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只老怪还没死?这倒是奇了,”无忧微微皱眉,心里突然涌起些异样的滋味,“多长时间了?”
“快一个时辰了。”
无忧略一沉吟,挥挥手,“你下去吧。”
“是。”
四儿应了一声,施礼之后又是一纵,竟和来时一样没有半点声息。
无忧摇了几下扇子,盯着桌上的茶盏看了会儿,如晦的疾雨映不出脸上的表情。突然一个闪电撕裂了东边的天幕,无忧长袖一荡,颀长的身子竟然飘入雨中,眨眼不见。
“轰隆隆”一声炸雷,直撼得地动山摇,雨势更大了。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六回 潇湘雨
天上的雷炸得一个比一个响,屋宇黑影幢幢,就见银色闪电呼啸着划过天际,随后响雷轰隆隆连地表都为之震动。山雨哗啦啦地下着,豆大的雨点砸得连屋瓦都要被击碎。
无忧轻功极好,几个起落便来到廖碧城下榻的地方,运起护体罡气,周身连一丝雨星儿也无。空气里除了雨声便全无声响,无忧凛了眼光,看了看残破的墙垣,抬脚走进敞开的大门。
血气冲天!
还未近前,就被冲天的血气罩住!
空气肃杀血腥得连一丝呼吸也无,前方五步处竟然横卧着一具尸体,血从颈处喷出,和着雨水浸透了半身衣服,大睁着的双眼似乎在无声控诉惨死的事实!
向前七步竟然又是两具尸首,只这二人死状愈加诡异,身上穿着一色一款的服侍,却分明是自相残杀之状,一人的鬼头刀砍在另一人的左肩,险险将其劈成两半,一人的流星锤砸在另一人头上,被砸之人已然脑浆迸裂面目全非,显见是二人招式尚未用老就已双双毙命!
这三人皆是阴山十八寨的当家的,德行不入流,功夫却是自成门路,今日竟然惨死至此!
目光向又一转,半挂在树干之上的俨然是栎阳六叟的“卧江叟”,想当年以一柄乌金鱼梭占得汉江一霸,现下却变成僵尸一匹,身上五片欲碎的枯叶堪堪深入五处大穴!只是碎叶脆弱,定然入体不深,要死也是求死难得,看他双手紧抓树干、面容扭曲,死前定然经历了一番痛苦挣扎!
无忧目光一寒,再抬眼,一个疾闪堪堪劈过来,满目天光照在前方半塌的屋梁上,屋瓦已然碎成齑粉,茅草和梁柱翻卷出来,四面墙壁也只剩下摇摇欲坠的半壁,无声地彰示着方才这里进行了一场怎样惊心动魄的血肉厮杀!
无忧只觉胸中一阵气血翻涌,不是恐惧,亦非愤慨,纯然是对此前拼死搏命的击杀的认可和被现下尚未消散的凛冽战气激起的疯狂战栗!
无忧极力压抑着胸中的狂躁之气,冷眼扫视远处的几具尸身,待要继续迈步,却见一个身高不足五尺的佝偻身影从断壁残垣后面跌跌撞撞地闯出来,银灰色的衣服因为被雨水湿透而紧贴在身上,现出身后高耸的驼背。
是巨鳖帮的“银鳖”!
巨鳖帮“金银铜”三鳖都是驼背老头,性格古怪出手狠辣,当年也算是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两年前传言已被都察院神捕一举剿灭,没想到他们隐忍多年,如今在此处现身!
无忧执扇而立,正想抵御他突然来犯,不想银鳖跑到他身前十步远处猛的一个趔趄,身子剧烈抖动了下,双眼暴突,竟如濒死的驴子一样抽搐着摔进泥水里!
凝眸细看,原来他脖颈处戳着一根小指粗的花枝,花枝透颈而过,竟然直从后面穿出来!银鳖撑了这许多步,俨然却是油尽灯枯,垂死挣扎罢了!
花枝穿骨,这该是多大的劲力!
无忧呼吸愈加急促,双手几乎要战抖起来!
却在这时,左斜方一阵泥水拖沓之响,竟是又有人靠近。凛冽的杀气尚未消散,混合着扑鼻的血腥和漫天席地的雨腥,直叫人兴奋得战栗!
无忧调动身体里每一根神经,抬眼凝眸向前看去,只见斜刺里一个闪电将西天劈开个血淋淋的血口,冲天红光之下,一个血染半身的罗刹拄剑而立!披面的长发被雨水淋得紧贴在身上,脸面虽被虬结的长发掩了,两道逼人的寒光却由发间透出,直似射进人心!
他左手以剑拄地,冰冷的血液沿着剑身流淌到地下,和着泥水四散开来,右边却是血流如注,整只右臂竟然从肩处齐齐断去!
饶是经历过无数搏命厮杀的无忧也不由愣住,眼前人直似从地狱里走出,戾气遍身,嗜血残忍,没有半分活气!
一瞬之间,不禁怀疑此人是不是已经死了!面前之人,究竟是人是鬼!
无忧不敢轻举妄动,一时间二人相对僵立,由得天边炸雷轰响,雨势狂疾如漫如泼!
眼见着面前人右臂血流渐断,无忧心中一动,右腿稍稍向前迈了一小步,面前一直僵立不动的人竟然也在此时动了,之见他左手高举振臂一挥,手中的长剑竟然夹挟着漫天血雨呼啸而来!
无忧心下一阵懊愤,翻身避过贴身而来的长剑,反手缓缓动作,就要将手中扇子击出。转身却见烈烈电光下,血染长衫的人张口喷出一口黑血,整个人被抽离了魂魄似的,软软向下栽倒!
——方才一击竟然是力尽之后的最后一击!
无忧心中一颤,疾步上前,伸臂堪堪接住全无半点生气的人。
电光映射下,廖碧城湖水蓝的衫子已被血水染透,右臂伤口处断骨露出皮肉翻卷鲜血流尽,竟然现出苍白的肉色,原本俊挺坚毅的脸失了棱角,惨白灰败得如同被人遗弃的娃娃,昏迷中依然紧锁的眉和咬破的嘴唇现出从未有过的脆弱无助……
有谁能想到眼前的血腥杀戮便是他怀中这脆弱的人做下的!
无忧抬手抚上他冰冷的脸颊、颈项和苍白的锁骨,眉峰蓦然一动,迅疾如风地点了他的周身大穴,按住左手脉门缓缓渡过一缕醇厚真气。
——你求生之意如此执拗,我又怎能不成全了你?
笑罢将手由他膝下穿过,竟将他横抱于胸,运起护体罡气暖着他的身子,提气纵身,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七回 西楼月
月上西楼,流水教人愁。
天不是甚晴好,却也有无限天光,云不是很纯白,也有几丝飘渺,人不是画中的颜色,却半掩妆容半含笑,温和柔美尽显,衬得手中黑色的棋子也莹润起来。
廖碧城棋艺不高,却每每被女子挟来对弈,纵横交错的棋盘上杀出一片风花雪月,直教这北边的小镇也染上江南水色。
“这一局若是我赢,你得许我些东西。”廖碧城笑得温柔,眼里的狡黠一闪而过。
“那也得你先赢了再说。”叶绯自小下得一手好棋,自然艺高人胆大。
“你先答应我。”
廖碧城难得坚持,叶绯莞尔一笑,“好。”
一盘棋从晌午下到日薄西山,原本胜券在握的女子不由暗恼——男子棋路一向温和简朴,不显山不露水,今日竟然大刀阔斧,狠绝之下又带些温柔缱绻的味道,让人捉摸不透。
棋到终路,竟是叶绯输了。
“我愿赌服输,”女子摊手,笑得坦然,“说吧,要我许你什么?”
男子望定她的眼睛,却不说话,似在忖度,似在品味,更似酝酿,英俊的面容晕了点红,不知是枫叶红,还是夕阳红。
女子被看得恼了,那红竟也染上她的脸,“你不说?过了这个村可就……”
“我要你。”
“你……”
“一辈子。”
一辈子。
曾经的誓言变成枫树林下的一抔黄土,俏丽的女子如烟花转瞬即逝,未曾告别,竟已是冬天……
我不求生生世世,往世不堪定,他生未可知。
我只要今生今日与你相伴,不慕富贵荣华,只念安度此生,如此平凡的愿望竟然破碎至此,化为灰骨……
“少爷,夫人说,要您好好活着……”
呵,好好活着,活着……
你可还记得夕阳下的誓言,你可还记得,曾经说过,一辈子……
白衣的男子放下廖碧城满是伤痕的手,眼光有些飘忽。
七天,人是救回来了,却也只剩下险险的半条命。
七天前,廖碧城中伏,竟然在中毒重伤的绝境下一人独战二十七高手,二十七人全部丧命。
细小的伤口自是不堪计数,廖十三却为避免剧毒侵体而自残一臂。断臂之伤,以无忧的医术也不难处理,若是手臂保存完好,甚至可以将手臂原样接回,只可惜断去的手臂毒素入骨,取回时竟然已是通体乌黑糜烂,断然不可用了。
廖碧城所中之毒乃是“金鳖”自制的毒药蓼天碧。蓼天碧素有“七步断肠”之称,发作极快,虽未侵入心脉,却也伤了肺腑。无忧用鹤爪莲、夔仙花、灵芝、凌风草等珍奇药材配成解药,辅以纯厚内力打通其经脉,却在导出毒素时冲破了刚刚扎好的伤口,鲜血从右肩崩出,险些让原已失血过多的人伤势雪上加霜。
白衣男子伸手探了探他额上的温度,心下不由暗恼。
阴山十八寨和栎阳六叟与廖碧城早有宿怨。
六年前都察院派大捕头齐天毅、四捕头封飞、七捕头段云和廖十三前往阴山剿匪,初出茅庐的廖碧城手刃二寨主熊应,一举成名;后又在栎阳一役中生擒“老叟”朴凡,将“栎阳七叟”杀成了“栎阳六叟”!十八寨债主和其余六叟早想寝其皮啖其肉,虽知其手臂受伤,也因畏惧其精纯剑法和深厚内功而迟迟不敢动手。
一月之前,一直跟踪在廖碧城身后的暗桩听了他俩的对话,方得知廖十三竟然真的因废了右手而失了剑法,便集结一处,打算蓄机动手。
此些消息,无忧早已派手下探听明白,甚至连他们袭击的时间和手段都了如指掌,却不知为何,只想看着这场厮杀进行下去,自己隔岸观火落得个看戏的乐趣。
只未曾想到的是,武戏唱到终途,却是自己这个看客收敛不住,竟跑出去收拾残局去了。
这七日的治疗和看护,昂贵的药草暂且不提,便是自己的真气和精力也是耗损甚剧,他功力深厚,自是不会吝啬一点点真气,只是如此花心力照顾一个人,他无忧公子又何尝做过!
白衣男子双眼微眯,出神了似的将莹白的手指覆上昏迷之人因高烧而异样红润的脸颊,缓缓抚摸浓黑的眉峰,柔顺地阖着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微微干裂的嘴唇,一直到下巴、到纤细的颈项,徘徊不去,恣意流连。
蓦的手指一紧,脆弱的脖子就在自己掌握,只要稍一使力,掌下之人便不会再有动作,连呼吸也不有!
你为何来?你何必来?!
不过一个廖碧城,不过一个废掉的十三神捕,死便死了,死便死了!
如此想着,手上不禁又加了力道,莹白的手指已然陷入苍白的颈项!昏迷中的人因呼吸被阻而皱起眉头,干裂的嘴唇微微开阖,像困在浅滩的游鱼,呼吸急促而灼热,手脚却尚未恢复知觉,竟完全不能挣扎!
纵横杀场的玉面修罗此时柔弱如凋花,一风一沙都能将其摧残湮灭!
昏迷之人的脆弱残破更激起身边人的施虐欲,白衣男子眼中血色更盛,凝住视线的眸子浮起狠厉的杀气,五指合拢就要将昏迷之人毙于掌下!
廖碧城的头微微扭动,急促的呼吸带着不甘的渴求,生死只在一息之间!
“无忧公子,药……”煎好了……
婉儿推门而入,目光直愣愣地盯着白衣男子捏在廖十三脖子上的手,险些将手中的药碗掷在地上!
无忧悠悠然松开手,顺便将廖十三敞开的衣领理了理,把露在外面的左臂轻轻放进被里盖好,再抬头时竟又是如常神色,笑容温婉,丝毫戾气也无!
“婉儿姐姐,几日不见,连琼宇阁的规矩也忘了?”
婉儿心下震撼,只有勉力稳定心神,手中的药碗却控制不住地颤抖,“婉儿知罪,请无忧公子责罚。”
“姐姐说的什么话,无忧怎忍心伤了姐姐?”无忧轻抚着左手拇指,笑容不改,“以后,还要劳姐姐多费心照应呢。”
婉儿看了一眼床上昏迷不醒的人,暗咬嘴唇,豁然抬头,“公子,伺候病人终究还是女子的活计,不如就把这活死人交给我吧!”
无忧看着婉儿眼里少有的执拗和殷切,心里不由得生出些异样的不快来,面上却半点不露声色,“婉儿姐姐想伺候他?”
“一来,此人现在已形同废人,便是普通护卫也看守得住;二来,公子公务繁忙……”
“这是楼主教与你说的?”
“不是……”
无忧又是一笑,“药快凉了。”
婉儿紧咬了下嘴唇,自知无论怎样说都无用了,只要上前一步将药碗交在无忧手里。
“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了,下去吧。”
“是……”
留恋地回首看了床上之人一眼,婉儿快步走出房间,却在走出琼宇阁之外十步之处靠墙滑坐在地上,捂着口唇险些哭出声来。
阁内的白衣男子端着药碗看着险些死在自己手中的人,只觉其颈项上淤青的指痕将他衬得分外脆弱,映着因高烧而晕红的脸颊,竟显得柔弱妩媚起来。
惊异于自己的发现,男子缓缓抚上他挣裂的嘴唇。
“东风不解语,何必惹桃花。廖十三,你还真是个惹人疼的人呢……”
低声呢喃一句,男子将苦涩的药含入口中,一手托起廖碧城的头,将唇缓缓覆上他的……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八回 心字香
红烛曳影,烧残心香一字。
萧红楼倚在湘妃榻上,一手支颔,一手拈着一盏琥珀杯,敞开的领口露出半壁白生生的肩头和纤细的锁骨,红艳的酒色映着他红艳的纱衣,满目绮丽,一室妖娆。
萧红楼似乎极喜红色,红衣红酒,红灯红楼,便是束发的带子也是上好的随州琉璃锦,直衬得白皙的肤色越发透明莹亮,连指上的羊脂玉也逊色几分。
红得妖冶,红得狷放,红得媚染遍身媚透骨髓,可他的性子却是冷的,没有人窥探过他的心,即便窥探了一角,也只会觉得更冷。
祁冥月已在堂下跪了一个时辰,左膝全无知觉,后脊的冷汗已将里衣打湿,贴在身上,只觉分外冰冷。
“蓝田玉暖”,这墨玉的地砖本能渗出丝丝暖意,此时却透出沁骨的寒气,窗外冬雨纷飞,屋内纵然烧了高烛,却也冷凝如数九寒天。
萧红楼卧在榻上,不言不动,祁冥月垂着头,任额前的长发被冷汗浸得贴在面上,却连抬一下头也不敢。
又过了半晌,萧红楼才缓缓直起身子斜靠在日月屏上,似乎有些疲倦,捏了捏缀着一枚朱砂的眉心,“无名的手段,你觉得怎样?”
萧红楼之所以被成为“楼主”,自然不能仅凭着一所卖笑接客的红衣楼,事实上,为江湖人所不知的是,红衣楼只是个摆在台面儿上的幌子,隐藏其后的,是更大组织——摘星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