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丰侯的嗓音带了微微的哽咽:"但这样的温柔,却渐渐不能满足父王,一次酒醉之后,父王颤声说,他觉得被愚弄,被轻视!我才知道,这次连一向无所不能的父王,也动了真心。但父王的真情,却让玉倌的日子变得极为凄惨。他再也没有登过台,夜静更深的时候,父王的卧房里常常会传出各种奇怪的声音,第二天,玉倌就会被抬出来,有时候他会带着满身的血迹,苍白的微笑着,对抬他的人说声谢谢,但最可怕的,却是他外表看不出一点伤痕,只了无生气的闭着眼的时候。每当这时,各种珍贵的药材就会流水般的往玉倌的房里送,然后或者十天或者半月,他又会带着温柔的笑,重新回到父王的身边。时间越长,他昏着被抬出来的次数越多,但无论怎样,他始终没有哭喊过一声!"
我肋下的凌风却似乎在哭喊,我忘了自己此时的身份,忘了对面那个老者的身份,也忘了他谈论的只是一个低贱的戏子,一份天理难容的孽情,沉声怒道:"那侯爷这时候呢?"
"我?"景丰侯茫然的眨了下泪光闪现的眼:"每见他带伤,我就心痛一次,伤在了他的身上,却好像痛在了我的心头!我恨我自己无能为他解难,其实那时候没有任何人能够为他解难,就连有一次我大娘劝父王收敛些,都被父王怒骂一阵,疑她是否和玉倌不清不白,气得大娘进宫住了半个月。"
我无言,却见明玉的嘴角上带了一丝嘲弄,同样绝美的眼睛里,又是那样深沉的悲哀。
沉默的好一阵,景丰侯接着道:"有一次,玉倌伤的好重,我背着父亲,私下里去探望他。玉倌本来人如其名,是美玉一般的人品,那时候,却已是苍白如死,奄奄一息。拉着他枯瘦如柴的手,我心痛如绞,他,他本是应该让人捧在掌心爱怜的呀!我忍不住,吻在了他毫无血色的唇上,然后他缓缓的张开了眼。"
"哈!侯爷还当真是多情呢!"我紧握着凌风剑,极力克制着拔剑出鞘的冲动。
景丰侯却似早已沉浸在他自己的叙述中,根本不曾听到我的插言。"玉倌的目光和我紧紧地对在了一起,却是那样的平静,他又对我笑了,就像平日每次见到他一样,淡淡的微笑着。我看得痴了,他轻柔的嗓音就在这时候响起,他说他也一直明白我对他的心意,但我是王子,而他却是我父王的人,他不能毁了我。他说,他知道他快要死了,如果有来世,他会选择做一个女人,为奴为婢,常伴在我的身侧!这时候,我才知道,他不是无情,而是,而是情太真太深......"
我听得呆住了,难道这玉倌喜欢的竟是眼前这个自私懦弱的景丰侯?难道,我大费心血,竟然找错了人?
景丰侯的声音愈见激动:"他告诉我他在世上,还有唯一的一个亲人,那就是他血亲的弟弟!那年,玉倌才只十五,他弟弟却还小他三岁,只知道他在王府当差,却并不清楚他到底在做些什么。他说他把弟弟送到了京城有名的金风书院念书,而他的弟弟也是天资过人,聪颖异常。他虽死无所惧,却担心幼弟无人照料,平白糟蹋了一块良材美质。他的声音是那样的悲凄,那样的哀凉,他的笑容也第一次从脸上消失。他主动抓住了我的手,我才发现,他原本丰盈如玉的手,早已变得枯瘦如柴。然后他哭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绝对不会相信,是上竟然会有如此晶莹的泪光,不会相信只一颗无声的泪珠,就足以让人寸断肝肠!他断断续续的求我能念在往日的情分上,瞒住他生前的所作所为,并替他照料弟弟,让他弟弟能够继续念书,成人成才!他告诉我,他的本名叫作沐捷,他的弟弟,叫作沐荣!"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沐荣,字郁霖,沐郁霖正是我那名满天下,素有布衣王侯之称的父亲!
沐怀捷,却不正是我自己的名字?
我的心中充满了一种无法言喻的苦涩哀伤,却又夹杂了淡淡的欣慰。
原来,这个让我烦恼许久的伶人竟会使我的亲伯父!想不到,父亲绝世成就的背后,竟然会是大伯如许的牺牲!我猜,大伯并不会真的喜欢这个王府公子,就向明玉对我最初的热情一样,不过是能够为自己唯一的亲人尽上最后一份心力!他临去前的泪水,大概也是为了在不能照顾他的弟弟,我的父亲吧!
或许我以往的猜测全部都错了,父母对我特殊的宠爱,或者只缘于早年痛失亲人的悲哀。而凌风剑会在莫叔叔手中,也或者只因为莫叔叔才是一名真正的剑客,才能让这柄绝世之剑发挥它应有的风采!在他们之间,没有乱七八糟的纠葛,只有血浓于水的亲情!我不会为了我的出身而悲哀,我只会为了他们的挚情而骄傲!我错了,我不该去怀疑我至亲至近的人,在这一刻,我才真切地感觉到,伶人,也是和普通人一样是的血肉之躯,也是和普通人一样的有情有义,或者在这种扭曲的环境使他们比常人更机变,但也唯有如此,才使他们更珍惜,更挚情!
我抬眼望向明玉,见他那双长长的睫毛上,仿佛也挂着晶莹的水珠!他美丽的凤眼中,也闪着悠远而深挚的感情,此时此刻,他是不是也想到了和他亲如手足的明凤?
我忽然生出了很不舒服的感觉,明玉也当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不过他全心着想的自当都是他的明凤,而我似乎只是充当了一个当年景丰侯的角色!我紧紧咬住了下唇,也罢了,能为他们兄弟作些事,也算是对当年的一种补偿吧。
景丰侯呷了口茶,缓了缓激动的情绪,继续开讲道:"天可怜见,躺了整整三个月之后,玉倌最终还是活下来了。这次,似乎连父王也吓坏了,对他似乎也好了些。玉倌有逐渐丰盈起来,淡淡的微笑有一成不变的挂在了他的脸上。他对我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文客气,就仿佛那晚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但我却知道,他是爱我的,他只是怕父王发现我们之间的情事,刻意疏远。日子本来就这样平静如水的过去了,但仅仅在一个月之后,却发生了一件大事,彻底颠覆了玉倌的生活!"
第五章 往事
"什么事?"我刚刚平复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
"那已是腊月了,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雪刚刚放晴,天气难得的晴朗,满园的银装素裹,唯有挨着府门的大花园里有几株红梅,欺霜傲雪,摇曳生姿。父王的心情也是难得的好,命人在大花园里摆下了茶点,要烹茶赏梅。玉倌重伤初愈,带着一贯淡而温柔的微笑倚在父王的怀里。他披了一件白狐裘袄,发髻松松的挽在头上,愈发显得弱不胜衣,清俊出尘。我和二哥在座相陪,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却又无可奈何。"
"正当我们吃到兴头上的时候,府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吵闹,久久不能平息。父王很不高兴,借着酒意,拥着玉倌亲自来到门口查问,却见门口闹事的,竟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这孩子衣着式样简单朴素,质地手工却都是极上乘的佳品,显然出身不凡。他还不及成人的胸口高,往那一站,小小的身形中,却隐然已是一派啸傲天地的气势,难怪家丁不敢轰赶。我正想这是哪个王府的孩子跑到我们这来吵闹,也不知道是什么用意。忽然发现他看上去极为面熟,我正回想间,却听玉倌惊呼出口,叫道:‘容儿,你怎么来了?'猛地想起了那夜的嘱托,我再看着孩子眉目如画,一双凤目炯炯有神,可不正是小了一号的玉倌?只不过玉倌眼波温柔如水,而这孩子的眸光却利得像一把出了鞘的宝剑,迥然的气质再加上年岁的差异,让人一时忽略了两人其实极为的相像。这个孩子,竟比当初台上英姿勃发的玉倌,还要灿烂上几分!"
"那是玉倌头一次失了从容,一见这孩子,便从父王的怀里往外挣。父王若有所思,铁臂紧紧的箍住了玉倌,把他圈在自己的怀里,不能有丝毫动弹。玉倌本来略显苍白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倒是那个孩子胆大,伸手指着我父王的鼻子,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欺辱我哥哥?须知这里天子脚下,王府门前,岂是你撒野的地方!'父亲沉下脸道:‘你知道这是王府门前,却不认得本王的服饰吗?'那孩子丝毫不惧,冷笑一声道:‘你这大胆贼子!不光欺辱我哥哥,还敢冒充王爷!众所周知,谨王爷明理守法,公正侠义,最是体恤他人,哪里会像你这样横行霸道,仗着两分力气欺辱他人?你放下我哥哥便罢,否则我们一起面见王爷,看看他老人家是否会偏袒你这个恃强凌弱之人!'父王听罢,忽然大笑,使劲把玉倌往怀里一带,肆无忌惮的在他的唇上吻了良久,才对着那个惊呆了的孩子道:‘我欺侮你哥哥了吗?小哥,这叫宠幸,不是欺辱!不信你自己去问你哥哥!'说罢便松开了手臂,一把把玉倌推到了那孩子的面前。此时玉倌满脸通红,唯独嘴唇青白的可怕,他身子抖得厉害,平日温和澄静的眼眸里满是慌乱无措,他抬起手,抖抖索索的伸向那孩子,离了老远却又停下,生似不敢去碰触。"
景丰侯闭上了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张开眼,接着道:"那孩子一脸的不可置信,双颊也涨得通红,又是羞又是愤,偏过头躲开了玉倌的眼睛。全场只听见父王狂放的大笑和他们兄弟粗重的呼吸。我的心紧张的怦怦乱跳,偷眼看向父王,见他的目光又是惊艳又是深沉,我知道他又动心了,对这个容貌气质更胜玉倌的孩子动心了!我也不知道是种什么滋味,知道玉倌对他弟弟的看重,我替他们担心,但一想到父亲有了新的猎物,大概就会放过玉倌,而我们就不用,就不用再等到来世的时候,我又忍不住生出希望来!父王止住了笑,玩味对那孩子道:‘你很好呀,你比你哥哥还要倔强的多嘛!叫什么名字?可是在读书吗?'玉倌听着,身子晃了一晃,猛地转过身来望向父王,脸上的慌张全然化作了惊恐,‘扑通'一声跪伏在了地上,以首扣地,砰然作响,立刻便有血丝顺着额角淌下。那孩子上前一步死命拉住了他哥哥,怒喝道:‘你站起来,你也是好好一个人,凭什么跪他!你,你就不能有点骨气吗?'他抬起头,望着父王,脸色阴沉,目光犀利,我在旁边站着,被他余光扫过,都觉得后背一阵发凉,真不知这样小的孩子,怎么会有如此的气势!只听他冷冷开口道:‘不管你是否真是谨王爷,今日我和哥哥一并就此告辞,但望永不相见!'父王眼中的兴味更浓,笑道:‘你们两个一并告辞?你就知道你哥哥愿意告辞了?从这里走了,你们吃什么,用什么?还有,你哥哥五万两的赎身银子连带这些年的利钱,本王又去哪里找回?'那孩子细瘦的腰板挺得极直,小小的脑袋扬得极高,仿佛他才是主宰一切的人。他冷笑开口,声音不大,还是软软的童音,听来却不知怎么带了格外的力度:‘我和哥哥血脉相通,他是怎样的人,我还能不清楚?他会跟你在这里虚以委蛇,无非是为了我。但是他错了,只要我们兄弟在一起,粗茶淡饭又何尝不香甜,凿壁偷光,又何尝不能成才?欠你的银子,我们眼下的确还不起,暂以右臂作抵,他年必当十倍奉还!'他越说越快,左手入怀,忽然从抽出一把精光闪闪的匕首,毫不犹豫便向自己的右臂切下!"
我明明知道父亲安然无恙,四肢俱全,听到此处,还是忍不住"啊"了一声!
景丰侯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站了起来,脸上肌肉跳动,双手紧握成拳。事情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但他此时讲来仍然栩栩如生,激动万分,连当时每一个人的表情,都不曾稍忘,当年亲见之时,又该是何等的惊心动魄!
明玉替他捶背的手,早就停了。他的脸色也变得苍白如雪,眼神幽远而充满了苦涩,双颊上早已布满了泪痕。同为戏子,同时兄弟,他的感触,想必是最深的吧!
"眼看就是血溅当场的一幕惨剧!但只要这一刀砍下去,以谨王府的声誉,势必不能留难玉倌和这个孩子。玉倌尖叫一声顾不得站起身,跪着就扑了过去,径自拿着手臂去架那钢刃!我闭了眼睛不忍再看,却听‘叮'的一声,再看那柄匕首已被父王用一枚钢镖打落在地!玉倌发髻散乱,瘫软在地上,父王的脸色也禁不住变得铁青,只有那个孩子,神情凛然,略显遗憾的望了眼地上的匕首,语带讥讽道:‘怎么,这位王爷千岁宽宏大量,不要抵押,也肯放我兄弟了吗?小子在此谢过了!'父王的脸色愈发的难看,眼里原先的欣赏已化作了深沉的杀意,我心头一寒,知道父亲已容不下这个孩子了!要知父王生在皇室,本身又深具雄才大略,便是天子召见,也从来没有一句重话相加,哪里容得下被府中伶人的幼弟削了面子?父王望着那孩子冷冷而笑,我知道他立时便要出手!听到那声冷笑,玉倌也猛然惊醒,他惶急地向前跪爬两步,抱住了父王的小腿,绝望的哭喊着:‘他年纪小,不懂事,王爷您大人大量,不要跟他计较呀!玉倌给您赔罪,玉倌给您赔罪!'父王怒气正盛,看也不看玉倌一眼,抬脚便踹,可连玉倌重伤初愈,尚未复原,着这当心一脚,立时飞起,额角正撞在雪下的一块碎石之上,哼也不哼一声,当场昏死过去,但见鲜血狂涌,眨眼便染红了一片,他无声无息的躺在血泊中,身上还搭着那件雪白的狐裘,远近界苍茫一片,只有那滩不断扩大的血迹,分外醒目!"
景丰侯的声音渐趋低缓,我的眼前,仿佛也幻化出苍茫雪地上的一滩猩红。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父王没有想到,一脚踹去,竟然会是这样!那孩子也傻了,怔怔的望着一动不动的雪地上一动不动的玉倌,浑身的气势都不见了,我这才发现,他再强,也不过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此时孤零零的站在那里,彷徨无助,好像失了天地间唯一的依靠!我心痛如绞,怎么也想不通一场好好的赏梅茶会,会变成了这样!还是父王最先镇定下来,传医师,抬担架。那孩子见下人把玉倌往府里抬,咬着牙拦在了玉倌的身前,恨声道:‘我哥哥死也不会在进你府中一步!'父王抬高了声音冷笑道:‘那你是当真要他死了?不愿进往府一步,究竟是你不愿,还是他不愿?你不来,他已在府中平平安安得住了一年,你一来就逼得他血溅当场!本王看来,他的性命,远不如你的面子重要呢!对了,你年纪还小,大概不知道国法上写得明白,处死家主府内的一个伶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若执意要带着玉倌走,本王决不阻拦!'那孩子垂下了头,默默退开了一步,家仆上前,这才抬了玉倌进门。那孩子缓缓的跟这众人一并进府,我瞧见他的睫毛上也挂了一滴清泪,楚楚动人,一如那晚灯下的玉倌。"
"进了府,父王的神色早已恢复了正常。他笑着对那个孩子说:‘你们兄弟一定许久未见了,是来看你哥哥的吗?玉倌受伤不轻,你暂时和他住一起好了,一来有个照应,再者等他醒了,你们也可以好好聊聊,更省得你不放心!'我目送着那孩子随着玉倌的担架渐渐消失在红墙绿瓦间,想着当年神采飞扬的红拂女,又想着刚刚还浅笑低音的玉倌,但真是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