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穿得人模狗样儿的,没想到还是个穷鬼!”男孩儿蹭了一下自己黑透了的鼻头,语气很是不屑,“有本事喝酒,不如去干点正事吧!”说着一把把钱袋塞进廖十三手里,“钱袋还你!算小爷我今天行善事了!”
说完,撒开腿跑没影儿了。
廖十三抓着自己的钱袋,呆愣愣地看着男孩瘦小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眨眼不见。
“噗……”
这一幕发生得突然,也没几个行人看见,可这一声笑,却分明是对着他来的了。
被尾随了许久,本不想与这人真个打照面儿,现在若想再装傻,却是不行了。
廖碧城摇头苦笑,转身向这声音望过去。
只见路边茶寮棚子下面,一袭白衣的男子缓缓摇着扇子,白衫边缘堪堪触着雨后的沙地,却是半点泥水也无。
如晦的背景下,男子笑如梨花,白扇轻摇,竟也摇出一段春风来。
廖碧城略一皱眉,缓施一礼,“无忧公子……”
无忧却不理他这一套,扇子摇得愈加随意,“堂堂督察院神捕,今日却叫一个娃娃欺了去,无忧若是说出去,怕是会被督察院捉回去审问了吧?”
无忧生的一张俏面相,这几句说得幽默诙谐,伴着他挤眉弄眼的夸张表情,倒是让廖十三愣怔了下,一时间方才的阴郁也一扫而散。
“让公子见笑了。”
“你我兄弟,说的什么见外话。”
无忧见他脸色大好,随即上前一步,伸手撩开廖十三额前遮眼的碎发,“几日不见,廖兄又见清瘦了……”
廖十三似是被他突兀的动作吓到,脸上一热,慌忙退后一步,“十三有些犯季候的毛病,每到这时节就茶饭无味,过些日子便好,不打紧的。”
“哦?”无忧看他紧锁眉头的躲闪动作,不禁心上懊恼,竟然逼近一步,“此前小弟就说过略同医术之事,不如让小弟诊治诊治吧。”说着立时探出空着的左手,直接去抓他的右手脉门。
廖十三不想他在大街上就突然出手,要闪避已然不及,加之右手不灵,竟被他抓个正着!心下一急,就想使力抽手,却见无忧食指和小指微翘,中指、无名指按在腕内,竟当真看起脉来。
无忧左手切脉,右手的扇子却摇得自在,只是随着脉象由浅入深,手里的扇子也渐渐停住,最后索性收起来,动也不动。
“廖兄,你这手臂……”
无忧本想借探脉一试廖十三深浅,哪想竟探出他右臂臂骨虽然连接尚好,可筋脉接得参差不齐,气血淤塞不通,俨然……已是废了!
“呵,”廖十三微微摇头,心道:你们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就不可能不知我手臂的伤,嘴上却还是勉强应承,“三年前被被‘魑鬼’绞断了。”
“‘追命索’当真如此厉害?”
“‘魑鬼’的软索功夫出神入化,‘追命索’上缀有十八刃倒钩,‘鬼魅游踪’更用了‘缠’和‘粘’的内劲,我整只右臂都被他的软索卸下,现在能有个徒有其表的胳膊已是万幸了。”
“寒雪凌风惊碧城,星霜霁雨自守之”,想当年廖碧城凭着一柄易牙剑和一套寒雪星霜剑法独步武林。“魑魅四鬼”个个武功奇诡名噪一时,他一人独斗四鬼,又是何等的惊险非常!
无忧心中波动,脸上依然笑着,却少了几分方才的调笑之意,“若是寻着当世名医,再辅以深厚内力打通闭塞的经脉,完全医好也并无不可,为何……”
“只可惜当时这两样俱是奇缺的,”廖十三看似笑得云淡风轻,内里的苦涩却哪里有人知道,“之后再想治疗,已是迟了。”
“那廖兄的剑法……”
“自然是废了,”廖十三举起左手,晃晃手里的酒葫芦,“左手不堪用力,只修习了些暗器功夫,捕快本是不堪再做,只因总捕头齐大哥一力挽留,才又尸位素餐了两年,直到去年……”廖十三顿了顿,已不愿多说,“公子可是问完了?”
无忧本为探知廖十三功力虚实,哪想竟问出了这许多,一时间内心里迷惑,面上却丝毫不露,反而转移了对象,“廖兄郁结于心,可是伤身呐……”
廖十三一愣,没想他会冒出这么一句来。
“听说,婉儿姑娘,像极了嫂夫人?”
廖十三心内窘迫,脸上一阵红白,却不知该如何应付。
无忧见了他的窘迫样子,心情不由大好,可又不是那么通透的好,感觉是畅快里还隔着些什么,隐隐的不痛快,“小弟央楼主将婉儿聘给廖兄,可好?”
“你……”廖十三脸上微红,却是怒的,“说的什么话!”
真个儿脸红了,无忧只觉更加爽快,风流扇又摇起来,不由得逼上一步,“怎么?廖兄瞧不上楼里的姑娘?婉儿可是清客……”
“你!……不知所云!”
“相请不如偶遇,不如咱们今天就……”
“天色不早了,在下家奴有夜盲之症,不能久留,”廖十三再不愿多听多说,略一抱拳,“十三告辞!”
说完,也不等无忧应承,转身便走。
无忧看着湖水蓝的影子急匆匆消失在人流里,缓缓靠上身后的茶棚柱子。
呵,又让你逃了……
纤长的手指抚上左手的拇指,蓦然觉得指腹下一段滑腻,细想来,竟然是方才拂过他前额时留下的。
分明是二十五六岁的成年男子,皮肤倒是异样的好呢……
无忧笑得妖娆,眼角瞥见墙角的一抹黑影,玩味地眨眨眼睛,终是不言不语,摇着扇子施施然走进人流。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四回 点绛唇
“无忧也没探到他功力虚实?”
“是。他右手经脉连接得混乱不堪,竟是探别不出。”
“他的剑法……是真废了?”
“是,”月儿单膝跪地,额前的长发将脸上的表情尽数掩去,“无忧公子已为他探过脉,应当不会错。”
“如此,他便不是左撇子了?”
“……是。”
“呵,”萧红楼哼笑一声,灯影摇曳,却只照出他红艳的背影,“如此说来,竟是本楼主错了?”
“……是。”
“祁冥月,你胆子不小!”
萧红楼翻然转身,红纱的长摆曳出一地旖旎风光,脸上表情却是狠厉非常,斜飞入鬓的剑眉染了星霜,眉宇间一粒朱砂泛着异样血色,莹白的脸颊也透出逼人而来的煞气!
祁冥月挺着身,单膝跪地的动作不变,身子却不由瑟瑟,“属下知罪,但一切皆是……据实回禀!”
“好一个据实回禀!”萧红楼微微直起身子,脸上又恢复了万年不变的暧昧表情,“你今日,可是派人暗中‘保护’无忧了?”
祁冥月看着自己的汗水滴在墨玉的地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竭力控制自己的声音,“回楼主,不曾。”
“哦?你不是一向……担心他担心得紧吗?”
“祁冥月心中只有楼主!”
“好!”萧红楼转了转手上的羊脂玉扳指,“那你就去查查,跟踪他的是什么人吧。”
“是。”
“去把无字叫来,今儿个累了,让他来给我好好揉揉。”
“是。”
“呐呐呐!~~你又输了又输了!~~该罚该罚!~~”
总是喧嚷非常的琼音阁里又传出玲珑的嬉笑声,恰似珠玉落盘泉水叮咚,听得人直喜到心眼儿里去。
“啊啊啊啊啊我不玩了不玩了!”一身冥紫的无怖公子终于爆发了,伸手胡乱撕去贴在脸上的烂纸条,掷在地上踩踩踩!
“小布你耍赖!”无字小巧的鼻头上还贴着一张小纸条,被热气吹得呼扇扇飘起来,煞是可爱,“你说了陪我玩一百局五子棋的!这才二十三局!”
“我踩踩踩!踩你个死蚊子烂蚊子!鬼才答应你玩五子棋!”
无怖是灵柩国人,异邦长相大异于中原,眼眶深陷映出一双海蓝色的眸子,鼻梁高挺架得整张脸层次分明,一头栗色长发打着卷披在肩上,此时耍起脾气来,更是非一般的好看。
“你!……”无字气得一张娃娃脸皱成了肉包子,挥舞着小胖手像是一个胖乎乎的大阿福,“你就会耍赖!玩不过人家就耍脾气!看我不告诉红哥哥让他揍你!”
“你还好意思说!有本事跟我到外面拎大锤去!看不累死你!”
“你!……”无字小鼻子气得起了一层薄汗,纸片是再也贴不住,出溜溜往下掉,“你耍赖!专挑人家不擅长的说!”
“玩五子棋还不是只有你擅长!上次让我学画画,楼主还来骂我!什么玩意儿!”
“谁让你画个大蜈蚣来吓唬我……”无字眼泪汪汪好不可怜。
“谁说那是蜈蚣的!”无怖鼻子都气歪了,“那是龙啊!是龙!~~~你爷爷的,要是谁再让我画画,我……我掐死他我!”
“小布你野蛮!哼!”
“死蚊子你闷骚!哼!”
祁冥月在外面忍受了半个时辰“每日一吵”,终还是摇摇头,缓缓抬起手。
“月儿姐姐你来评评理!是不是小布他耍赖!”
“哎呀你长能耐了!打不过我就找帮凶!”
知道我来了还不收手,祁冥月苦笑一声推开门,头疼地看着眼前的一室狼藉。
“楼主请无字公子过去。”多说无益,直奔主题。
“嘿?”无字眨么眨么绿豆眼儿,“今天不是无名哥哥吗?”
“他出任务去了。”
无字伸着小胖手指着眼前的火爆龙,“他呢?”
“楼主点的是无字公子。”
“不用说,”无怖懒洋洋地躺在躺椅上,“无忧那家伙又出去折腾了。”
“为什么他们都能出任务啊,我都有半年没出楼了!”
“谁让你把两江漕运打理得那么好的!”无怖翻白眼。
“我没有啊!”无字急得快哭了,“就是……就是我每次去……他们都说……都说……‘小祖宗你快回去吧’……”
……
……
“噗!……哈哈哈哈哈哈……”无怖喷笑,直接从躺椅上摔下来。
这次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祁冥月也憋不住,笑意虽未达眼底,嘴角却已有了弧度。
“月儿姐姐!~~”无字兔子一样蹿过来,带过来一身八宝芙蓉糕的香气,瞪大了绿豆眼盯着她看,“你笑起来真好看,以后都要笑才好呐!~”
祁冥月却敛了笑,“时辰不早了,楼主还等着公子。”
“切,无趣!”无怖嗤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伸个懒腰。
无字翻身踹他一脚,随手理了理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月儿姐姐我走啦,这里你不用管了,就让小布收拾呐!~”
“鬼才要收拾!”无怖抬脚踹翻了五子棋的棋盘,抓了换洗衣服就要去洗澡。
“臭小布!你要是不想要你的炖肉刀(盾宍刀)就不收拾好了!”
“好嘛!我说我找不见它!原来被你偷了!”无怖拎着衣服就要过来打。
“是你自己的东西,不好好收着,还诬赖人!”
“你!……”
“无怖公子,更深露重,小心路滑。”祁冥月拉着无字的肉胳膊,把他“拯救”出来,临出门还附送一句。
“死蚊子你滚吧!大爷我以后再跟你玩名字倒着写!哼!”
“倒着写?”无字掰着手指头边走边琢磨,“小布,布小?不小?步小?不孝???”一拍脑门,“果然有道理有道理~~~”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五回 落碧风
残灯半卷卧长风,一季相思半岁浓。
秋夜,寒雨。
今秋雨时节,雨打窗棂,只觉分外萧瑟。
窗外枯树狂摇乱摆,扑簌簌落了一地黄叶,呜咽之声不住,不知风声是雨声。
廖碧城的家奴有夜盲的症候,黄昏初过便早早歇下,廖碧城自收了衣服,在灯影下一件件折了,看着那湖水蓝的衫子,领子袖口细密的针脚,愣怔了一会,才小心放入柜子。
更深不堪独自品。和衣躺在床上,想到一月前去红衣楼,只为一睹那酷似小绯的容貌,便一掷千金,现下想来也觉得荒唐。
半睡半醒间听到门闩响动,廖碧城起身将灯芯挑亮了,披了件外衫走到门口。
“老曹?这么晚了怎么还……”
……
“月儿姐姐可将黑衣人的身份调查清楚了?”
祁冥月靠在廊柱上缓缓吐出口烟,瞥了一眼阁楼外的雨幕,“你自己不是也安排人查了,何必问我?”
无忧微笑挑眉,放下手中的茶盏,白底儿金边儿的扇子摇得风流,“我手下的那些个酒囊饭袋,哪里能和姐姐的八卫比呢?”
“哼,谁不知道无忧公子手下人物个个以一当十!”祁冥月撇了撇嘴,额前的长发在风里簌簌飘着,“算了,我也不多说,你的人自会告诉你。”
说完,转身施施然走了。
无忧眯缝着眼睛送她背影远离,微微一笑,眼里多了些忖度的味道,“四儿,出来吧。”
一个黑衣小人儿就这么从廊上跃下,轻飘飘落在无忧跟前,跟片叶子似的连一丝声息也无。
“分楼主。”小人儿单膝跪倒,身子一缩,嶙峋的骨头从黑色紧身衣里立起来,直似个喂不大的小猴子。
“如何?”
“阴山十八寨的头头和栎阳六叟他们已经去了。”
“哦?难为他们忍了这许多天。”
“属下暗中发现,似乎还有巨鳖帮的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