样的天生枭雄。外强内弱,不敢决断。告辞。”
阿斗不顾挽留,走到门口,果然遇到了来接他的向宠。阿斗不上车,也不骑马,要走回去,说是要赏春。
他有这个兴致,向宠便陪着他,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许都的街道上。
阿斗走过两个街口,不走了,耍赖要向宠背他。向宠当然不会拒绝,当即蹲下身让他趴上来。
阿斗在向宠背上,阳光暖洋洋地照着他。向宠走得很稳,起伏很有规律,不会让阿斗觉得难受。
“我这辈子,活了三十三年。”阿斗突然开口道:“有一万多个夜晚呢,但是只有一个晚上让我觉得没有白活。你知道是哪个晚上?”
向宠不答话,继续走他的路。
阿斗也没想得到他的答案:“你猜是鸳鸯交颈抵死缠绵的那晚是不是?”
向宠微微点点头。
“那你就猜错了。那是我最高兴的夜晚,也是我最耻辱的夜晚。”阿斗也许是醉了,很嘴碎:“今生我爱慕你,因此,与你成一夕之欢,才让我无比高兴。可是你并不爱慕我,你只是因为师傅的嘱托,因为丹药的效力,因为国家大事才勉强同意。自己爱慕的人,因为这些理由才能与他有一夕之欢,向将军,这绝不是幸运,这是我一辈子的耻辱。”
向宠略顿一顿,然后继续走,边走边道:“陛下,如果我不愿意,任何条件也不能强迫。”
阿斗愉悦地笑道:“是吗?这真让我高兴。”
“到底是哪个夜晚,让陛下一直惦记至今?”
阿斗趴在他耳边道:“当然是那夜你从江水里救下我,送我与赵师傅、张叔父汇合。那晚你所有的高兴都是因为你找到我,所有的喜悦都是因为救下我。你看,我多容易满足。”
向宠回道:“陛下一向如此。”
“是啊。今天虽然受了点气,但是春天的风一吹,就什么不开心都飞走了。只要一阵春风就够了。”阿斗望望两旁的树,它们刚刚绽放新芽,又道:“不过北方的春天来的真晚,现在成都的柳树应该已经长出像女孩的眉毛一样柔婉的树叶了,它们才刚刚发芽。”
“陛下想踏春?”向宠问道。阿斗到许都之后,才有时间踏春。
阿斗笑回道:“向将军愿不愿意陪我呢?”
“当然。于是我们直接去城郊?”
“先回去,我换身衣服。”阿斗闻闻袖子,道:“这件方才弄脏了。”
郭嘉有些怅惘地送走了阿斗,回去继续招呼客人,但是总有点心神不宁,好几次斟酒溢了出来,还要郭奕提醒他才知道。
大宴散了还有府里几个亲近的人的小宴,阿斗半途退场没有造成什么不快,只有曹冶恨不得把他活扒了。
司马懿跟郭嘉是老交情,看出他在神游天地,叫了好几次,郭嘉刚回过神又立刻分心,他也就无奈地随他去了。
郭嘉的府邸一直热闹到申时过半才刚刚消停。郭嘉送司马懿和曹冶出门,正在惜别,远远的一个侍从装扮的人纵马过来,是曹昂派去侍奉阿斗的人之一。
郭嘉一眼看出他神色喜悦,也有慌张,不知道为什么不想知道他带来的消息。可是他还是策马到门口,跳下马笔直到郭嘉跟前,见了礼,道:“安乐公薨了,陛下派去的御医看过诊,说是病笃而薨。”
司马懿忍不住要笑出声,无意间看到郭嘉的神色有些不对,忙道:“你不会心软了吧?”
郭嘉摇摇头:“我想去看看他。不然我一定会后悔。”
“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去了才会后悔。”司马懿道:“还是等发出讣告再去。人已经没了,你现在去,过几日去,有什么不同?”
郭嘉看着他道:“仲达,我今年多少岁?”
“七十又一。”司马懿不大理解。
郭嘉吩咐人去遣来坐骑,道:“我一生自负聪明绝顶,看不来凡夫俗子,但是有两个不那么聪明的人,我也拿他们当家人看。一个已经去了,一个刚刚去了。我今年是七十一,不是十七,没有时间等到第三个。不现在去,怕过几天我就不敢去看他。”
司马懿拦着他不让他上马,劝道:“你这去了,陛下会怎么看你?你好歹要想想你孙子的将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