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火旺明显不服。
但多年以来,对这位老上司崇拜有加,听命行事已成为条件反射,面对工作要求,也就老老实实点头称是,不敢再说怪话。
欧晋德却看不过眼,忍不住声援陈火旺:“这么说其实也对。想想上次风灾,总统巡视灾情,坐在车里一溜烟,弄得水花四溅人人骂;市长却趟水走遍被淹的角落,一家一户去解决实际问题。都做到这一步,可绿营照样骂我们市府团队不肯向中央求援,情况无法收拾才寻求外力协助。还骂双方较劲丧失宝贵的救援时间,让全体市民付出代价。中央那种冷眼旁观的做法......”
邱淑娣跟着点头称是,还想再说什么,被家凯摆手制止:“我重申一遍,不要发没有结果的牢骚。元宵节要庆祝,但防疫安全第一,别邀请香港明星,尽量避免任何疫情的可能性。”
说到香港这个地名,每个人都顿时牵挂被隔离的庄其思。想起他的善体人意,以及平时的种种好处,隐约的哀伤笼罩了会议室。
拍拍额头,陈火旺强笑:“说到老庄想起来,谢老弟性情矜持,也就老庄跟他说得上话。”
静静立在会议室角落的谢峻闻言点头。
想起肝胆相照、配合默契的老拍档,家凯胸口堵得慌。可碰上无名烈性传染病这种事,再多的牵挂祝福,又能怎样?
只能叹息而已。
见到众人的担忧和牵挂,尤其是家凯深锁的眉头,谢峻不忍心,轻声开口:“我去香港找庄其思,问他如何。”
陈火旺欢呼一声扑过去,重重锤谢峻肩膀一拳:“有胆!我就知道你是好样的!”
惊喜地抬头,家凯声音都紧张了:“去香港不难,可这次不管有病没病都隔离,庄其思才被关得回不来。你去了,真见得到他?”
侧头拟想片刻,谢峻沉静地:“总有办法。”
邱淑娣忍不住尖声提醒:“不行啊,很危险。我去看了一些对岸的论坛,都说这次的神秘传染病非常厉害,广州深圳那边人人自危。”
听到这话,家凯脸色顿时白了:“你三思。”
谢峻依旧是淡淡的语气:“我百病不侵,你知道的。”
这下,一会议室的人,倒有大半在摇头:“听说这次死亡率相当高,可千万不要不当回事。还是小心点......”
然后,是漫长的沉默。
不想再延续这无谓的沉重,家凯低声说一句“散会”,带头往外走。
回到办公室,还没看几份文件,电话铃声就响了。
接起来,只喂了两声,家凯神情顿时狂喜:“其思,是你?你现在人在哪里?......能打电话回来,算是没事了吧?”
那头,庄其思的声音还像平常一样斯文,只是声音轻:“都要观察两周,没新增病人,才能正式解除隔离。”
家凯紧张地握紧拳:“你什么时候可以解除?”
庄其思的声音已经不能保持若无其事,显出虚弱来:“我马上就要上呼吸机,不一定还能再借电话打回来。市长,千万千万敦促中央,用一切手段隔离,切断传染源......这病传染性极烈,还没有对症的药......完全没法医......”
家凯声音都嘶哑了:“其思,你不会有事......告诉我,怎么能帮你?”
沉默片刻,庄其思轻声:“抽空帮忙看看我母亲。告诉她老人家,我在出差。”
忍住泪,家凯连连点头答应:“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好好照顾自己,千万要挺住,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庄其思突然惊呼:“谢峻?”
然后,只听见电话摔落的一声怪响,便没有声息。
被这诡异的动静弄得心神不宁,家凯跳起身,扑向窗台,急切地寻找着永远负手静静伫立的身影,轻声唤:“谢峻......你能不能进来?”
喊了几声,没有看见那个令人安心的身影,反招惹来李毓篁,满脸惊诧:“市长,您不知道?”
呆了呆,家凯机械地随口问:“我知道什么?”
李毓篁奇道:“刚才谢峻找我,说不想打搅您办公,听见您叫他,我就出来代替回答一声--他去趟香港。”
谢峻真去找庄其思?
可是,不久前人还在会议室,区区几分钟的时间,绝不可能已经进入庄其思的病房。那......刚才电话里那声呼唤,什么意思?
家凯一凛,半个身体慢慢僵了。
四二 白日梦
巨大的呼吸机像噬人怪兽,静静蹲在狭小空间醒目处。白色与温馨浅蓝相间的四壁,处处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
庄其思震惊地瞪视着面前突然出现的谢峻,虚弱地开口:“你怎么进来的?”
持续发烧弄得人晕晕沉沉,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语气更是悲哀到极点--新烈性传染病刚刚定名为SARS,这里是专用的隔离病房。因之前不断爆发大规模医护人员感染事件,不但进出人员竭力减少,且个个包裹严密得有如外星人。干净清冷的病房中,流动着死亡气息。
谢峻却施施然进门来,连口罩都不带一个。唯一正常且可能的解释,就是谢峻也被确诊,已经染病。
迎着庄其思关切与悲哀交织的眼神,谢峻当然知晓他此刻的忧惧,轻声说明:“相由心生......此刻你所见,并非我肉身,而是精神力凝聚的幻想。我影响你脑电波的活动,你就看见了。放心罢,我绝不会被感染。”
浮沉在大脑缺氧的断续晕眩中,庄其思没法向平日那般缜密思考,随口喃喃问:“为什么听起来,很像遇仙了?......或者,你其实是外星人?”
沉吟片刻,谢峻说:“我出生在这里。但你非要称呼我外星人,亦未尝不可。”
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庄其思反觉得某种奇异的力量慢慢灌注到身躯中,反而有了思考的气力,人也宁定了不少。
可被面前的怪事震荡,根本不可能关注自己身体的细微好转。
庄其思揣想片刻,不由苦笑:“难道像超人电影那样......星际航船出事,外星人不得不流落在地球,然后,你是他们的孩子,碰巧出生在这里?”
谢峻摇头:“不是。”
为人考虑的天性尚存,虽满腔好奇,庄其思还是小心翼翼问:“告诉我真相......没关系?”
也就是庄其思,在这种时候,还能记得关切旁人的感受。
谢峻嘴角泛出一抹优雅的微笑,轻声答:“我既来见你,便是要让你知晓真相。”
如果换了平时,庄其思会思虑再三,然后静等对方先说话。可是此刻,并没有太多精力思考或权衡,只顺着本能,拣最重要的东西问:“周市长知道你的事吗?”
谢峻神色有些动摇,很快恢复沉静自若,轻声答:“他不知道。”
庄其思皱眉:“这......”
熟悉谢峻的人都能看出来,他天性光风霁月,又傲岸,任何事情都不屑随口编谎话,不至于隐瞒什么。而在市政府相处这些时日,庄其思太清楚,谢峻的目光,几乎总是凝聚在周家凯身上,炽烈而悲哀。
这般用情的谢峻,如果还有某些东西连周家凯都不知情,那就该是最深沉的秘密。
知道朋友顾虑着什么,谢峻淡淡道:“他从不问,自然也不必说。”
随口“啊”一声算答应,仔细拟想了会儿,庄其思慢慢道:“也许,那三年里,周市长想得太多......确实不需要问什么了。”
庄其思没有说出口的话意,其实很清楚:绝望的苦苦守候中,周家凯理应已悬想过一切最坏的可能。即使普通人再不能接受的真相,只要谢峻在,也会甘之如饴的吧?
谢峻当然明白庄半吞半吐里的善意,点头算是同意他的猜测,但并不想接着谈论下去,只道:“今日来见你,并非说这些闲事。”
庄其思一愣:“难道......”
谢峻淡淡解释:“本来,家凯对庄兄的病情悬心不已,同僚也个个牵挂有加,我过来,确实特地为探病。”
听出这话背后的意思,庄其思坦然苦笑:“我没救了?”
谢峻神情遗憾:“世间并无不可治的病,但能治病,却不能治命。我没想到这病如此之快,确实来晚了。此际,生机已绝......即使出手逆天相救,恐对你亦非福。”
只潸然片刻,庄其思尝试转移思绪,微笑点头:“就像古希腊人说的,纵使神灵,也不能阻挡或改变命运。何况你......”
面对死生大事,竟能这么快适然接受事实。
庄其思的从容境界,绝非凡品。
想通这一点,谢峻垂首凝聚精神力,对月球基地电脑发出检验庄其思的指令,收到肯定回复之后,嘴角浮出一丝微笑:“不强留你在此尘世,谢某也未必便束手。”
自从谢峻现身,不知不觉间,庄其思感觉胸口憋闷的滋味已舒缓了许多。
听见这句傲然的话,不由笑出来:“看来,不能留在这残酷的人间......其实也不是没有更好的办法,还可以上天堂?”
庄其思的表情和语气都轻松,明显是在说笑。
谢峻表情也是难得的柔和:“庄兄,谢某一直认你是朋友。”
收敛起嬉皮笑脸,庄其思诚恳地点头称是:“你身手好得出奇,我一向很羡慕的。但更佩服的,是你对人义气、有悲悯之心。”
谢峻依旧淡淡地问:“既然你确实想去那不朽之境,也的确有资格。那,还有什么问题?”
随口一个玩笑,竟然引出这么奇突的回答。庄其思没法维持严肃,忍不住耸耸肩笑出声:“想,当然想!怎么可能有人不想?......难道因为我们是朋友,你有办法让我被上帝选中去天堂?”
谢峻随口答:“你已经被选中。”
但这几句话触动了情肠,神情随即转黯然,轻叹息:“但是我的朋友,也要通得过程序的初步拣选,我才能送你去。”
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让冷漠高傲且万事不萦怀的谢峻如此惆怅?猛然想到周家凯,庄其思头脑中一片混乱,竟说不出话来。
谢峻不想再泄漏情绪,匆匆留下一句“到时候我来送你”,便瞬间消失。
留下惊异不已的病人,昏沉中,恍若梦寐。
发呆直到天黑,庄其思还在怀疑自己:这倏然来去无影踪的人,彻底游离自然常识之外的对话......关于谢峻的一切,是不是一场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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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政十余年,周家凯第一次在办公室没法集中精神处理事务,甚至不得已,亲自电话取消了所有原计划中的会议。
因为谢峻竟又意外消失。
焦躁。坐立不安。撕心裂胆的恐惧。还有整个世界的寂灭。
站在看不见熟悉身影的窗口,对断续响响停停的电话铃声置若罔闻。周家凯嘶声一遍又一遍喃喃念那个没有人答应的名字,按着剧痛到空荡荡的胸口。
随着时间流逝,竟没法支撑身体的重量,慢慢弯下腰去。
下班时间到了,市府公务员们陆续离开。
偶然有路过周家凯视线的,都带着崇敬的微笑,远远挥手道别,算是对这位备受媒体宠爱、市民尊敬的市长的致意。
即使周家凯神思恍惚视而不见,根本没有礼貌应答,人们也自动理解为他在凝神思考。
暮色一点一点沉下来。
周家凯还是那个凝固的姿势。
身后响起刻意放轻柔了的问候:“喝口茶?......都这样站两个时辰了。此役太难,别忧虑过度,伤了身体。”
一个趔趄,周家凯急剧转身。
谢峻居然就站在身边,神情隐然含悲悯,姿态优雅高华一如平日。
哪禁得起这么巨大的震荡与狂喜?周家凯不顾市府是否还有没下班的人会看见,低低呜咽一声,直扑过去,狠狠抱住谢峻,死命往怀中摁。
就像要纯靠这动作,把这个人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电光火石间,谢峻已经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上次不告而别,周家凯陷入苦等,几乎快被逼成惊弓之鸟。
一年半的厮守,并没有滋养出足够的安全感。
也反手抱住家凯,轻轻拍抚着。等身体传递过来的惊恐焦虑略宁定,谢峻才开口道歉:“我早就回来了,该告知你才是--怪我多虑,怕扰了你想事情。”
家凯深呼吸,总算恢复说话能力:“没事了。是我傻......我太可笑。”
凡人一生,原如秋露寒蛩。
谢峻既已舍身相就,怎么还舍得浪费有涯之寸阴?
放松身体,任家凯不顾风度地死死揪住,谢峻话音虽轻,却坚定无比:“放心。但凡你想留,我便不会走。”
听见这么斩钉截铁的誓言,家凯惊魂初定,不敢再想刚才的种种怪异,更绝口不敢提,只努力微笑:“都怪我,对自己没有信心也就罢了,怎么可以不相信你?”
谢峻皱眉:“你为何不信自己?”
对这个问题,家凯早就想过千遍万遍,最真实的思绪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从来都是我需要你、渴求你。直到今天,除了一个名字,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只知道你身手傲视众生,实在太强大......即便勉强同意做爱,可是我始终没觉得你需要我......谁会留恋自己不需要的东西?我怕,怕你真的一去不返......”
这混乱的倾诉中,有太多的牵挂,太多的在意。
更多的,是剧烈的恐惧。
“我牵念你,只因为你是你”--直指人心的情丝牵绊,太叫人心醉。哪怕是出自有权谋、有诚意泽被苍生的男子,不得不为他屈身相就,谢峻也甘心沉沦。
禁不住微笑,悄声问:“如何才能令你安心?”
家凯因为太强烈恐惧而苍白的脸色,还恢复正常。强自镇定,拼命控制身体慌乱的本能颤抖,艰难地笑:“见到你,就好了。”
这一下午的周家凯可真够呛,简直像假死了一回。
越来越清楚家凯正承受着什么,谢峻胸口拱动着温热,也慢慢酸楚起来。想了想,不由叹息,重复又问一遍:“如何才能令你安心?”
抬眼直视谢峻沉静的双眸,家凯慢慢绽开他那风靡所有媒体和人心的灿烂微笑:“求求你,试着上我看看吧。也许......你会知道我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