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梨园里最红得伶人都有谁,你知不知道?"
"二十年前?红过的人很多,干我们这行的,一年一个样,再红的人,一旦过了十五,好日子也就差不多到了尽头!"
"你再好好想想,最出名的有哪些?"
"我们班子里面,最出名的有灵官,棋官,嗯,那时也还有一个叫玉官红透了半边天。据说,就是因为我的眼睛和这个玉官有点像,所以班主也让我顶了这个玉字!至于其他的班子里面的事,我可就不清楚了,反正就算红也红不过他们三个!"
"那当时可曾出过什么轰动一时的事情没有?"
"轰动一时?这可就多了!"明玉抬起了头,脸上还带着泪痕,看来我见犹怜的:"像灵官当年就和当朝御史的老婆勾搭上了,晚上于是睡他,白天他就睡于是的老婆!事情闹出来之后,当真是满城哗然!"他一边讲,一边笑,笑容中竟带出了两份孩子气!
我也忍不住笑,眼前不由自主浮现起那个倒霉御史捉奸时的表情。"后来呢?"明知道不会是这个人,我还是好奇的问这下文。
"那还有什么后来?那个御史告老还乡,夫人喝了瓶鸩酒,最倒霉的还是灵官,放了把火,烧了个干净,到也省了棺材钱!"
"烧了个干净!"我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他竟然这样轻松的说出了这样残酷的事情!人命,在他的眼里,究竟算得了什么?
明玉大概看出了我的不悦,飞快的转换了话题:"还有就是玉官。说来这个玉官,才是命最好的!刚出道一年,就被谨王爷看中,包了下来。一时间身价倍增,得宠的不得了!这玉官,长的最拿手的,是一出红拂夜投,据说那年王爷五十大寿的时候,他唱红拂,简直就把个红拂给唱活了,王爷问他要什么赏,这玉官也绝,竟然说要一口宝剑!"
宝剑!
我的心咯噔一声!左手紧紧地握在了凌风剑的剑鞘之上!
第三章
明玉眼波流转,带着惋惜的口气继续道:"而谨王爷一高兴,也真就许了他!召集了最好的铸剑师,用最好的寒铁精英,开炉百日才铸成了一口绝世名剑!轰动了京城,可怜那个铸剑师,辛辛苦苦把剑送到了王府之后,才晓得是个伶倌唱戏用的,当场吐了口血,抬回家没出一个月就翘了辫子!"
"这剑叫什么名字?"我的手在轻轻的发抖。
"名字?嗯,一个台上的道具还要什么名字?不过是玉官仗着王爷的宠爱撒刁而已!"
我轻轻闭了下眼,仿佛听到肋下的凌风也在轻轻的叹息!"这玉官后来呢?"
"后来?好像是听说跟了个小白脸从王府逃了,嗯,也可能是死了吧,反正这种事多去了!"
"玉官的本名叫什么?"
明玉的眼睛眨了眨,反问道:"难道爷要打听的就是玉官?"
"不错!"明玉是个聪明人,我没有必要也瞒不过。
明玉站起来,走到了窗边,飞快的看了我一眼,又把眼光投向窗外,声音响起,仿若梦幻:"爷若问的是玉官,问我可真算问对了人!就像前面说的,因为我的眼睛向玉官,所以我就当了明字辈里面的玉。算起来,我还真沾了这个前辈的不少光!以前,不光老的谨王爷宠玉官,连他的儿子们也喜欢玉官,尤其是那个老三,竟真动了情!当年玉官逃走之后,这位三爷还伤心了好一阵!见了我之后,他就开始常常点我的戏,我也算是被他捧红的。他抱了我的时候,常常玉官玉官的叫,又特别喜欢亲我的眼睛!你知道吗?这时候我就特儿羡慕那个玉官!三爷今年也不过四十多,二十年前正年轻,又是王子,等闲家的女儿,也难得被他看上一眼。而他玉官能让这样的男子记挂了这么久,这辈子,也算没有白活!不过,他也真不知足,还要往外逃,也不想想,像我们这样的人,就算逃出去,又能怎么样?......可惜,三爷他不是世子,我也不过是个替身,他能替我做得也有限。尤其自去年腊月里他染上了风疾之后,也没有心情找我了。而我自己年纪又大了,那些狗眼看人的奴才便作践到了我头上!"
他缓缓的转回身,抬手挽了挽头发,白嫩纤长的小指为微翘着,他的肩轻轻的颤抖,在朦胧的烛火下,乍一看去,竟显得比女儿家还要纤柔。
我的视线,最后落在了他的眼睛上:那是一双狭长的凤眼,眼角斜飞,挺秀而妩媚,黑瞳瞳的深不见底,可惜眼白上带了些许细细的红丝,削减了应有的神采。心头又是一颤:生具凤眼的人,极为罕见,但我的父亲,还有我自己却也拥有这样一双完美的凤眼!不论神采,单从外形看去,明玉的眼睛,竟和我的有八分相像!
"虽然我今不比昔,但去三爷家里打听点事情,还不是难事!爷,如果这事儿能办成,明玉是否能请您帮一个忙?"
色诱不成又开始要挟了吗?这些戏子,还真不可小视,什么时候硬,什么时候软,拿捏的分毫不差。他说这些话中,究竟有多少是真情,又有多少是做作?我冷笑道:"你也是聪明人!有什么条件,掂量好了尽管提!"
明玉一笑:"我知道您是好人!事后能不能请您把明凤买了去?他手脚还算伶俐,在园子里呆的时间也短,没什么乌七八糟的坏毛病!我算过了,班主虽然想栽培他,但毕竟还没有红起来,以您的身份如果开口,有一万两银子,也就能买下了。我手头大概有个五六千的,借您个名义,再请您把余下的填了,莫叫别人糟尽了这孩子,也就罢了!"
这就是他的条件?为什么每当我开始相信他的时候,他总会显出戏子的狡诈无情,而每当我认定了他无义的时候,他又会露出人性中最多情,最高贵的一面?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就是你的条件?没有其他了?"
明玉轻佻的笑起来:"爷若是觉得过意不去,还想赏些什么,奴家自无推辞之理!"
我不理他的笑,板着脸继续问道:"难道你自己不想出去?"
"我?太迟了,我早就走不了了!出了戏园子,天下哪里还有第二个地方能容得下我?呆在这,起码在台子上的时候,我还是一个人!"明玉的笑,还是那样的媚,眸子里盈盈的,仿佛有泪光闪动。
我的心里好像被什么堵住了,这明玉算来比我还要小上三岁,说话行事暮气沉沉,竟好像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一般!我握了握肋下的凌风,想起了李三轻蔑的眼神,想起了那个冤死的铸剑师,的确,宝剑尚且如此何况是人!我看着他,许下了我生平第一个诺言:"无论成与不成,我都会带明凤走!"
明玉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轻快道:"爷如果不嫌弃,三日后再来我这一趟,成不成?"
我迟疑了下,道:"能不能让我亲自去问问?"
明玉愣了冷,好奇的望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来。想想才道:"王爷人本随和,只是病中喜怒不定,但也难说不准会喜欢和别人聊聊往事。后天午时在戏园后门,我给您回信可好?"
我点点头:"那就到时候见面吧,我想,你大概不是会多嘴的人,对不对?"
从明玉的房间里出来已经是深夜了,我一边往自己住的地方走,一边想着今晚的一切。
明玉,我生平还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人!论年纪,他根本还是个孩子,但他浑身上下,却没有半点孩子的感觉。正如他所说,在他的行当中,十五岁,已经到了垂暮的年纪!
明玉,尽管是男人,他却是那样媚。想到他的眼,他的手,他散乱的发丝和纤细的腰肢,我的心头又是一阵燥热。
那个二十年前和我们用这同样的凤眼的戏子,是不是也是想明玉一样的人?他的生活是不是也想明玉一样,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中掩着无尽的凄楚?他的为人,是不是也在柔媚下藏了一点义烈,在机变里带着几许真情?如果他真的是这样的人,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那么当年血气方刚的莫叔叔,和他有些瓜葛,或者也不是不可原谅的错误。
王府那么多的珍宝,他为什么会要一口宝剑呢?会不会是专门为了莫叔叔?带着他从王府逃离的人是谁?如果是莫叔叔,为什么江湖上一点风声也不曾留下?他后来的下落如何?最重要的事,他为什么会有何我同样的眼睛?
接下来的一天里,我心神不宁,几乎是做什么,错什么。张文看我的眼神,渐渐夹杂了轻蔑和诧异,他大约是真地把我看做了倚仗祖荫的纨绔子弟了,我哪里还有心情理会他的感观?很不得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掰着手指数,就盼着和明玉见面。
终于到了约定的时候,我早早得出了门,却在街上溜了三圈,故意迟了片刻才到戏园。明玉早已等在了那里。
在白天,整个戏园都很安静,更不要提这个僻静的后门所在。
明玉今天打扮得很朴素,脸上脂粉洗得极干净,头发简简单单扎了个髻,穿了普普通通的一件青绸衫,整个人清清爽爽,就好像书院里的学子。
远远看见我,他笑着跑过来。或者是由于正午灿烂的阳光,我只觉得此时他的身上竟也有了一股年轻人的活力。
"爷,您来了?昨晚儿我去三爷那,说来也巧,一进门儿,他就冲我叨念玉倌的好处。嗯,还得请您恕我冒昧,应着那个景儿,我就顺势说,您是我同乡的一个举子,曾经喜欢过一个戏子,可惜被老太爷知道了,把那个戏子活活打死了。之后您就寻思,这是上有人给妓女作传,怎么就没人写写戏子?于是就许下了心愿,要著述一部名伶传。我就问三爷,是不是也能让您写写玉倌。三爷听了很高兴,我就擅自定了今个晚上,不知成不成?"
我略一皱眉,有点不悦道:"你就说我想著书也就罢了,怎么还......"
明玉愣了下,眼里的光彩渐渐褪去,淡然笑道:"没点儿因头儿,哪个士子愿意沾惹我们?你莫看着三爷听曲看戏,召伶倌,平日可也是个道学先生,那些沉迷酒色,终日醉乡的纨绔,他还看不起呢!再说,他不也是因为老子才内弄到玉倌的?这样说,他容易答应些!"
看着他暗淡下来的眼神,我不知怎样也觉得不太好受,默默地听他说了这番话,更生出了惭愧,莫说别人,就是我自己,又何曾把这些伶人真正当作人来看待!明玉不说,我也知道他为了我讨好那个三爷,煞费了一番苦心,而我却......唉,我生平还没有做过这么失礼的事情!
一时找不到话题,我们两个面对面站着,谁也没有开口,耳边远远的听到隔街传来的车马声,又是别扭,又是尴尬。
"要是......"我们两人同时开口,同时闭口,看着对方愣了一下,各自笑了,多少自在了一些。
"你说。"我先开口,心里想着该怎样挽回刚刚的失言。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从着往东五十步,有个铁冒胡同,里面还算清静,晚间的时候,晚间的时候,我和爷在那里会面好不好?"明玉带着笑说。
我打量了一下他的打扮,心知他原本没想这么快就回去的,有听他改换了见面的地方,知道自己还是伤了他。有些懊恼,有些怜悯,明知不该,我还是拦住了他,笑道:"剩下这点时辰,不长不短,闲也闲着,我听说天桥那边热闹的很,不如你带我去逛逛?"
明玉的眼睛眨了眨,一点暖暖的笑意从里面漾开,渐渐扩散到了嘴角:"既然爷这么说,小生哪敢违命?公子请--"他装模作样的一弯腰,俏皮的作了个手势。
"牵马来!"也许是因为事情顺利,我心情大好,跟着一摆袖子,也念了句戏白。明玉笑做一团,带着我往天桥走去。
明玉的口才很好,一边走,一边给我讲述着京城的名胜!西山的枫红,卢沟的晓月,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我听得津津有味,想起家乡的明秀山水,就不知道哪个更胜一筹!
这一路上,他讲得最多的,还是天桥的热闹!
"公子,您别看天桥乱,却算京城第一繁华的地方,一天十二个时辰,就没有空闲的时候!在天桥三教九流,打把式买艺的,说书的唱曲的,耍猴遛鸟......不是我说,只要您想得到的,就没有在这找不着的!这天桥,泥腿子来,那金枝玉叶的公子哥,也照样逛!天桥里面的人,藏龙卧虎,说不准,哪个摆摊的,就是曾经叱咤风云的大侠客,也说不准,哪个要饭的,就是祖上就是天潢贵宦!"名誉神采飞扬,一边说,一边比划,仿佛当真见过多少风尘异人一般,没有半点昨日的颓废糜烂!
我听得好笑,忍不住想逗他:"照你这么说,那天桥里,其实没有什么特别出名的地方了?"
明玉愣了下,微微噘起嘴,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嗔道:"怎么没有?特别的地方多的很呢!比如,在拐角的那个千泉茶楼,就是天下第一等的地方!"
"茶楼?这茶楼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明玉抿嘴一笑:"茶楼特别的地方,当然是茶了!这千泉楼里面的茶,当真算是天下一绝!明前的龙井,黄山的茅尖,都不算什么,最希奇的还是东洋的茶道!可以说走遍天下,只此一家,绝无分号!"
"东洋的茶?我只听说过东洋得刀好,没想到茶也特别吗?"
"可不?咱么喝茶,是泡着喝,他们却要把茶叶子磨碎了,繁繁复复的煮来喝,味道清淡雅致,别有一番风味!"
"是吗?你说得这么好,是不是骗我请你喝茶?"
"嘻嘻,爷真精明!有什么心思,一眼就让您给看出来了!"
我们边说边走,转眼已到了天桥。
我细细欣赏,这天桥果然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只是沿街找了许久,也没有见到那家"千泉茶坊"。
明玉的脸色渐渐阴了下来。他走到一个摊子前问道:"大爷,那间千泉茶楼,到底在什么地方?"
"千泉茶楼?"那老者斜眼看他一眼,带着点嘲讽笑道:"我说小后生,早拆了一年多了,这倭贼的东西,是好用的吗?看您也一口京腔的,别是光在家用功了吧!"
明玉雪白的贝齿,紧紧地咬着下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这小明玉把天桥说得跟自家的后院一样熟,闹不好,今天他还根本石头一次来呢!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不就是竹杠没有敲成吗?没有了东瀛茶,我请你吃更好的!"
明玉点点头,勉强回了个笑。
再往下走,我倒成了向导,走在前头,东瞧瞧,西望望,特意捡了间不大起眼的小酒楼,领着明玉坐了进去。点了几样清淡的小菜,在临街的位子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