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宇冷冷地打断他:“煎饼是五百年前由天晁传入的,你怎么说你祖宗八百年前就会了呢?”
卖饼大叔一窒,但见二人衣饰华贵,不敢招惹,再加自己理亏,只闷闷生气。
凌宇不放过他,犹自道:“商人最重诚信,大叔信口胡言,还不如迟早回家去的好。”
那大叔没想到这位客人竟如此难缠,一张脸涨来通红,指着凌宇说不出话来。
“好了好了,阿宇,我请你去一禾楼吃饭吧。”周围人都望了过来,苏影夜赶紧把人拉走,其实苏少爷也当真无辜,他哪里知道凌宇这又是生的哪门子气。
一禾楼是上京第一酒楼,生意极好,两人到时,早已没了雅间,只好在大厅入座。
苏少爷点了几样凌宇喜欢的菜,小心翼翼瞟向他,只见他正望向门口进来的一群人暗暗皱眉。
进来的人里面除了几个小厮,还有三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和两个明艳照人的少女。
见雅间已被人占了,其中一个少年立马嚣张地要求将客人撵出,却被另一少年拉住,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少年熄了气焰,忿忿不平坐下。
凌宇冷哼一声:“一禾楼的牌匾落下,都能砸死几个达官,纵然是凌家人,也容不得他放肆。”
“那几个是你们家人吗?”
凌宇想了想,似乎在思考还要不要继续与他怄气,终于点头道:“最开始说话的人是我三爷爷的大孙子凌鹏,拉他的人是二孙子凌然,那个看起来大点的女的是他大孙女凌荷,小的个是凌清,还有一个我也不知道是谁,估计是他们朋友吧。”
说话间,两人的菜也端了上来,凌宇见都是他喜欢的菜式,神色不禁缓和,苏少爷心下欢喜,讨好地夹了一大块菜放进对方碗中,嬉笑着道:“你这人好看是好看,就是太瘦,要白白胖胖才好。”
“哦,跟你一样胖就好了吗?”凌宇微微挑眉,一抹笑容在冷漠的脸上轻轻绽放,恍惚间便如冬日里阴霾的天空,不经意间开了天窗,露出丝丝缕缕的光。
苏少爷看了半响,他觉得有很多东西混在一起,在胸腔中起伏,一时之间,又分辨不清,俊脸火烧云般红了起来,张口结舌地道:“那个,自然是好……啊……不对……我哪里有胖?”
“小哥哥,小哥哥,那个大哥哥叫我送你。”
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儿蹬蹬蹬跑过来拉住苏少爷衣袖,他看起来比两人小些,身上衣服有些陈旧,但穿着整洁,手上捏着一块玉佩,嫩白的手指惴惴不安地指向凌鹏。
苏少爷大窘失色,茫然无措地望向凌宇。
凌宇心下冷笑,早已听说凌鹏喜好男色,却不想竟将主意打在他的人身上。
拿眼暗瞅苏影夜,这呆子年龄虽小,却已难掩俊朗之姿,剑眉星目,过个几年必是翩翩公子,而这该死的小少爷还拿一双楚楚动人的水汪汪的大眼睛求助地对着自己,再向凌鹏望去,果见两眼发光,似乎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不做声色地放下筷子,凌鹏这人当真愚蠢,也不掂量掂量,苏家公子是他能招惹的吗?
苏少爷之前便已猜测凌宇定是与凌鹏有间,此时在他森寒的目光下,更是不敢伸出手去。
在大堰世家子弟间赠送玉佩表达结交之意是常事,不接受却是失礼了。
男孩儿怯怯地说:“小哥哥,那位是凌家公子。”
这次凌宇眼都懒得抬。
“小哥哥,我从小与娘亲相依为命,可我娘近日卧病不起,您若不接受,那个哥哥就不给我钱,没钱我娘亲的病就治不好了。”男孩跺跺脚,竟哇地声哭了出来。
凌宇大感不耐:“你再在这闹,我便叫人赶你出去。”
那男孩儿立时强忍住哭声,一双眼巴巴地望着苏影夜,瘦小的身体颤抖如秋风中的落叶。
苏少爷果然心地善良,当即便起了恻影之心,从怀中掏出银两递予男孩儿,道:“你拿去给你娘治病吧。”
男孩儿一怔,凌宇白了苏影夜一眼,面上极为不屑,“你看他衣衫整洁,无一点泥土,连发髻都整整齐齐,如此小的孩子,若娘亲当真病来起不了床,可能这样吗?”
“这位公子倒是伶牙俐齿,在下凌鹏,敢问公子名号。”
他们两桌本就不远,只要注意便可知晓这边情况,却是凌鹏心中不耐,走了过来。几年前的凌府大宴,他与苏影夜应该是见过的,但匆匆一面之缘,时日久了,倒未能认出。
凌宇撩开额前碎发,易了容的面目冷如冰雕,“你既然敢问,我自然敢不告诉你。”
凌鹏那一桌人皆拍案而起,既已知道是凌家公子,还如此冷言冷语,相当于当面打凌府耳光,让让人实在忍无可忍。
凌清讥笑道:“原来是个没人管教的野小子……”
话尚未说完,眼前突然飞过一只筷子,堪堪擦过发鬓,横目望去,英俊的少年正怒视着她,冷漠地道:“姑娘还请积些口得。”
苏影夜知道凌宇的爹爹很早前就逝世了,有一次问起他娘,他也只淡淡地答道也死了,苏少爷明白他表面上装做若无其事,心中其实很在意。如今被骂没人管教定然很伤心,想到他会难过,心中竟隐隐做痛,直觉应该为他出气,想也没想便将筷子扔了出去。
“你……不知好歹,凌家人也敢得罪!”凌清一张俏脸气来通红,她自幼被爷爷视为掌上明珠,哥哥姐姐都宠她,何曾受过这等屈辱,见少年相貌堂堂,却百般维护旁边那个野小子,心中更不是滋味。
苏少爷面容蓦然冷峻下来,“凌家又如何,无论是谁,招惹了他,我便要报复回来。”
手心有些温热,除了大哥,凌宇从来不曾信任过任何人,也不曾想过世上会有人不管他是对是错都一心向着他。可苏影夜这样说着,他便这样信了。
凌宇的反应总是比苏少爷快些,不待怒不可歇的几人冲过来,已拉起苏影夜拔腿便跑。
“该死的,你们两个给我站住。”
听见叫骂声,行人纷纷驻足,只见一群少年追逐着两个男孩。男孩手拉手跑得气喘吁吁狼狈之极,脸上却兀自带着顽皮的笑容。其中一个孩子为了阻挡后面那群穷凶极恶之徒,已不知弄翻了多少个摊子,货物滚满一地,后面的少年促不及防之下难免绊倒在地,男孩回过头来做了个鬼脸,又嬉笑着跑开了。
摊主们气急败坏,偏偏拿两个小孩没辙,只一个劲地叹息现在世风日下,孩子越来越不服管教了,后来他们清捡货物时发现地上落有银子,足以赔偿他们的损失,只不知究竟是谁留下。
“站住,给我站住!”
凌宇觉得自己快要飞起来了,像是插上了鸟儿的羽翼,连耳边呼啸而过的风也变温暖了。
几年后他将轻功练来真正可以飞檐走壁的时候,心中也不及今日欢喜,只因那时那个曾经与他飞翔的人已不在他身边。
那么自由幸福的蓝天对他也就没了意义。
4.我总能认出你(下)
“阿宇,那个,真的要跳吗?” 苏少爷看着脚下的河水,向后退了两步,神情怯怯的。
“站住,看你们两个小子往哪里跑,大爷我抓住你们非把你们剥皮抽筋不可。”
两人回头望去,只看见一片尘土,不由面面相觑,凌宇一咬牙道:“跳!”
众人追到河边,漆黑一片,哪里还有人影。凌鹏正要下河去,凌然一把将他拉住,“我刚才突然想起,那个男孩好象是苏影夜。”
凌鹏不耐烦地问:“苏影夜是谁?”
凌然叹息道:“苏家少爷。”
“什么?”凌鹏一窒,他虽卤莽,多少知道分寸,苏家未来唯一的家主,谁敢得罪啊?
凌宇若知道苏影夜不会游泳,宁愿被打也不会拖着他跳下来。苏少爷学武也有些年月了,以为虽没游过泳,在水中自保应该不成问题,哪知刚下河就呛了一口水,心中慌乱,毫无章法地手舞足蹈,身体却往下沉。
好在凌宇见机得快及时将人抱住,赶紧往岸上游去。
“喂,喂,快醒醒,快醒醒。”苏少爷脸色铁青,眼睛闭着,像是昏了过去,凌宇惊慌失措地在他脸上胡拍,“苏影夜,苏影夜……”
吐了一会水后才有些好转,凌宇心中长长出了口气,不料苏少爷小嘴一扁,泪珠子竟是无声往下掉。凌宇从没见苏影夜真哭过,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手忙脚乱地用手给他拭泪,结果将手上的泥土全抹到对方脸上,搞出个花猫来,凌宇想笑又觉得不能助长他嚣张气焰,鼓起腮帮子道:“有什么好哭的,这不还好好的吗,又没缺胳膊少腿。”
凌宇话音刚落,苏少爷竟哇的一声越哭越凶,双脚在凌宇身上胡踢,“你就只知道凶我,就知道凶我。”
“好好,我不凶你,不凶你了。”凌宇哭笑不得,敢情这少爷是对自己有怨言了,将颤抖的身体抱入怀中,神情带上莫名的温柔,“我不凶你了还不成吗?”
苏少爷越哭越带劲,倒像要把这几年的委屈尽数发泄出来,“你不能威胁要打我屁股。”
“好,我不打你屁股。”
“你不能莫名其妙生气。”
“我不生你气。”
“你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我哪有瞒你什么?”
“你开心了不开心了都要说出来,这样我才知道。”
……
抬起手臂抹了抹脸,黑眸微凝,“阿宇,我的脸是不是被你弄花了?”
凌宇再也忍不住,终于大笑起来,情不自禁摸上对方花得一塌糊涂的脸蛋,“苏少爷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便是丑了,丑了……”
“丑了什么?”
“丑了……我也……我也……”他知道他要说什么,可是他不能说出来。胸腔里面有些东西闷闷地打着鼓,他想他们迟早要脱离他的掌控,露出丑恶的面容和狰狞的獠牙……
摸上面颊的手最后触到少年耳垂,轻轻捏了捏,苏少爷笑着躲开,“痒……”
凌宇脸红了红,手中温软的触感仿佛还在,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又厉声道:“若今天我不在,你便要接受那玉佩吗?”
苏影夜一怔,摸了摸头,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看你一会招惹这个一会招惹那个就没个消停。”
“你瞎说,我哪有招惹?”俊颜上有显而易见的怒气,苏少爷拧起眉,一把推开抱着自己的人,怒目而视。
话一出口凌宇便已后悔,不安地拿眼瞟向苏少爷,见他气鼓鼓地抿着唇,身上只裹了件尚未干透的亵衣,风一吹,便打了个哆嗦,心下不由大恸,暗暗埋怨自己没个分寸。
把他拉到怀里用外衣裹着,那人也不吭声,当他还在使气,难得和颜悦色了一把:“我那堂哥喜欢男孩,他送你玉佩没安好心,我这是担心你,怕你今后吃亏。”
“我能吃什么亏?”苏少爷撇开眼,根本不买帐。
凌宇一窒,暗道这小少爷定是被保护得太过火了,却不知京城权势之家豢养些娈童再寻常不过。尤其是在前朝,男风盛行,甚至以有多少美貌男妾来衡量那些达官贵人的地位。
大堰开国战争死伤无数,皇帝下令禁止男风,鼓励生育,人丁新旺后,禁令渐渐废除,但堰朝认为此种行为有伤风化,是以一直没能达到前朝的盛况,倒是富贵人家喜爱以此呷玩取乐。
“我堂哥他是想把你骗回家去养着,然后……”凌宇舌尖轻轻卷起,舔了下唇,神色莫名有些奇怪,“然后把你这呆子当女孩子给收拾了。”
怀中身体忽然缩了缩,抬起眸子轻声问:“怎么收拾啊?”
凌宇慌乱地移开视线,手却不由自主将怀中人收紧,“他们坏法子多的很,具体怎样我哪里清楚。”
似乎是嫌箍得太紧,苏少爷不安地动了动,“阿宇,我们还是走吧,回去迟了当心你爷爷罚你。”
夜色温柔地环绕,凌宇轻轻嗯了声,忽然伸出手将男孩湿漉漉的头靠在颈窝,发间独有的味道萦绕在鼻翼之间,深深吸了口气,连着心也渐渐变得柔软。
他想说我不怕罚,我们就呆这里好不好。可是这些话,终究没能出口。
两人找了很久才找到不用过河的路,大街上店铺早已打了佯,凌府只有零星的几盏灯还亮着。
“阿宇,你快进去吧。”
凌宇乖觉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苏影夜不知道的是,那夜,凌宇一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久久不曾离去。
他一个人站在空无一人的街头,月色迷离了他的眼,没有男孩的街道如此寂寞。
“苏影夜……”他轻声叫着,带着七分凄凉三分缠绵的美丽。
苏少爷一身狼狈地回家,正好被父亲逮了个正着,苏彻见儿子衣衫不整的模样勃然大怒,不顾全家人的哀声请求硬罚他在祖屋跪了一宿。
苏影夜原本就有些着凉,再加这番惩罚,登时病来如山倒,在床上躺了几天也不见好,整个人虚弱得不成样子。
凌宇情况比苏少爷好不了多少,除了大哥家中之人避他如蛇蝎,掌权的爷爷待他也极为严厉,当即便在院子里关了几天紧闭,等凌宇被放出来,方才得知苏少爷大病不愈,连御医都惊动了。整日茶不思饭不属,一更未过,便穿上夜行衣,巴巴地跑去探望,躲过苏家守卫还很是费了些心力。
卧病不起的苏少爷正想自己几日没出现,凌宇不知又要如何埋怨,吸了吸红彤彤的鼻子,转过头竟发现念着的那人正一脸寒霜地站在床前。
“阿宇,我病了。” 苏少爷嘟哝着说。
苏影夜眼眶发黑,脸颊消瘦,声音更是沙哑得惨不忍睹,凌宇伸手在他额前摸摸,果然烫得骇人,苏少爷往床里面挪了挪,腾出位子来,黑眸忽闪忽地望向凌宇,“你怎么来了?”
凌宇暗暗欢喜,表面仍是不动声色,蹭进被窝中将那人抱在怀中,始觉温暖了些,“呆子就是呆子,生个病都与众不同。”
“我身上腻。” 苏影夜下意识地向后躲了躲,他捂在被窝里出了一身的臭汗生怕把凌宇也脏了去。
凌宇不理他,苏少爷挣脱不开,脸涨来通红,闷闷地说:“怎么看也该是我抱着你才对吧。”自己明明比凌宇高,年龄也比他大,却总是被他抱。
凌宇怒瞪他一眼,故意凶巴巴地道:“你试试看。”
见苏少爷缩了缩脖子,似乎颇为畏惧的模样,凌宇有些好笑,在他红彤彤的脸上小心翼翼地啄了一口。
两人都一愣,苏影夜不解地睁大眼睛,凌宇莫名其妙地感到一股烦躁,心想莫非这呆子把病传给了他,要不怎么越来越热。
昏暗的卧房里只点着几根蜡烛,凌宇却觉得对方脸上细小的黑痣都清晰可见,男孩厚重的呼吸缓缓吐在他脸上,诱惑着他,一点一点去舔舐那干涩的唇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