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得气场似乎有些不对,那些故意大声讽刺的人也就讪讪笑着,自己解着嘲,消停下来。
支持与攻击的混乱声浪中,周家凯头皮一阵发麻:在没有彻底解严的年代,官员私生活比较容易保持秘密,所以他光顾男妓俱乐部的次数并不少。
虽然记得从没见过一个叫杰西的,但......万一......
退一步想,就算宋国钟并没有周家凯招男妓的证据,胆敢出这种“抹烂泥”招数,多半也不是空穴来风。敢来这里当面对质的男妓,多半事先被威逼利诱一个够,不论真假,都一定会咬死。
--有了这种淫猥名声,周家凯还怎么代表国党竞选?
想到这里,周家凯微笑着挺直了脊背。
人总是要为自己犯下的错误负责任。
周家凯不介意面对杰西,更不介意面对可能被揭开的真实性取向,哪怕从此声名狼藉、失去从政资格,也已尽力。
这镇定的微笑,赢得不少人的信心。
可能有意选择过,被几个墨镜西装家伙簇拥着进来的杰西高大魁梧,似乎是混血儿。乡村格子布衬衫、名品牛仔的家伙显得很男人,周家凯顿时被显得好像过于俊美了些。
窃窃私语风一般传开。
明显有准备,在聚光灯下一站,杰西面对镜头微笑,就开始说话:“我叫杰西,性工作者。很高兴有机会来公共场合,说一些被掩盖的真相。”
全场顿时安静,等待下面的惊人话语。
周家凯多少有些心悸,勉强稳定表情:“杰西,虽然这里有点特殊,我还是很高兴认识。也同样希望你投我一票。”
混乱、紧张中,陈火旺眼睛几乎瞪出血丝来,王诞平的脸色有些苍白。庄其思向来温文镇定,也不禁偷偷握紧了拳头。
连大多数蓝营的媒体人员都屏息静气,表情绷紧。
只有谢峻镇定一如平时,排众而出,从呆着的礼仪小姐手中接过话筒,默默递给杰西。
似乎得到了鼓励,杰西的表情竟流露出几分感激与虔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人人心底同时流过某种坚定的信念:可以相信这个人说的话。
本来,大家以为将玩赏一个可以轻贱、可以唾弃的牛郎。
但这一刹那,杰西的笑容,竟像沐浴在天界光芒中。再次开口,语调诚挚到极点:“今天特地来,是想说出真相--我在的那个俱乐部,是松联帮的场子。”
一句话,令人群开始骚动。
周家凯早已认定放弃也无所谓,才勉强保持表面冷静。这一刻,简直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
杰西语气相当稳定:“我不敢跟大老板作对,怕老妈被活活打死,只好在他们安排下接受采访,污蔑周家凯买过我。最好暗示媒体相信,他是花钱让我把他当女人搞。”
绿营的媒体人,大半像是被狠狠打了耳光,表情都很奇怪;蓝营的人们则额手相庆,喜气洋洋溢于言表。
杰西咧开嘴:“卖肉赚钱,是不干净......但我妈从小教我,不可以去偷去抢,也不可以骗人害人。如果良心被狗吃了,下辈子还干这种事,永世不得超生。”
大可以狂喜,周家凯却只礼貌微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浑身绷紧的陈火旺向天高举双手,感激上苍。庄其思和王诞平互相看一眼,彼此眼底都是深深的庆幸,以及更百倍的信心。
场面顿时松懈下来,说什么的都有,一时乱到极点。
每个人都以为奇迹是周家凯的魅力与风度造成。他自己却清楚,被敌对方收买、公然站出来的人证,绝不可能被所谓“理想”或“友善”、“尊重”折服。刚才那一瞬间是奇迹,而且肯定不是周家凯的魅力造成。
乍惊乍喜之余,周家凯第一时间联想到了某夜:九死一生逃出牛郎俱乐部,谢峻曾不动声色说,他的催眠术能让那些人全部忘记。结果......那件或许会影响很多人前程或死生的大事,真的便如春梦了无痕。
一边快速思索怎么稳住场面,目光情不自禁扫过人群,本能地试图寻找谢峻。
正漫无目的搜寻着,全场突然响起热烈的掌声,伴随着醉酒般的欢呼。
陡然集中精神,家凯随着众人的眼光看去,被谢峻保护着进来的,是韩美惠--得体粗花呢套装的美丽女子微笑着,一手牵一个孩子:十岁出头的小洛已经懂得挥手致意,小淇不到四岁,自己走当然没问题,但是步子有些跌跌撞撞,憨态可掬。
似乎走累了,小淇走得越来越乱,摇摇晃晃。美惠微笑伸手,一句“妈妈抱”还没说完,她已对着迎上前的爸爸张开双手。
被暗指性取向有问题的抹黑事件面前,妻儿的由衷支持,是最强劲的解毒剂。
眩目的闪光灯中,家凯不敢再分心。微笑上前,左手抱起女儿,小淇顿时安心,乖乖在爸爸怀里吐口水泡泡,偶然对着爸爸的脸啃一会儿,口水擦了家凯一脸。
看着妹妹受宠,小洛摆出傲然的架势。
但毕竟年纪还小,又不甘心真的被爸爸冷落,过了会儿,忍不住上前半步,示威地伸手抱住家凯的腿。
于是,周家凯一边一个热爱爸爸的小孩,笑得像任何一个家庭幸福和美的傻瓜男人,还偎依着一小鸟依人的妻子,笑容温婉,看着丈夫的眼神,是明明白白的温馨与崇拜。
家凯牢牢牵住妻子的手一起深深鞠躬,对所有欢呼祝福的人道谢。
媒体一拥而上,热烈拍照中,小淇被闪光灯吓哭了。家凯哪里还顾得上对镜头标准微笑?赶快低头先悄声哄孩子。
快门喀嚓声中,凝望着被媒体环绕的周家凯一家人,尤其是爸爸疼爱稚女的煽情场面,庄其思没有像凑过来的陈火旺般又跳又叫,而是若有所思。
王诞平忍不住低声问:“在想哪里去喝庆功酒?”
“庆功酒!去哪里?”陈火旺说着,突然一拍脑袋:“谢峻呢?喝酒可不能缺了他!”
王诞平也点头:“虽然昨晚我们商量好,全家妻儿来现场支持,是我们能动用的最有力一着棋,可一直找不到合适机会--牛郎不反口,嫂夫人说话未必真有用。”
陈火旺一拍大腿:“就是!请出嫂夫人的机会把握得妙到毫巅,简直就像现场导演,真是立了大功!”
庄其思突然微喟:“我们来打拼,多多少少是一种投资。如果赢了,也就有了做事的资本。可谢峻只是朋友身份,并不是幕僚,却辞了职,一心一意来帮助竞选......”
--谢峻不只是来打字打杂而已。他不仅身手好得可以在枪口下救周家凯,还肯在关键时刻,让周家凯明媒正娶的妻子亮相。
“帮夫”两个字虽然没有说,简直脱颖而出,在空气里悬浮。
王诞平忍不住点头叹息:“就算是求仁得仁,也难得。”
听懂这两个人的对话,陈火旺呆了片刻,突然嚷嚷:“我认真找了一圈,还是没看见谢峻......他人呢?这一眨眼功夫,能去哪里?不会是长翅膀飞了吧?”
二九 欢梦沉酣
混合着木叶气息的花香依旧馥郁。
回到连空气都令人振奋的世界,谢峻御风翩然而行,快速穿过微风拂过的湖水,无视瀑布边苍翠藤蔓点缀的优雅老树。
朦胧柔光中,紫藤花架下,那位笑吟吟峭立风中的,正是招呼谢峻回来的麦克斯。
即使有白肤金发、熠熠生辉的英俊人物在,谢峻注意力还是瞬间被麦克斯身边的人吸引:深色卷发上,竟戴着葡萄枝和常春藤编成的花冠,出奇美丽的容貌耀眼夺目,如阳光璀璨,气质却阴柔慵懒如猫,匀称肩头垂下紫色斗篷,在柔风中微微摆动。
他最鲜明的特质,就是介乎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眼神无邪清澈,飘逸得随时会升空飞去,灵与肉却蓬勃流动最初的性欲,就像植物的娇嫩尖端,蕴涵着冲破一切、无拘无束四溅的生命活力。姿态柔顺、笑容梦幻,看起来有些脆弱,甚至近乎女人气,却流转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和自我陶醉的欢乐气氛。
周家凯容貌已极其出色,但远不能跟这男子相提并论。
第一眼看见这张绝美的陌生面孔,谢峻并没有在意他的来意,反而情不自禁想起家凯,想起那些面对困苦从不沮丧的快活,想起永远伴随温柔爱抚的那些恶劣玩笑,以及躯体深处总被轻易挑起的情 欲激流......心口突然抽痛。
--欢呼与谅解的人群中,拥抱着娇妻爱子的周家凯忙着应对镜头,应该不会注意到谢峻离去吧?
选择忽略谢峻的走神,麦克斯自顾微笑:“月球基地这百年的主人,感谢你肯及时回来。先允许我简单介绍......这位是狄奥尼索斯,古底比斯公主塞茉斯与昃天的儿子,在环地中海,他有个绰号叫酒神;这位气质有点像阿瑞斯的帅家伙是谢峻,继我之后任职月球基地,负责聆听人类祈求。”
俊美无俦的狄奥尼索斯神情落寞,声音优美如竖琴:“我忘记百年已过,照旧呼唤麦克斯喝酒,他却说,你也许比他更需要享受沉醉。”
按捺些微刺痛,谢峻点头。
麦克斯语气快活,却似乎意有所指:“狄奥尼索斯陪我已喝了好几天。我们在控制中心看地球众生故事下酒。不久前,碰巧看见你亲自去救出被绑架的老娼妓,让被安排说谎的男妓不必担心母亲安危。”
头一夜,谢峻确实亲自去救了杰西的母亲,并通过意念,让看守杰西的人告知他“母亲竟然意外获救”的消息。
杰西不再被威胁,顿时想通了切身利害:黑道的承诺再诱人,事过杀人灭口的可能性相当大;政客也许不能许诺额外的利益,却会为了清白名声有证人,尽量保住他的性命。杰西并没有与周家凯真做过性交易,何妨当众说实话?
听见麦克斯的话,谢峻只淡淡一笑:“来之前,昃天曾告诫我,这份工作的唯一戒律,就是‘那些不配的人,无论祈求得多虔诚,别轻易救赎’。难道还要加上一条,不可亲临地球、不可干涉地球人的命运?”
对话声中,狄奥尼索斯快活的眼睛闪闪发亮,轻笑着开口,语气却尖刻:“面对脆弱的人类,神祗可以随心所欲做任何事--对他们晓谕、拯救、杀戮、惩戒......”
狄奥尼索斯是混血儿。他的父亲正是十五亿年前研究出永生科技的昃天,当时正主管霹雳战船;他的母亲,是非洲古国忒拜国王卡德摩斯的公主塞茉斯。
当初约会时,昃天总用人类面目出现,但得知美丽情人有孕后过份狂喜,竟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地来到塞茉斯面前。凡人之躯承受不了神祇的威严,更承受不了高能量--可怜的女子生下不足月的胎儿,便在烈焰中化为灰烬。昃天痛悔不已,用生物技术把胎儿缝在大腿内,以精血亲自孕育孩子,狄奥尼索斯得以从父亲的腿部第二次出生。
长大后,狄奥尼索斯天赋拥有神的力量,但不想见万能的父,情愿游荡尼西亚山谷的从林,沉迷在芦笛乐声里。被他的英俊与快活放纵吸引,有些同样出身的星球人甘心做沉醉的随从,围着他高唱欢叫,或身披透明长袍旋舞,疯狂扭动年轻的双腿。
见谢峻若有所思,明显是在脑中搜索关于狄奥尼索斯的各种记录,麦克斯耸耸肩,帮忙解释:“狄奥尼索斯是我们的同类,我们大规模撤离时却自愿永留人间。他无法停止怀念安普洛斯。”
狄奥尼索斯略带讽刺的眼神黯淡了一刹那,低声:“我曾诅咒神的永生不朽,不能跟他一起死。永恒的少年,我的安普洛斯--每个见到他的人,都说他就像没有翅膀的厄若斯。”
那个光彩照人却不幸青春殒命的美少年。
麦克斯摇头:“为怀念他,你酿出了神圣的液体。在每个丰收盛会上,带领人们投身祭酒狂欢还不够,还教唆男男女女追随你纵欲......几千年过去了,你还不能解脱?”
人与神的爱情,总是终止在凡人生命结束时。
按住闷痛越来越甚的胸口,谢峻接过麦克斯递来的酒杯,在醇香中叹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狄奥尼索斯仰头痛饮,眼神快活不羁,嘴角扬起纵情的微笑,唱起古老希腊文的祭酒歌,来应和谢峻的低吟:“信徒们,前进!擂响明亮的手鼓,吹响甜美的圣笛,唱起斐利癸歌曲,唱吧!歌唱酒神,歌唱辉煌灿烂的幸福之神!......绝妙欢乐中,让我们共享高潮......”
谢峻呆住:情 欲之悦,竟可以这样欢唱?
--为什么面对美得不可思议的卷发酒神,念念不忘的,却是一张东方面孔的促狭笑意,以及他屈身服侍的轻松自在?
--但,以周家凯今日身份地位,怎么还可能做另一人的男孩?谢峻曾亲自守护他一千多天,怎么忍心为满足情 欲,坏他的公共形象、志气事业?
仰头一饮而尽杯中酒,任酒神优雅而慵懒地满上它,谢峻幽幽问:“流连人间,是为了念记安普洛斯?......这样无休止惩罚自己,又何苦来?”
狄奥尼索斯纵声长笑:“惩罚?不。每个沉醉狂欢的人,都是我的安普洛斯。几千年来,我母亲的种族逐渐抛弃了我们的教导,发展忽略灵魂、崇尚物质的冷酷文明,作为替代品。人类不再祭祀,但依然崇拜美酒;我能游荡的青翠山林越来越少,却越来越容易找到床伴,城市里挤满美丽而饥渴的男人和女人......有什么好痛苦的?”
湛蓝的眼底全是无奈,麦克斯摇头莞尔:“我一直期待你们两个见面--享受狄奥尼索斯的佳酿,并欣赏他的纵情,谢,你还会不会坚持用禁制惩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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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峻眼睛勉强睁一条缝,看见纠缠着的肢体,同时沐浴在柔和的微光中--基地藏在中空的星球内部,靠Π介子聚变能量来调节照明,完美模仿生命需要的昼夜交替。
略微昏沉中,感觉最敏锐的,是身体:全身皮肤赤|裸着,正被若有若无地摩擦。
触感如此美妙,甚至超过丝袍:“神”的星球上,树梢水畔或路边,常叠放着白色长袍任人取用,除强烈追求审美的极少数人,人人都穿这种奇异质料。它质地细密、能挡雨拒火,非丝非革却流韧柔滑,比最轻软的绫罗还舒适。
逡巡爱抚的,是一双灵活的手。
肌肤深处叫嚣着快意。
摇晃着局部过于兴奋、大部分感觉迟钝的脑袋,谢峻竭力清醒自己,喃喃:“家凯,别......常取悦男人,会不知不觉阴柔,对你不好......”
耳边响起轻笑,声音如竖琴音符飘荡在山林,清脆迷人:“天,你真的爱那个凡人?”
武人本能起作用,谢峻双手倏然收紧,压制住四肢交缠的另一个裸体。
明明身体禁制着对方,却按捺不住血管里流窜的求欢欲望,谢峻但觉心神被对方放纵的闪亮眼神所制,忽明忽暗,思绪一阵激荡,又一阵悲凉。
恍惚中,谢峻声音都嘶哑了:“狄奥尼索斯?”
酒神的笑声略带讽刺,却悦耳得令人心醉:“众神之车失望远去后,这个世纪,只有你俯瞰众生。谢峻,你就是负责最终审判的神祗。爱上凡人,为什么不给他永生?”
死死按住剧痛的心口,谢峻暗哑地:“我测试过家凯,也请麦克斯帮忙鉴定过。他会为目的采取任何手段,不肯为过程正义而放弃结果......他......通不过拣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