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
"玉儿,我的时间不够了,我如果死了,你一定要记住我今天和你说的话。我走以后,唯一能够保护希辰的人,就只有你了。"
"主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两行清泪滑下潇湘玉绝丽的脸庞,烈幽长叹了一声,抬手替她揩干了。
"唉!该是把一切都告诉你的时候了!"烈幽的眼神邈远起来,神色时而甜蜜,时而痛苦,陷入了那些曾经交织着欢乐与忧伤的回忆里。似乎是掌握着天下的君王啊,可笑的是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原以为手中的无上力量和权利,起码可以保护自己身边最爱的几个人,然而连这个,也并没做到。
"我的一生大概不算成功。可是到现在才来后悔,终究是太迟了。这十几年来,我反复地问自己,如果当时,我不那样做的话,是不是一切的悲剧就都可以避免了呢?这个问题谁都不能够回答我,我自己就更加不能。"暗夜静寂得令人心颤。男人的声音低沉了下去,潇湘玉并不懂他说的话,却不敢打断他。
"玉儿,你还记得唯征吗?"
"唯征?"潇湘玉一时想不起来。
"烈唯征,我和怀雪的儿子。当年怀雪死的时候他才三岁。"
"那个孩子!"潇湘玉终于想起来了,那个她只见过一次的孩子,却是毕生都难以忘记他的冷漠。
"当初他就像希辰现在这般大吧,你却忍心将他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烈幽淡淡地笑了,夹杂着一丝伤心:"是啊,天下恐怕再没有比我更狠心的父亲了。"烈幽仰天一叹,"唯征去南海那年八岁,今年应该十五了。"
潇湘玉望着那双沉静的眼睛,心微微疼痛起来,在那双眼睛之后隐藏的,是另一个她一生都无从窥测的世界--那并不是属于她的世界。
烈幽回过神来,虽已黯淡却依然深邃的眸中闪着莫测的光:"我走之后,就将皇位传给希辰。"
"希辰?他还那么小啊!"王后潇湘玉吃了一惊,摸不清主上的话是真意还是试探。天下有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登上那个权利的顶峰呢?然而,她更加深刻地知道,伴随着权利而来的将是无尽凶险。
"我只是想保护我的儿子们。以希辰的品行,一定会善待她的哥哥,可是如果是唯征做了皇帝......"烈幽低低苦笑起来,"他太像我了!"
潇湘玉心中恐惧起来:"难道主上担心......"
"玉儿!你相信这世上真有主宰宿命的神么?"
"什么?"潇湘玉痛惜地望着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以为这是他弥留之际的呓语。
然而此时烈幽的眼睛无比清澈:"宿命!遥远又不可知的东西。年轻时的我,也曾经嗤之以鼻。然而当世世代代相同的噩梦也降临在我的头上时,我才明白他的可怕!他的可怕就在于你明知它要发生,却无法避免。"
唉!烈家祖先以自己儿孙的命运换取的这无上权利,可笑啊!千年来不曾失落的绝对权力,最终又真护住了什么!
烈幽缓缓闭上眼睛,深刻的眉角微微抽着:"我不希望我的儿子死,但是我不知道,让他们活着,会不会是一种比死更加痛苦的折磨。"
潇湘玉这一生都不曾设想过在自己的丈夫--君临天下的神族皇帝烈幽的脸上,会出现这样无力的表情。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他少有的低柔语气继续说道:
"你知道吗?我本来还有一个弟弟,跟我是双胞胎,名叫烈聿。十二年前,他抛弃了一切,带着唯征的母亲从皇宫中逃走了。"
"什么?"王后捂住嘴,才没令自己叫出声来。
"天下间有哪个男人能容忍这样的事呢?没有的,是不是?"烈幽低低地问,并没指望她回答,事实上,这个问题没有人能给他确切的答案。
"......那一夜,他们一直逃到紫河边上......我追上他们的时候,怀雪已经死了。小聿,就那么抱着她,一步步走进紫河里!我没法原谅他们!因为我比任何人都爱他们......"
潇湘玉温柔的眸子里早已泪光莹然,伸手轻轻握住了烈幽的手。
"在那时,我只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你没法体会那种痛到不知痛的感觉。这就是我们的命运,伴随着伟大权利而来的代价--兄弟反目,世世成仇,不能绕开,不能避免,被诅咒着的烈家男人们的命运。"
"十二年了,我夜夜梦见他站在紫河边上,说他要回来找我报仇。可是,他一直都没有来。可能,是真的死了吧!是我这些年来,一直骗着自己,认为他还活着......怀雪死后,我无法面对唯征。一看到他,我就会想起他的妈妈。这么多年来我用仇恨支撑着自己,可是仇恨,真是一种容易令人疲惫的东西。"烈幽深吸了一口气,要支撑自己讲完这个故事,"我是个没用的父亲,我一生都无法战胜自己的心,所以才会七年来,一直把自己的儿子丢弃在南海!"
"主上当年,应该深深爱过唯征的母亲吧!"
烈幽握住她的手,悲凉低笑:"那又怎样呢?她明知会死也要离开我。"男人沉默良久,不愿再说一个字。潇湘玉张口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
"为了信念不惜一切的勇气,这并不只是真正的勇士才具有的品格。从我娶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坚强的女人!虽然表面看来你那么柔弱。"他手上的力道忽然收紧了,在阒静的夜里,他的声音就和苍穹一样的遥远:"玉儿,替我--保护我的儿子们!"
潇湘玉眼中一丝淡淡的伤心融化在清寒的冬夜里,主上啊!你要我保护的儿子,在你的心中,到底,是哪一个呢!
"只要烈家子孙还有人活着,就会有希望。我不相信,命运可以永远控制姓烈的男人!"烈幽清瘦的面颊上现出了一种凛然的光芒,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令她一见倾心的倨傲男人。
"咳咳--咳咳",烈幽一阵剧烈的咳嗽,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知道自己的生命之光越来越黯淡了:"玉儿,听好我的话,我死了以后,你要拿着......拿着我的遗诏和传国玉玺,叫希辰立即登基,然后再为我发丧!"
"主上!唯征是您的长子,您真的连他的最后一面也不想见吗?"
"这是我的遗命,我早已拟好了圣旨,就在左丞相手里,到时,他一定会帮助你的!"
"主上!"
烈幽那双淡漠生死的黑眸中终于滑下了两行热泪,滴在潇湘玉光洁的胳膊上:
"这么多年来,淡月将他照顾得很好,"他神色中有着欣慰和骄傲,"你要小心,那孩子现在已经很不简单了。只是,没有一天不在痛恨我!去年夏天,他就差不多和我一样高了。"潇湘玉一阵心酸,纵使不肯相见还是默默地关心着,在主上的内心深处,最爱的实际还是大儿子吧!记得有一次希辰溺水,他亲自跳进冰雪初融的池塘,情急之下大呼的,却是唯征的名字。
"锋芒在伤人的同时,也会伤了自己!就算唯征不肯原谅我也没关系,我只希望他们不要重复命运的悲剧,正因如此,我才要把权力,交给希辰,他会是一位仁慈的君主,神族的百姓也一定会爱戴他的。权力并不能达到一切,但我能够留给我儿子的,也只有这个而已!"
烈幽仿佛还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他只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玉儿,对不起!"非要埋怨的话,就请诅咒让所有人被迫踏入这杀人战场的命运吧!
烈幽仿佛疲倦得腰睡着了,"小聿!我现在终于知道你对我最残忍的报复是什么了......就是终生都不给我......再见你的机会......聿,我原谅你了......你......原谅我了吗......我的兄弟......"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我恨了你这么久......其实,我始终都是这么爱你......"
他的心一下子又飞到了那紫色的河流,宛如当夜的明月,给紫河洒上了妖冶的光芒,甲胄森然的御林军以扇形重重包围着河边一对浑身浴血的男女,耳边满是那男人椎心泣血的呼唤--"怀雪!怀雪!怀雪!"风声听不见了,玉儿的呼唤声听不见了,小聿和怀雪的脸清晰又模糊,烈幽澎湃了一生无法平静的心,此时,终于变得一片沉寂。
此时,在通往东都的一条密林小道上,一队人马正在满天的繁星下兼程疾行。队伍中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最是引人注意,这样的年纪,怎么会有如此冷酷阴沉的目光!少年极少开口,似乎这世上已没有什么东西还能打动他。漆黑的夜空中陡然出现的耀眼亮光吸引了众人的视线!一颗银色的星辰带着绚丽的光芒划过苍穹,落向不知名的远方。少年心口蓦地一痛。
"是流星!"同行的人们惊叹道。
马车中静静地倚着窗户欣赏繁星的妇人,看着那一处星空,面色忽然微微一变!那是他的星辰!难道已经......到底,还是来迟了吗?
前面的少年回过头来,漆黑如夜的眸子闪着悲伤的神色,妇人绝丽的玉颊微微转向一旁,不想他看到自己已经滑落的眼泪。他,已经感应到了吗?那个与他血脉相连的男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
朝阳的光辉一如往常般照亮了东都的每一个角落,大小街市陆续开始了他们一天的繁华喧嚣。但是,就在这样一个明媚的清晨,神族的百姓失去了他们的皇帝。
--这一年,烈希辰七岁,烈唯征十五岁。
这是烈希辰永生难忘的一次相遇。命运为他二人的碰面设计了最悲伤的场地--
"父皇!你明明还在这里,为什么他们却说你已经‘大行'了呢?"希辰流着眼泪,独自陪伴他的父亲。在过去的七年,死亡的阴影一直盘踞着他的生命,然而今天他才终于知道,其实死亡的恐惧远远难抵失去的哀痛。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哀痛这种滋味。
"咿呀--"一声启门的轻响,希辰吓得惊跳了一下,从父皇的灵柩后面偷偷地探出头去,这个时候,理应不会有人在这里的!外面负责守护灵柩的侍卫绝对没胆子贸然进入,惊扰先主英灵的。
希辰看见一个人到了父皇的棺木之前,五官隐没在黑暗中,看不真切。来人仅一只手,就轻松掀开了沉重的棺盖,轻微的摩擦声在静夜中清晰得令人心颤,那人静静地站着,时间都仿佛在这一刻休止了。希辰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一动不动地紧贴着棺木坐着,连哭泣都暂时忘记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立在棺前的人发出一声冷笑,听来却像是哽咽。好像已经不知被压抑了多少年的感情,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然而,这个出口也并不足够。那是伤心到极处、绝望到连痛哭的力气也失去的凄凉感觉。
烈唯征的手掌紧抠住棺盖,浑身因用力过巨而颤抖,七年前的那一巴掌,就是你给我最后的礼物吗?你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
--那这七年的牵绊,七年的挣扎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到死都是这么绝情!连死前都不想再看我一眼么?你非得让我这么痛恨你么?可惜,我到底还是回来了,父皇!"
躲在一边的希辰在听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低呼了一声,下一刻,他已经双足腾空,整个人被提了起来。他害怕得想大叫,可还没等他发出声音,嘴巴就已经被捂住。
好阴沉、好冷厉的黑眸--烈希辰觉得自己根本是在看一头受伤的猛兽。然而极度恐惧中,一种淡淡的心痛与怜惜却在心底升起。这是他第一次望着他哥哥的眼睛,然而从这一刻起,这双眼睛终其一生都将在他心中闪耀。
"你是谁?为什么躲在这里?"压抑的低沉声音中还留有哽咽后的嘶哑,悲伤已被冷酷掩盖。
"我,"希辰害怕地小声说:"我不是故意躲在这里的,我只是很想念父皇!"
"你,叫他什么?"烈唯征的黑眸倏然眯了起来,抓着希辰肩膀的手不由得收紧了。
"父,父皇!"希辰吃痛,小嘴扁了扁,但硬是忍住了没有哭。
"原来就是你!"烈唯征仔细审视希辰这张脸,这孩子真不是普通的漂亮呢!凡是见到他的人,都会忍不住惊叹这份上天的恩宠。烈唯征狠狠瞪着他星子般璀璨明亮的眼睛--这就是我的弟弟吗?就是这孩子轻易夺走我的一切。如果现在就这样扼死他,会怎么样呢?唯征心中暗想,转头看了一眼黑沉沉的棺椁中那张静穆的脸,心中无声地呐喊:你若能看到这一幕,一定会从棺材里跳出来打我吧!为什么不跳出来打我呢!我就要背弃七年前对你的承诺,扼死你最宝贝的儿子了!为什么不起来!为什么!
"你是唯征哥哥吧!我听过你的名字!"
烈唯征一震,冷眸中闪过一丝惊讶:"唯征哥哥?"
希辰的眼泪还在眼睛里打转,小脸上却已经闪动起光彩:"是啊!父皇曾经对我说过,说唯征哥哥你,一定会保护我!"这个天使一般纯洁的孩子说出这些话时,那荡漾在小脸上的喜悦,是一种发自心底的信赖,灿烂的笑容几乎令他睁不开眼睛,这是一生都不会出现在自己脸上的笑容吧!
他缓缓松开手,将他放回地下,喃喃低语:"他真这么说么?他真相信,我不会伤害你么?"
总有一天,这世界将会令你知道,真正的伤害是什么。现在这孩子还知道,他父皇的遗体尚未入土,为了争夺那张空悬的皇位,各股势力的斗争早已暗中展开了!而另一个人,就是他的母亲,那个曾经羔羊一般温顺沉静的女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不得不变得如牡羊一般坚忍好战,这是她作为一个母亲,崇高而艰难的使命!
"哥哥,父皇再也不回会来了!"希辰站在烈唯征身边,望着棺中父皇平静安详的脸。
"是的,永远都不会回来了!"烈唯征苍凉的回答,合上了棺盖,也隔断了自己与这个男人爱恨难分的父子情缘。从今以后,烈唯征不再有父亲了!做什么都没用了!因为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唯征缓缓走出去,月光下的背影疲惫而孤寂。不过,那孩子居然叫我--"哥哥"!唯征咀嚼着这两个字,带着一种奇妙又陌生的感觉--太久了,这世界已经遗忘太久了!久到快忘记这个世上还有与自己有关系的人了!他只是烈唯征,只是天地之间,最最孤寂的那个!但是今天,竟有人叫自己哥哥!烈唯征不愿意承认,那孩子叫他哥哥时,还含着眼泪却微笑的样子,令他冰冷的心刺痛了一下,只有一下!
记忆中,头一次有人因为自己而喜悦,头一次有人看着自己时,没有用绝望悲哀的眼光!然而这些微的温暖怎能抵偿!
烈唯征又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肩头--当时父皇紧抓着自己的肩膀的疼痛感觉,好像仍然停留在原处似的。
............
"唯征,答应我,永远都不要伤害希辰的生命!"
"如果我不答应,父皇是否现在就要我的命?"
"啪!"重重的一记耳光。七年了!那声音一直不断地在耳边回响。谁会想到,那个巴掌,竟然是最后的终结!
烈唯征终于忍不住怔怔流下泪来,一如七年前的那一天。父皇呵!就是为了那个孩子,我有生以来,你头一次打我!如今,你就这么走了!那这心中流着血的伤口怎么办?七年来日日夜夜蚀心刻骨的痛恨要用什么才能抵偿?不够不够!一刀杀了他也还是不够!那孩子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就因为他来了,一切痛苦都无法挽回!如果没有他,我不会悲惨得连最后一丝希望都失去!
烈唯征轻轻拉出颈间的一块红色的玉佩,那是一种深澈幽丽的血红,上面镂刻着盘旋的飞龙,就仿佛是一圈鲜血在流动。
父皇叹息的声音犹在耳边--"这块血龙珏是我从小带在身边的,你今后就带着它,就像我和你母亲一直在你身边一样!这是父皇对你全部的期望。"烈唯征轻抚手中的血龙珏,喃喃道,"就像你们在我身边一样!"他绝望地低笑,"可是,你们什么时候曾经在我的身边呢?十三年前,在我娘离开的那天,你们就已经双双丢弃了我!"唯征扯下玉佩,随手抛在未融的冬雪中。父皇!我再也不会承担你的任何期望!我会走我自己要走的路!既然你已经离开了,就彻底地离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