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陌度阡 下————河马凉
河马凉  发于:2010年06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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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把我当做他一介贫寒士子在繁华京城花花世界唯一的朋友,我却利用了他,当著所有人的面诬陷他是一个卑贱的戏子、男宠。
  此时我的内心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与其说我在害怕齐广明对我的指责,还不如说我是在害怕自己。我的内心第一次赤 裸裸地暴露在自己面前。在我对齐广明的感情中,一开始就夹杂著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那种东西叫做──嫉妒。而嫉妒,使人疯狂。
  我嫉妒他的清白身家;我嫉妒他的温文尔雅;我嫉妒他的魏暮对他无所顾忌的宠爱。他就像须弥山顶佛祖的池塘里圣洁的白莲,而我就像淤泥里永不见天日的可悲的泥鳅。
  有人冲上来打了我,我没有看清楚是谁第一个动的手。接著那个鲁莽的家夥被拉开了,我的鼻血把朝服白色的阔领弄得肮脏不堪,酸辣的痛楚使我的脑子和轰鸣的朝堂一样,陷入一片混乱。
  在所有人都撕掉了伪装时,皇帝依然保持著虚假的威严。他的声音里带著怒气,下旨要彻查此事:“魏平身为朝廷重臣,竟犯下此错,朕命你注籍在家,无宣不得入朝。”可是他的措辞中,毫不掩饰的偏袒之意使拥护子信的大臣们更加地愤怒。
  “事关国体,此案怎麽个判法,还请圣上明示。”御史中丞卫千秋不肯就此罢休。
  陈汝才撞开他道:“皇上不可轻信断言,魏老丞相为国为君,赤胆忠心。今日不避斧钺直言苦谏,痛针时弊触怒权臣,遭人诬陷。这戏子定是他们找来栽赃的用具,和魏家并无关系。如若冤枉了忠臣,臣不为魏平一人惜,臣为陛下惜,为国法惜,为我大邗惜,为天下万世惜!”
  皇帝指著咳得撕心裂肺的齐广明问:“魏舍人,你可认识此人。”
  齐广明吃惊地看著魏暮,魏暮死死地拽住袍角。
  一个结巴,这时候又怎可能巧言善辩呢?
  他慢慢站起来,走到齐广明身边,抬起手狠狠打了面前自己一直护著的人:“你、你害死我们全……全家啦!”
  魏暮说这句话的时候,面色憋的赤红,额角的青筋暴起,完全丧失了吟诗作对时的风雅,看起来就像是五台山庙宇大门前睚眦目裂的护法金刚。
  子信沈著脸,用袖子紧紧捂住我还在喷涌鲜血的鼻孔。
  齐广明趔趄著倒下,单薄的身影让人不由得会产生一种怜悯。
  到底该不该说魏暮绝情呢,这一掌伤了齐广明,但是也承认了齐广明。
  齐广明捂著胸口,绝望地在地上蜷缩作一团。
  “不孝逆子!!!”魏平白花花的胡子抖动著喊著:“苍天!苍天!”
  混乱的场面终於使皇帝忍无可忍,他高声道:“拉出去,拉出去!”
  当太监们将跪在上的齐广明拖出大殿的时候,魏暮抱著父亲的腿泣不成声。
  嘈杂的人声里,我分明听到齐广明微弱地喊了句──“於旻远,你……”
  他究竟是想说什麽呢?
  满朝文武都震惊失色,战栗不止,他们根本不知道今天这个场面,该投靠那边才能安然自保。这是一场豪赌,赌赢了万世富贵,赌输了祸及子孙。
  皇帝脸色阴郁,终於缓缓开口,天语纶音从御座上落下,仿若乱葬岗前写著咒语的长长的白幡般飘荡。
  “魏平既已削官处置,泾州之事也不可法外开恩。顾淳郁深负朕望,著交出虎符,籍没家产用於赈济泾州百姓,望其自省自愆……”
  魏平大笑,奔至自信身旁:“好好好,老夫今天就一起和你弃官不做,还天下一个太平!”
  子信很有涵养地保持微笑,侧过线条分明的脸轻轻说:“丞相舍得,可顾淳郁我舍不得……”
  子信这句抗旨不遵的话,说得异常坚定。
  魏平脸色大变,忍不住疾呼:“臣死不足以为惜,陛下恕臣一意孤行,今日定当要将顾淳郁这个窃国之贼绳之以法。臣今日不言,臣负陛下;陛下今日不杀顾淳郁,陛下负天下万民、祖宗社稷!皇上,老臣……”
  魏平还未说完,殿外的几位将士冲进殿来,按著他的头颅将他踩在地上。
  皇帝吃了一惊,吩咐道:“他年纪大了,又是先帝托孤之臣,莫伤了他。”
  将士们不动,手按剑柄,只是看著子信。
  魏平在军靴下眼球凸出,口角崩裂,豆汁一样粘稠的唾沫顺著嘴角蜿蜒而下。
  皇帝这才明白,冲进来的不是锦衣的宫卫,而是子信手下在沙场上夺人性命的将领。而这些人,我是认识的,他们便是往日跟著子信,今晨却莫名消失的郑永祚和孙钦等人。
  年亲的帝王气得脸色发白,可是这次,陆统却忝著一张含著高深莫测的笑意的肥脸,没有替少年天子喊出那句──“放肆”。
  众人静了下来,刚才还哭得热闹无比的一堆人,此时额上渗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望著由宫门外涌进来的士兵,和他们手中明晃晃的刀枪。
  这次宫变,并没有人为皇帝锁上厚厚的宫门。
  陈汝才呐呐地说:“……大邗的灾难,就要降临了。”
  朝堂,像墓室一样寂静。
  皇帝幽幽道:“顾淳郁,你要弑君麽?”
  子信苦笑著回答:“不敢。”
  他抬头望著那个自己在其脚下跪了十几年的小孩子,眼睛里充满了失望和悲哀的神色。然後扔掉了手里的象牙笏板。他知道,自己之後都不再需要这个为人臣子必备的礼具了。笏板在地上断成了两截,他踩著碎片,摇著头说:“我一直在等,等著皇上说信我。但是恐怕,我以後再也等不到了。”
  皇帝颓然向後,靠在雕刻著九条盘龙的座椅上,伸出自己的左手,摩挲著中指的指尖。他的眼睛看著自己的手指,仿佛在回味著什麽:“其实朕不想这麽做的,但是你总是逼朕。你早该在从沄江返京的时候,就自动交出兵权。可你非但没有卸甲归田之意,反而以辅政大臣自居。朕早就明白,我南邗的将士只知有大元帅顾淳郁,而不知有皇帝温裕。只可惜……朕本打算敲山震虎之时,可又偏逢温恪起兵作乱。”
  说到这儿,他苦笑了一下:“朕幼年登基,守著偌大的一个天下,竭尽心力。可是老天偏偏不肯给朕机会。你趁温恪之乱,在承恩宫和我歃血为誓,转眼间坐上了朕的龙辇,还自比周公倨坐於朕的左手边……”说到这里,小皇帝竟然掩面而泣,再不顾忌什麽皇家威严地哭嚎起来:“顾淳郁狂悖欺君,理应论死!朕真恨,恨没办法下旨杀了你。你再次佣兵,久拖不战,朕已知道,你必将取而代之;朕也知道,会有今天……”
  子信道:“皇上错了。”
  皇帝涕泗横流却又咬著牙嘲讽地看著子信:“你看著朕长大,多少个春秋相伴,朕不会不了解你?!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臣并无僭越之心,只是受先帝所托,要让我大邗皇室血脉永世流传。陛下即位以来宵衣旰食,为国勤忧,至今已经十三年了。然天下却无法太平,边疆之急,内廷之乱几至不可收拾,原因何在?”
  皇帝眯著眼睛看著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顾淳郁,摇头不止,失望和狂怒在他的脸上交替出现。
  “臣以为陛下猜忌过重!”子信昂首,不卑不亢,掷地有声地说。
  “正是如此。”
  一人应和道,他从闯进殿来的兵卫中走出。
  我看见了一张仿若被桐油刷过的脸庞。这个人不是被烧死在泾州城的铜锺下了麽?!
  温恪!他竟然还活著。
  他的出现极大地嘲讽了那些想要指责子信弑君篡位想法,因为眼前的这个人有充足的理由和纯正的血统,来充当这场宫变表面上的受益者。
  不过没有人会怀疑,顾淳郁将是最终的赢家,因为战胜者并没有杀死俘虏,原因就是俘虏还有被利用的价值。
  皇帝的眼里充满了恐惧,此时此刻,对他而言,活著的温恪比死去的鬼魅更加可怕。
  子信的目光瞟了一眼温恪,又回到我受伤的鼻骨上。温恪在子信的余光中一步一步踏上丹墀,踩著龙纹拾级而上。他说:“当今皇帝身居九重,耽於淫乐,何能尽知外廷小人所为?国事败坏,左右近臣又有谁敢据实奏闻!天威莫测,使耿介者缄口不言,怕是者唯唯诺诺。而像魏平之类的小人却环其左右,阿谀奉承,领受其意挑拨骨肉至亲,陷害忠良之臣。皇帝日益被孤立於上,蒙蔽於内,却不辨忠奸,企图网络罪名,枉杀亲族,屠戮功臣。”
  这个年届五十的男人终於站在了御座之旁,然後转过身看著所有人说:“本王今日要替列祖列宗、替先帝──废了这个昏君!”
  政治就是权术,而权术则出自於这些巧舌如簧的嘴。虽然温恪的表演略显紧张生涩,但是并不影响戏剧朝著既定的结局发展。
  陈汝才摇晃著说:“大邗的灾难,就要降临了。”
  子信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脸色铁青的大臣,他丹唇微启:“都江王,圣明。”
  在一片“都江王圣明”的山呼中,陆统俯下腰,附在小皇帝的耳边,颇显情意地劝解:“您看……还是先回去吧。”
  皇帝坐著没有动,他的眼里滚下清澈的灼烫的泪水。或许很多年,他都没有当著别人的面释放自己的感情了。但是现在,他却显得那麽脆弱。
  陆统催著“快些,快些”,连拖带拽的拉著他,他哭著去看子信,嘴里重复不停“枉朕对你……枉我……”
  陆统还是把他拉下了朱漆涂抹的漫长台阶,推下了丹墀。
  子信转身,看著我眼里竟是无限的温存和宽慰。
  谢谢,他说。他的指尖依旧是那麽凉,我甚至也感受到了他手心凄冷的潮湿。
  原来,他也会害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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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柒》是《日出》的前传或者番外,没看那个直接看齐小柒的回忆估计大家也看不懂,而且太沈闷了。趁著过节,咱们调剂一下,嘿嘿……

  越陌度阡 第三十七章(上)

  第三十七章
  一卷巨大的竹帘隔开了屋内与屋外的景象,只留下几个模糊的人影和若有若无的悉索声。
  那个被陆统唤作顺子的小太监,灵巧地端著一碗焦黑的汁液哈著腰进去,又垂著手出来。陆统甕声甕气的话语因为压低了声音而更加让人无法揣测。小皇帝的啜泣时断时续,偶尔会变成一两声尖利的哭叫,粘稠的液体使他的喉咙发出的奇怪声响,惊飞了屋外枝繁叶茂的柏树上几只情意绵绵的飞鸟。他似乎破碎地喊了一句“……救朕……”接著,就是漫长的寂静和等待。内侍们特有的软底宫靴踩在地面上无声无息,让我无法了解他们究竟在做著些什麽。
  子信捏著块糯米酥,站在一口黑色的大缸前,细细地碾碎乳色的糕点,撒在平静的水面上。
  南薰阁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大火,几乎烧掉了文宗皇帝所有的藏书。於是从此之後,宫中每隔百丈,就有这麽一口储满了清水的黑色瓷缸。不知是那个不甘寂寞的宫人放了几条锦鲤进去,後来这便成了一种惯例。锦鲤抢食时翻搅起的水珠,溅在了子信洁净的脸上。
  陆统的蟒红曳撒跨过门槛,他冲著我讨好般地笑了笑,然後凑到子信跟前问:“……药已经灌下去了,说是口渴,想要喝水……”
  子信摇头:“不能喝,喝了恐怕会吐出来。”
  一个太监忽然从房里冲出,莽莽撞撞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下。这一绊似乎使他想起了什麽,他站稳身形,端正帽子,揣著两手像背诵一道菜名一样唱出:
  “皇上……业已升遐……”
  子信眉峰稍聚,他略显吃惊却又如释重负,之後他冲著陆统摆摆手,说:“不用准备水了。”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陆统叫人端进去的药并没能利索地完成使命。当时的那个太监过於心急,早早便宣布了天子的死亡。其实半个时辰後,正在被一群太监穿上新衣准备收敛的“大行皇帝”竟然半睁开了眼睛,这让那些年纪不大的内侍们吓得魂不附体。还是陆统比较有经验,他嘟囔了一句:“怎麽还没死?”然後动手用锦被捂住了那张苍白的脸。此行为导致了皇帝脚踝以下的部分都裸 露在了外面。了无生气的宽大龙榻上,那双脚旁放著只没有花纹的碗。碗的边缘,残存著几滴像沥青一般赭黑色的药汁。这个画面对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以至於在我的印象里,洁白的脚踝似乎比那张年轻早逝的面容更为清晰。
  当天夜里子信长久的沈默,让仆人们人觉得莫名其妙。他先是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下一直保持著以往的那种温雅笑意,可是不久之後他的眼里就流出了难以掩饰的悲伤。之後他吹熄了烛台并拒绝将火再次点燃。我走过去,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像一个孩子一样靠在我怀里,整个夜晚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我知道他对小皇帝的死耿耿於怀,而我则对齐广明的处境同样耿耿於怀,这两个结果是我们一手造成的,我们在享受著期盼已久的如愿以偿後,同样遭受著自责和不安的煎熬。同样的境遇让我们彼此之间心意相通,子信起身吻了我的鼻尖,他轻声说:“现在的我,已是南邗的主人。脚踏河山头顶苍穹,皆为我顾淳郁所有!再也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
  虽然付出的代价沈重,但是他的话还是让我获得了极大的安慰。
  温裕下葬的那天,晨光熹微。清江的两岸承接著宝蓝色的云天,护送乌漆金丝楠木棺椁的队伍浩浩荡荡。这位被大臣们追谥为大邗孝宗仁皇帝的幼小灵魂,从此永远长眠於那片发了黄的芦苇之海。
  我曾经派人去刑部打听科场舞弊一案牵涉在内的在押罪犯的境遇,从狱卒的口中得到的答复是,年老的魏平在牢房里竟然像个刚刚新婚的年轻人般有著不可遏止的食欲。这位饱读诗书的丞相大人完全不具备在受辱後自裁的勇气,而是每日蜗在角落里饥肠辘辘地将同一牢房里所有囚犯吃过饭的碗都仔仔细细地舔舐一遍。
  我完全不能理解饥饿怎麽会把一位儒者折磨得变成一只牲口,直到後来我和左匀翊被困在雾气氤氲的岷岭中时,我才知道饥饿不仅仅会把人变成牲口,还能把人变成鬼。
  我不耐烦地打断下属的禀报,示意他直接告诉我关於齐广明的一切。可愚蠢的仆人这时只用了一句话来形容,他说:“那个人,疯了。”
  当我满含愧疚又惊惧不安地站在牢房门口的时候,我发现齐广明对我的出现似乎毫无察觉。他的手仿若在拉著一根根极细的丝线,摸索牵引著从屋顶狭小的窗口泄漏下来的阳光。他神态安详地沈浸在那单调和贫乏之中,我不知道我在那里站了多久,直到他转过身来。
  他看了我一眼,然後扭过头,继续把自己的脸对著改变了角度的光线。
  他的眼神令我飞快地离开了阴暗潮湿的监牢,甚至连之前反复酝酿的充满了悔意的话语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因为我在他的眼睛里,不仅仅看到了仇恨,而且还有一瞬间流露的哀求和燃起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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