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正伸手道：“你能想开真是太好了。共勉。”

　　47.许都

　　阿斗雪地受辱之后，蜀汉的人是彻底被曹魏激怒了，原本就卡得极严的要求几乎再没有松口的余地。曹冶被凤雏字字蜂针句句蛇毒的言辞锋芒逼得欲哭无泪，回去找郭嘉哭诉，郭嘉先狠狠嘲笑他一顿，然后去找阿斗。除了阿斗，其他人并不是真的想和谈，巴不得谈崩了才好，当然绝不会轻易松口，但是阿斗不一样。

　　阿斗侧卧着签在凭几上看向宠和姜维给他推演阵法，听闻郭嘉求见，向宠有些担忧，姜维更是一下站起来，只要阿斗说话他绝对冲出去轰人。

　　阿斗却命姜维和向宠先回去，等他走了才让人请郭嘉进来。

　　黄皓等人没有好脸色，低着头就当没有郭嘉这个人。阿斗好脾气地请他坐下，道：“朕行动不便，不能正坐相迎。不知道宁武乡侯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不用看也知道层层衣裾遮掩下的阿斗的脚一定被包了一层又一层素绢，动不得碰不得。郭嘉用歉意的语气道：“太子年轻气盛，陛下切勿与他计较。”

　　“魏国太子今年该……该四十了吧？”阿斗说着侧过脸去问黄皓：“我今年多少岁来着？”

　　太不给面子了，不过……曹冶还真是活该。郭嘉歪歪嘴，道：“您少年继位，太子他却一直有我朝陛下庇护，相信经此次教训，太子会成熟得多了。”

　　阿斗笑道：“是，人不可能一辈子顺风顺水。总要受点挫折才能成长起来。乡侯也是这样期待的吧？”

　　郭嘉的确有意让曹冶在他这吃个暗亏好收收性子，阿斗说破了，他也不遮掩，只向阿斗一拱手。

　　只有在他已经认可的人面前，他才会这样坦荡。阿斗也放软了表情，道：“乡侯请放心，三位师傅是护徒心切，想来天下的师傅都是一样的爱护徒弟，只过了这阵就好。谈判总得继续，好不容易谈到这个地步，再放弃真是白折腾这两年了。”

　　“有陛下的准音就好。”最主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郭嘉改问道：“未知陛下伤势如何了？”

　　阿斗道：“御医说不严重……”

　　郭嘉不提阿斗的冻伤还好，他一提，恭候一旁的澧兰一阵恼火，刚好方才有小内侍送来汤药，他便突然将那方漆盘“砸”在阿斗跟前，黄皓像一根直线一样没有起伏的声音配合着响起：“陛下，该服药了。”

　　阿斗接过药碗，闭眼咬牙一口灌下去，差点没吐出来。黄皓面上向着阿斗，目光却瞄着郭嘉，道：“御医嘱咐您即使不倦也要午休，您看是不是准备……？”

　　两个内侍合伙赶人，郭嘉很识趣地起身告辞，出门没多走多远就遇见向宠。向宠对他也没有好脸色，全当没看见。

　　倒是郭嘉回头看了看他，这个人，最得圣心。不过向宠的个性放在哪个皇帝跟前都是会得圣心的，因为可靠。说起来阿斗真是幸运，手下的臣子一个比一个忠心，一个比一个贤能，一个比一个可靠。

　　阿斗自己跟郭嘉想的差不多，也认为自己十分幸运。此刻向宠正抱着不能行走的他往内殿去。这几日一直是这样的，向宠练兵回来，就会过来押着他去午休。阿斗不反感午休，不过能装着不想午休逗弄一下向宠也不错。

　　向宠在阿斗榻边给他低声念《战国策》，念过两篇，见阿斗呆呆地看着自己，道：“换陛下喜欢的《楚辞》？”

　　“不用了，我很喜欢这个。以前诸葛师傅教过我。可惜我没用，一分也没有学到。”阿斗扯开一个微笑，道：“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们。不如你跟我说说今天早晨练兵的见闻吧？姜伯约和你一起来的，想必他也在练兵场，是不是又和邓艾打了一场？”

　　“倒没有。今天他们很安静，昨天他们打过头，毁了一座营房。”向宠放下竹简，阿斗抓他的手放在暖炉上温着，道：“一定是被诸葛师傅狠狠训斥了一顿所以学乖了。”

　　向宠想起武侯严厉斥责姜维、司马懿管教邓艾的场景，不由笑道：“是这样。”

　　阿斗虽没有看到，却能想象那样的场景，跟着笑过一回，忽然问道：“我记得今天下午该你轮休了？”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阿斗往里边挪挪，道：“陪我躺一会吧。”

　　向宠只犹豫一下，就闷声应了。

　　事关两个国家，这场和谈持续的时间比阿斗想象的久得多，也复杂得多。孙吴也很奇怪，并没有像阿斗想象的那样暴跳如雷第二天就指挥大军打过来。相反他们表现得非常克制。两国盟约，虽然本来就不牢固，但是阿斗毕竟是先反悔的那个，总是有亏。就这样孙吴不知道在策划什么，曹魏和蜀汉在和谈，中原大地奇迹般地出现了百战之中的短暂和平。

　　这段时间算是阿斗这辈子最舒心的时候，没有繁杂的政务，没有各种弹劾上疏，不用纠缠于战与不战，最忙的也就是统计粮食的收成，最重要的是不用将向宠派出去，可以留在身边朝夕相对。过了春季禁令，身体好的时候，向宠还带阿斗去狩猎，捉到一对活竹鸡给阿斗玩，阿斗高兴了两天，发现这两只美丽野生的竹鸡有绝食的倾向，又放了它们。

　　鸟兽不得自由会如此，人若不得自由却更可能会委曲求全。历时三年的和谈总算结束了，也就意味着阿斗的自由从此结束了。以前不自由是阿斗自己的选择，从今后软禁下的不自由却是被迫的。但是阿斗自问做不到像那两只可爱的小鸟一样为了自由绝食相迫。

　　他想活下去。阿斗在去往许都的马车上，透过帘帷的缝隙看着向宠。他骑在一匹曹冶赠送的高头马上，抿紧了唇微微皱着眉头，仿佛是感到阿斗的注视，他侧过头来，隔着一层帘子看阿斗。

　　阿斗并没有收回视线。所有想做的事都做到了，即使让他立刻就死他也不觉得什么，唯独这个人他放不下。因为他的执拗，向宠不曾娶妻，半生都给了他，没理由他死了，留向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下去。向充和向平都有自己的生活，不可能一直陪在向宠身边。

　　阿斗此去只带着黄皓一人，吴太后和刘永刘理都留在益州。这是曹冶那场冲动惹出来的便宜，他们母子能相伴到老，也不错了。

　　比较危险的人如武侯、凤雏等等，一并北上。郭嘉很干脆地让出了自己的丞相之位，成了上公太傅。他确实老了，至于丞相这个位置让给谁，这些人该怎么调度，还要慢慢来算。

　　曹冶等人急着赶回许都，因此一路行得急快，阿斗在马车里，被颠得头昏脑胀，实在忍不了，便不顾旁人的目光和向宠同乘一骑，这才好受一些。

　　“从荆州往成都的路上，你也是这样一路小心照顾。”那时候的事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清楚，阿斗紧紧靠在向宠身上，问道：“你尽心尽力地照顾我，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你后悔过吗？”

　　向宠自己也说不清。可是从三十年前，他还是跟着赵云的甘夫人的亲兵，接过还是小小的婴儿的阿斗，也接过了这些年的纠缠。

　　许都里给阿斗留的府邸不论房屋的建构装饰还是屋内的呈设，都是顶尖的精致。而且满府都是各色美男，最小的有十来岁的可爱的小男孩，大的有四十多的大叔，想也知道曹昂打的什么主意。

　　郭嘉陪着阿斗看府邸，也注意到那些男侍们，满头黑线地在心里把曹昂骂了个遍，然后讨好地向阿斗道：“殿下，若是不喜欢可以另换。”

　　“当然要换。”阿斗偷眼看看面无表情的向宠，对郭嘉道：“我更喜欢音律，换成斫乐器的工匠和善歌的人好了。”

　　郭嘉吩咐随从记下，又道：“殿下身边的亲卫……？”

　　阿斗不欲他为难，便道：“我的亲卫都分给随我来许都的文臣武将，我的安全就交给乡侯。乡侯是这个意思吧？我没意见。”

　　向宠听了，忍不住要劝他收回这个主意。阿斗笑道：“我今在许都，有什么万一，魏国陛下第一个要负罪名，他们希望我平平安安地展示人前才好呢。”

　　郭嘉左看右看就是不看阿斗，阿斗不管他，继续道：“我不用这么多人伺候，留几个洒扫的就行，倒是刚才说的那些能吹啦弹唱的快点找。对了，你们派去勾引我的那个女奸细，自称是吉平孙女的那个，现在在哪里？她的歌真好。”

　　郭嘉道：“殿下若是喜欢，今晚我就让她来。”

　　阿斗有些惊讶，难道吉定没和郭奕在一起？嘴上却道：“风水轮流转，以前是我软禁她，现在换她看守我了。”

　　“殿下何出此言？虽然是在许都，但是殿下行动自由，陛下绝不干涉。”郭嘉笑道：“至于殿下用度，一概从内帑拨付，殿下所需，千金不惜。”

　　阿斗一点面子不给他留，道：“这个自然，我不会跟你客气。要消磨一个人的意志，最好的东西是权力，其次是美色财富，权力当然不可能给我，美色我又不喜欢，财富于我无所谓。所以只能指望我玩物丧志了，是这个道理吧？”

　　郭嘉咳嗽几声，道：“殿下是个明白人，所以我也不说面上的话。是，只要你活着一日，孔明他们就不会死心，我们也就不能安心。所以只能委屈殿下，做个被许都的玩乐事物迷了心智的安乐公。”

　　“如你所愿。”阿斗道：“不过请早点把我要的人送过来。”

　　这个晚上，吉定被送到了阿斗府里。这时候她已恢复了本名，夏侯玥。

　　她憔悴了许多，阿斗让她在下手坐了，细细问她这两年来过的如何，为何没有与郭奕结成连理。

　　说起来并不繁琐，夏侯玥是庶女，郭奕是丞相嫡子，就算相恋也不能嫁入郭府。何况后来她还被遣为细作，若是能立功，说不定还有机会，可她却无功而返，当然就更没有希望了。

　　阿斗看着她，这是他的侄女，若说许都之内还有谁是他的血亲，也就她和她的母亲、姨母。所以阿斗便道：“你放心，你的心愿我一定帮你达成。”

　　夏侯玥微微有些吃惊，却不算太惊讶。阿斗行事素来无迹可寻，也许他就是寂寞了需要找点事来做而已。

　　阿斗确实很寂寞，他拒绝任何人上门来探视，除了郭嘉和向宠。每天他都和工匠在一起，对现在的乐器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改造。

　　阿斗前世的前世是唱戏的，昆曲。昆曲的伴奏大多数都能找到原型，但是跟现代的还是大不一样，阿斗摸索着对这些乐器作改造，那些制造乐器的大师们看着他把自己的心血拆得七零八落，心疼得都快抽筋了。还好阿斗拆完乐器研究够了会把乐器的尸体埋好，还竖个碑叫乐音冢，这才能安抚住这群视自己的作品如生命的大师。

　　夏侯玥也极爱音乐，不过她对阿斗的这些改造抱以极大的怀疑，那些声音实在不合她的审美。

　　阿斗强迫她学唱昆曲的时候更是让她几乎要拒绝登门了，对这个时代而言，昆曲的唱词格律不整，行文赘余，音律更是奇怪得一塌糊涂。好在故事不错，虽然有不少词句说不清楚意思，阿斗也不给她解释，但是看得出来故事还是相当美的。换个词换个曲调，说不定能大受欢迎。阿斗坚决不准她乱改，她也只好委委屈屈地学这个。

　　阿斗从不出门，不知道外面对他怎么说，不过猜得到。有曹昂在推波助澜，有这些天的表现在前，还能传出什么好话不成？

　　郭嘉在家赋闲，常常很无聊，便时常会来看阿斗，与他说外面的新鲜事，带一些新奇的东西给他。郭奕为了见夏侯玥，往往跟着郭嘉前来，只给阿斗见礼就借故退出去去寻情人。阿斗只当作不知道，郭奕对夏侯玥有情，所以夏侯玥才能等下去。

　　郭嘉来得多了，郭喜也会跟着来。郭喜完全继承了她母亲的个性，飞扬跳脱，喜欢英雄，当然也就不大看得起阿斗。她纯粹是无聊，才缠着郭嘉来的。郭喜曾经嫁给了曹操手下一个很有前途的青年将领，不过那个将领死在了东吴的战场上。郭喜守寡多年，得到曹昂的特准搬回郭府。说白了，准她再嫁。无赖郭喜是一个人也看不上，就一直等到现在。

　　除了郭家的三个，只还有向宠会在傍晚来，或者守到阿斗入睡才走，或者留下来过夜清晨直接去处理公务。他偶尔也带阿斗喜欢的小东西来，有时候是活蹦乱跳的兔子，有时候是漂亮的锦鲤，有时候也有很难得的成都才能吃到的糯米点心。

　　“还是向将军有心，这家食肆才开两天，在那样的犄角旮旯里都能让他翻出来。”郭喜对着向宠昨夜送来的点心啧啧称奇，“要不是管这个的小吏知道我爹在注意这些特意告诉我爹，我爹也找不到这个食肆。”

　　郭喜说着将一个食盒推给阿斗，打开一看，和向宠的一样，是同一家食肆的糯米做点心。郭喜又道：“爹今天被陛下请去管教太子所以不能前来，让我代为赔罪”

　　郭奕和夏侯玥围在一起亲亲密密，阿斗看得心烦，推夏侯玥道：“去，唱袅晴丝给我听。”

　　夏侯玥白他一眼，领命去了，走到庭院正前拈起手势。这场戏去了伴奏，全靠自己清唱。

　　阿斗、郭喜、郭奕三人并排坐在门口，长长的漆案上放着茶盏，两片枯叶落在上面，阿斗没有拂开，就任它们躺在那。

　　郭喜边听边伸手去抓郭嘉送来的点心，阿斗一扇子敲在她手背上：“你爹的一番心意你也要打劫。”说完将向宠的点心拈一个给她。

　　郭喜拿着点心，没有入口，只打量正认真听戏的阿斗。郭奕也看到了两人刚才的动作，暗暗生疑。

　　这个人……是不是已经知道外面的消息，说郭喜正在追求向宠来的？

　　48.失

　　夏侯玥的声音很美很美，虽然唱得不像昆曲，只是听那甜美的声音也足够了。阿斗想到这，忍不住十分嫉妒地看看正沉醉在夏侯玥的声音中的郭奕——这个二愣子几辈子的福气能娶他的侄女！

　　夏侯玥歌完一曲，盈盈一拜，回座中坐了，问阿斗道：“怎么样？”

　　“很好呀。”阿斗笑笑，“比乳燕初啼花坞春晓还美。”

　　夏侯玥得意地一笑，忽听他道：“玥玥，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徒弟？”

　　“啊？什么？”夏侯玥瞪大眼睛问：“为什么？”

　　“本来想收你做义女，但是你父亲健在，我不能开这个口。”阿斗道，“但是你跟我学了这么久的曲子，也该叫我一声师傅。”

　　“可是……”

　　阿斗不待她说话，道：“你定然是嫌我年轻，不配做你的师傅。”

　　“不是……”夏侯玥急忙摇头，道：“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

　　阿斗挂在凭几上，笑道：“这些日子多谢你陪着我，虽然不喜欢唱这个，为了让我高兴也强迫自己去学。除了给你一个身份，没办法再报答你。如果你没有意见，那就选个日子拜师吧。”

　　夏侯玥的拜师礼行得很隆重，阿斗按礼节给京中名流都发了请帖。大多数人并不想来，但是为了弄清楚阿斗到底意欲为何，夏侯玥拜师那天，上门观礼的宾客差点挤爆了阿斗府里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