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啊~~~人家还以为是师娘嗳~~~”最后一个,竟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娃娃。
“娘……娘娘……”奶娃娃只识得这一个字,立即兴奋得张嘴就喊,抽出手指头,流了一脸的口水。
笑儒平脸颊一热,又好气又好笑,放下食篮子又一人赏了一记爆栗。
“你们不乖,罚写古诗十九首十遍!”
“先生啊!~~~”难得四个孩子同声一气。
“二十遍!”
“啊啊啊啊啊不要啊不要!十遍十遍!”
几只小猫小狗再不敢啰嗦,拉起笑儒平手里的奶娃娃登时作鸟兽散。
笑儒平站在门口看着他们跑回村里,直到脸上的红晕消散才将门掩了,回身把篮子打开,开始收拾碗筷。
“村里人家一天只吃两餐,这些是我刚做的,东西粗陋,你先凑合一下,晚上再……”
“养好伤我就走。”
黑衣人许久未曾说话,似乎也不甚会说,出口便一句明了,再不多言。
笑儒平手上动作一顿,黑衣人盯着他的动作,以为他会打理不下去,却见他一顿之后,又轻车熟路地把米饭盛进粗瓷碗里,把筷子摆好,缓缓点头。
“我知道了,你先吃吧。”
说完,转身走出去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已是半月。
再过九天,就是新年。
笑儒平每日卯时起身,辰时开始给孩子们上课,巳时三刻散学,下午到屋后的菜地里除虫浇水,再到附近的山里打柴,日子过得平平淡淡、有条有理,似乎十几年几十年都是这样,一成不变。
或许,唯有照顾黑衣人的饮食起居算是平淡中的一丝变化。
黑衣人虽然住在这里,和他却甚少有交集,伤重时在屋内打坐调息,外伤好了三成就开始出外练功,只有吃饭和晚上休息,两人才在一处。
这一夜,二人如往常一样洗漱完毕,黑衣人依然躺在床里侧,笑儒平将油灯吹熄了,也缓缓躺下。
“骆冰……”
原以为今夜和往日一样,二人在静谧中入睡,却不想笑儒平将头轻轻靠在黑衣人肩头,叹息般开口,“如果,我要你留下,你……”
“不会。”
虽然早料到他会如此说,可听他这样断然的回答,心还是狠狠揪痛了一下。
“你……不要多想……”笑儒平咬紧嘴唇,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我没有别的意思……”
黑衣人却不再回话。
之后便是静默,唯余二人渐渐平缓的呼吸。
眉月的光华从窗棂洒进来,纯白月影下,灯盏里熄灭许久的灯芯还有袅袅青烟,徐徐缭绕,不知绕住谁人的芳心。
——却不知,请难系,烟难锁……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十三回 两相忆
夜半时分,荒月深沉,骤起的浓云将一钩弯月也掩了,四下里漆黑一片。
床上的灰衣人却在此时轻轻坐起,悄无声息地穿上草鞋,站在地上,借着些微光影看着床上之人。
黑夜掩了他的表情,只有身动、手动,只见他伸手轻撩开他额上的散发,然后缓缓俯下身子,在熟睡之人的唇上,落下点水般的一吻——乍然相触,骤然分离,连一丝余温也没有留下。
然后站直、转身,衣袖轻扬,木门便无声无息地打开又关上,屋里空旷一片。
却不知床上本该熟睡的人,就在此时乍然睁眼。
提气疾行四十余里山路,因为怕他发现,黑衣人只有越加小心,更不敢靠得太近,几经周折,险些追丢了人。
谁能想到,那个攀在树上险些失足落下的人,竟然有这“秋风十里”的轻身功夫!
此时已是丑时,天上乌云密布,林中更是连一点虫鸣也无,山路崎岖难行,前面之人却衣袂飘飘如履平地,显是走了不止几次,而他的轻功,更称得上草上飞萍踏雪无痕。
黑衣人眉头紧锁,不经意间已握紧了两只拳头。
又行了约十里路,前面就是大乐山著名的紫霞瀑布。高达十余丈的瀑布水飞湍直下,若是白日里看去,定当紫霞莹莹,疑是九天银河倾落人间,此时却只闻水声轰鸣,如同炮吼,百米之内不辨人声!
灰衣人已行至瀑布脚下,黑衣人墨眉紧锁,待要靠得近些,却见前方人影一闪,身边顿时出现紫、白、金、青四道身形!
他一心追那个灰色的人影,兼有瀑布水声轰鸣,一时遮蔽了他的耳力,竟然不知有人靠近!
这四人显然训练有素,且皆是一流好手,便只是这样合力一围,不亮兵器,连声音也无,就已让人感到一股冰冷森严之气!
既已被发现,黑衣人也不动作,只束着双手站立当中,上身微倾,双腿前弓后崩,竟是一副蓄势待发、四面皆无丝毫破绽的战备动作!
“骆冰,我本不想让你知道……”
原本已行至瀑布之下的人竟然从前方大树后面缓缓踱步行出,更深夜重,仍是看不清他的表情,瀑布的轰鸣声也掩了声音的波动,只有疲惫,沉重得有些裹负不住,如瀑布之水直压过来。
“你让我习惯睡在里侧,就是为了日后行走方便。”
黑衣人向来寡言,话一出口,必击其七寸。
“不错。”灰衣人似乎点了下头。
“你日日只在灯盏里添半盏灯油,便是为了让它在夜间自然熄灭,好让灯芯里的迷迭香发挥效力。”
“不错。”
“只可惜……”
“只可惜我今日心急,”灰衣人负手而立,长发在方才的疾行里散落开来,柔顺地披在肩上,“为了让它提早发挥效力,将灯吹熄,让你看出破绽。”
黑衣人不说话,只静静地望着他。
“可我还有一事不明,”笑儒平的声音如往昔清朗悦耳,却多了一分寒凉,“你还是中了我的迷香,为什么……”
“只因我的身体与常人有异,”黑衣人似乎冷笑了一声,“同一种药,无论是迷药还是毒药,在我身上用过一次之后,就不再有效果。”
“呵,呵呵呵……”笑儒平突然笑起来。
所以你便不言不语地看我耍这些自以为是的手段,所以你敢重伤之下回到我身边,所以你能安心吃下我做的饭菜,所以回来就是为了揭露我的真面目!
好,好!好一个冥楼暗部头领,好一个萧红楼红粉帐下的二公子!
“哈哈,哈哈哈……”
笑儒平笑了好一会才止住,其间无人敢打断他,更无人说话,只有瀑布震山的轰响衬着他凄狂的声音,直笑到人心里去,却半分喜悦也无。
无名眼色似乎波动了下,却被淹没在漆黑的夜色里。
“那么,你觉得今天现身之后,还有可能离开吗?”灰衣人笑罢,向前走了两步,一改往日的平和柔软之气,整个人几似凭空拔高了一尺!
“嗯?摘星楼的无名公子!”
不错,此处寡言的黑衣人便是受命“回乡疗伤”的红衣楼无命四公子之一的无名公子!
无名被他暴涨的戾气所慑,不由得后退一步,身子极力停住,心下却是大骇——只知他修习了当世不二武功,不想已强力至此,这真气运用自如可收可放,竟可与楼主一较高下!
或许……真的……
无名心内迟疑,刚刚伤愈的身体被笑儒平强劲的真气震得一阵躁动,嘴上却不能输掉半点气势。
“你以为,楼主派我来,就是为了让你利用,做俘虏的吗?”无名顿了一下,似乎说这许多话已超过了他的极限,“你说呢,擒月谷笑谷主?”
“云闭长空难擒月,雾隐大河怎摘星”。
擒月谷、摘星楼俱是当世江湖最神秘的组织,人人皆知摘星楼,却不知其下还有五所分楼;人人皆知擒月谷,却不知谷主姓甚名谁,更不知谷址处在何方。甚至有江湖人称擒月谷和摘星楼只是武林人编派的神话,却不知这两处神秘组织不仅真的存在,而且势力早已遍布大江南北,隐隐有称霸武林之势!
笑儒平凛然一笑。
冥楼暗部掌管江湖消息流通,他自然不奇怪无名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只是他心下也有计较。
无名和他的冲突,萧红楼自然会事先想到,如此,他派无名来,便是为了引自己和他正面交手?隐伏多年的毒舌终于吐信了?!
他真的以为无名在自己心中地位如此重要?还是……无名在萧红楼眼里,也同样重要?值得二人以身家实力正面相拼?!
呵呵,想你萧红楼纵然算无遗策,我笑儒平又怎会畏惧你的明枪暗箭!更何况……
“也就是说,你早知会有今日之变了?”
“是。”
“萧红楼拿你作棋子,你就任他摆布?”
“是。”
“你就这么听命于他?”说到后面笑儒平的声音也兀自拔高了三分,包含着难以言明的情绪,“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他让你死你就死吗!”
“是。”无名正视着他的眼睛,声音平静得连一丝波动也无。
“好,很好!”笑儒平在墨色的黑暗里凄然一笑,“那我成全你!”
说完长袖一挥,无名尚未来得及动作,已经软倒了身子。
笑儒平脚步一动,似要上前接住被自己真气震晕的人,却在触到他身体前停住,眼睁睁地看着他倒在自己面前。
狠狠阖目,复又睁开,夜色将眼里的情绪尽皆收敛,一片荒芜。
“寂月,灭月,”仰首望向不远处的紫霞瀑布,“歇了这么久,手段可生疏了?”
身着白衣和青衣的两个素装青年女子相视一笑,“不曾。”
“很好。”
“成月。”
“成月在。”
左前方一个身着紫衣的高大青年顿了一下,继而躬身施礼。
笑儒平沉吟了下,却不说话,衣襟一荡竟然飘然离开。
成月愣了一下,转身看了看一身金色劲装的生月使。
“生成寂灭”四使跟随笑儒平多年,知他行事果断决绝,性情却是温和如风,今日见他情绪起伏如此,未免有些错愕迷惑。
生月使微抬下巴,示意他看地上倒卧之人,也不说话,和灭月、寂月二使随笑儒平而去。
成月望着白、青、金三道背影,尴尬地挠了挠头,别无选择地俯身将昏迷的人背在肩上,提气纵身跟上他们。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十四回 谢东风(一)
玉断香消渐雪天,意马冯江不须眠。
红衣楼,琼宇阁。
一局棋,一双人。
香炉青烟袅袅,火盆炭火熙熙。
无字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捏着一粒汉白玉棋子,双腿蜷缩在铺着绒毯的青竹藤椅上,晶亮的绿豆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棋盘。
坐在他对面的人,穿着一身湖水蓝的轻便长衫,腰间束着宽沿宝蓝色丝绦,披着雪白的狐皮大氅,坐得甚为舒适,唇角依稀有一丝笑纹。
修养了月余,廖碧城的身体大有起色,余毒清除干净,断臂的伤口也基本愈合,人虽然纤瘦了许多,气色却日渐好起来。
他在红衣楼养伤,一直受着无忧的照顾,楼中之人也以待客之礼待他,无怖被萧红楼派出去之后,无字更是天天来找他下棋。因为廖碧城只能在阁中养伤,性子又温和守礼,更不会拒绝他孩子气的请求,无字心里大是得意,俨然有把铺盖和八宝芙蓉糕都搬进琼宇阁之势。
无字对着棋盘盯了半天,突然挑了挑眉,“好,好!廖哥哥你这一步走得妙啊!~~~”
文如其人,棋,更如其人。
无字下棋,灵活跳脱不拘章法,看似斜风乱点,随心而来,细品之下却自有一套棋路,再加上他记忆力超群,即便走得诡奇难辨,也完全不必担心忘了布局。谁说按部就班循序渐进才是正路?歪打斜敲便是他的套数。
但廖碧城不同,他下棋稳扎稳打又无夺人之势,便如他给人的感觉,谦谦有礼和煦如风,但疏淡平缓之中又蕴着一股内敛的力道,看似平平无奇的路数,却自有三十六般变化,奇峰险隘隐于波澜不惊之下,每每让对方落子之后才明白自己落了下乘,再失一步,便要输了……
“公子执棋灵活跳脱、自然成法,”廖碧城脸色苍白,笑得却十分柔和,“十三已经殚精竭虑,快要招架不住了……”
“不不不,”无字夸张地摇了摇头,还是用三个手指头捏着一粒棋子,不熟识的人怕是还要说他不懂棋,“廖哥哥下棋,看起来平淡无奇,其实大大的有内容啊!~~~”
廖碧城只笑,却不说话。
“比如这里,还有这里,还有……”无字指点着棋盘,一路一路下来,不禁眉头渐蹙,“就像你的人,分明温和平易,可危急关头,还是出手不留情,甚至能砍断自己的手臂保住性命,我……”挠挠头,“唉,我也说不明白……”
廖碧城墨色的瞳仁蓦然泛起一层琉璃色的光华,却用拿着茶盏的手将异色的光华掩了,再抬头,仍只有淡淡的墨色。
“不过,”无字抬头嘿嘿一笑,“你还是不能赢。”也不待对方答话,三只手指一伸,将手中的白子稳稳落在棋盘上。
廖碧城将茶盏放下,看着他落子的位置,微微点头,眼中已是一片了然。
无字笑嘻嘻地看着他,婴儿肥的脸像个粉嘟嘟的水蜜桃,“廖哥哥局布得好,步子走得稳,只可惜……”将碟子里最后一枚芙蓉糕塞进嘴里,“还是留了余地……”
“一招之差,满盘皆输。”廖碧城的声音和他的神色一般平静。
“廖哥哥心思太重了,左顾右盼是下不好棋的!~~~”无字摇摇头,看着自己粘了些许碎屑的手指,愣了一下——要是那个一身洁癖的火爆龙在这里,一定又要吼这吼那,现在他把我扔下一个人出去玩,好啊,我爱怎么吃就怎么吃!
想到这里就再不迟疑,直接将甜丝丝的手指含进嘴里。
出任务自然是萧红楼指派,哪里是无怖说带谁去就带谁去的。无字心里明白,可偏偏对他有气,自然也管不了那许多,只在心里“死小布”“臭小布”地骂了许多遍。
廖碧城本自沉吟,见了他孩子气的举动不禁莞尔,还没复原的真气在胸口一阵冲突,不禁咳了一声。
无字这才抬头仔细看他,见他披在身后的狐皮大氅随着身体的颤动缓缓滑下,绿豆眼好奇地眨了眨,“咦?~廖哥哥,忧哥哥对你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