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婚男嫁————许佑生
许佑生  发于:2010年06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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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张姜豪的照片乍看挺好笑,他的发型和服饰都还是喇叭裤那个年代,饶是他那么英挺,也真如何一个土字了得﹗然而,他那时看起来何等生鲜劲杆啊,让我想起了那种翠揣揣的青芒果,还没剥开尝,光瞧它碧得快要滴出绿油的表皮,就酸到人的牙龈根了。姜豪这些年是变了,青涩滋味已尽去,浑身长壮了一圈,熟成一个红黄硕大的芒果,人未走近,已嗅到一股熟透了的果香。
  我因而想到了姜豪答应要给我一张那档连续剧的签名照,一天我特地守在摄影棚,故作无事状,跟他索讨,其实捏得死紧的手心尽是盗汁。他噢一声,想起了这码事,偏头盘算了一会儿,掏出一张名片给我,要我这些天跟他联络,可以上他家去挑选,说他有一堆过去的资料和照片,我尽管挑自己喜欢的。姜豪不知有意无意,递名片时轻抚过我的手背。喔,我那夜的男主角又回来了﹖

※ ※ ※

  我打了几晚的电话,总算找到姜豪,他说好啊好啊你来﹗言语中的盛情也不懂是真或假。上次搞不清状况赴约,这回心里有数而来,究竟那晚是我自己的春梦了无痕,还是一场初夜的献身仪式﹖马上就要掀开谜底了,我紧张得在姜豪的住屋前来回踱了许久,从下看着他透光的高楼,几欲打退堂鼓,仓往逃开。不过,最后还是被我的脚趾头出卖了。
  姜豪将我迎进门,本来还很担心他会不会又穿著和袍一类的家居服,我一定禁受不起再次目击春光外泄,但一见他穿著普通牛仔裤,竟反而失望。
  姜豪独居的家,布置得很简单,除了一张长沙发,和一台组合型的健身器材,就属挂在客厅墙上他那幅巨大彩照抢足了风头。我认出相片里的他,时间约莫在他主演那档让妈掉了一缸泪的戏前后。
  我和他言不及义暄了几句,但当姜豪问道:「咦,你看起来瘦了﹖工作太累了吧,我应该替你去跟你们组长抗议。」
  连老爸这种平日不怎么嘘寒问暖的人,都问过我为何瘦了,是否工作过头﹖我便随口跟他敷衍几句。但听姜豪也有此一问,感受却不相同,尽管知道姜豪乃顾左右而言它,但还是被他的话撞到了痛处,鼻头一酸,眼眶一热,忙转身过去,假装观看壁上的那幅巨照。
  他的双手从身后搭上来,这些日子我拼命压制的情绪,一时全涌上喉头,应声冲开,竟哽咽了起来。姜豪由后方抱紧我,细声贴在耳边说:「嘘,嘘,我懂我懂......」我一听,抽搐得更厉害,将头往后一仰,搁在他的肩上,与他交颈。
  他将我转过身,用唇把我脸颊上的泪吻干,直到盖上我的唇。我感觉自己像流浪儿终于回家了,多年来,四处流窜迁徙,无依无傍,不尽日夜清冷孤伶,此刻那些感觉都不见了。这条好长好远的路,我总算返回了自己的窝。
  姜豪这次如一头凶蹊转温柔,细舔慢吮着他交欢的对象,是了,这才像是自青春期以来我所朝思暮想的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我在欢爱中百感翻腾,泪水由眼角无声汨汨而出。我们差不多同时达到高潮,我在泪眼婆娑中望去,头顶上方巨照里的年轻姜豪,更有没有可能只是我梦想中假设的男人﹖他枕靠在身侧,我却害怕他随时会回到照片里,消匿不见。
  寤寐间,我依稀听见他说:「从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晓得我现在的工作,我们在电视台里......我没有办法和你太亲,也希望你为我守密。」
  姜豪的这段话,形同立下了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契约。我当然懂得他的公众人物身份,他制作的新戏收视率最旺时挺进第二,也由幕后重新走回幕前,开始自己上场轧点戏,观音反应不恶。他以自嘲的口吻向我苦笑说,以往他都演小生,就是那种专门跟女主角谈恋爱的家伙,现在演的居然是年轻女主角的壮年父亲,唉唉唉。虽然不算挺习惯,但我其实觉得姜豪的新角色满不错,却不知他为何那么沮丧。
  名字和姜豪连在一块的那个女星,来棚里探过几次班,与姜豪人前状似至亲密。那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姜豪,他会用吻我的同一张嘴,去啄她的红唇;用同一只抚我的手,去摸她的嫩脸。但他的表情我丝毫办认不出来,姜豪在她和我之间,究竟对哪一个是真心,哪一个是演戏﹖
  我间断地和姜豪幽会,在他家惊喜发现居然有那档旧戏的全拷本,遂将数十卷录像带统统借回来,不眠不休,连看它两天三夜。有些段落我甚至记得和妈一块观看过,姜豪英姿勃然,演的又是深情汉子,难怪连妈那把年纪了都会心动。当初心底嘲笑她大有「恨不相逢未嫁时」的颠相,岂料今日加剂千百倍在我身上发作。
  姜豪在萤光幕亮相后,开始有观众认得出他,指指点点,我们后来连偶然上餐厅也取消了,我只能像闪闪躲躲上他家借钱的穷亲戚,如果有一条地道直达他的卧室,我看他八成也会要我去钻。
  姜豪对我时热时冷,热的时候,他几乎是以膜拜之姿,向他口口声声说的我的青春肉体顶礼;冷的时候,他简直像一颗去他的硬冷块,我如果这时太缠他,马上就天颜逞威,造下一堆暴虐的冰雹。
  他的脾气越来坏没个准,因为制作人身份常和厂商有饭局酒约,我们在一起的一半时间里,他大概都喝多了酒,有时发发酒癫,会突然重捶我,骂道:「你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吗﹖告诉你,你啊,是个死同性恋,你这个爱男人的变态鬼。」他若不是想出一堆不堪入耳的名目羞辱我,就是阴恻恻的说:「别以为我跟你一样爱男人,我是看你小可怜虫。」

※ ※ ※

  在姜豪生日前夕,我扛着暗地画了一段时日的礼物──他的第身油画像,送去他家报惊喜。拆开包装纸套,姜豪面对油画的神情让我以为扛错了画。他愣愣发问:「我现在看起来真是这个样子吗﹖」他边说边将之摆在那幅墙壁的巨幅照片下,似乎对照着两者间的岁月鸿沟,陡然嚷道:「他妈的,老天,还真的。」
  果然早在我失望的料想内,姜豪生日当天没跟我在一块,被他那档戏的同仁们拥簇去庆生。隔日报上见,那位女星当然在场,还刊出了两人嘴对嘴吃蛋糕的恶心照片。
  为了刺激盘旋不前的收视率,姜豪大手笔将拍戏现场拉到泰、港。出发前夜,姜豪望动约我上他家,我知道通常这意味着他情绪陷在焦虑煎熬里,果然他整晚心神不宁,得失心重,一直念念有辞,说这回博大的,不晓得手气如何﹖他同时又透露出跃跃欲试的一股劲,说若赌赢了,那他在电视台的王牌制作人宝座就坐稳了,这可是非同小可。
  他在缠绵之际,咬我耳朵说:「我看你是有帮夫运吶......」
  我掀眼啐道:「我又不是女的﹗」虽是这么不以为然顶回去,他话里的意思,我却心知肚明,忽想起妈从前看他演戏时说过的那句话,女人要嫁就要嫁这样的男人,便情不自禁窃喜了起来,但又像哪里不对劲,幸福中有种罪恶感。我幽幽地说:「我可不是你那个明星女友,喂,你到底跟她作了没有﹖」
  「跟她作了什么啊﹖」
  「哎,别装了,你知道啦,就是那个,到底作了没﹖」
  「当然作了......」姜豪故意停顿瞧瞧我,一看我眼殊拧大,立即接口又说:「作作戏我当然会作啦,谁作戏能作得过我﹖」

※ ※ ※

  姜豪不在台湾了,我恓惶终日,总想着他临走前的那句「谁作戏作得过我」,我到底是他戏里,还是生活中的角色,全无把握。他有次跟我说过,制作人看谁不称职,下一集就可走人,即便是大牌惹火了他,也只消跟编剧交代一声,设计个噩耗之类的,就让他或她消失不见。他那时说起制作人的权柄神采飞扬,我这番回想却胆战心惊,那是否意味我随时也可能被他大笔一挥,剔除在他的人生剧本之外﹖
  我和姜豪算不算一对恋人﹖他和那女的会不会假戏真作﹖我怎么去擘画这段情的未来﹖天吶,如果真有未来的话。累累的问号渐渐绞成一条绳索,把自己给五花大绑,捆得透不过气。
  从家庭教育,到学校课本,甚至整个社会系统,从没教我怎么去应付跟另一个男人的情爱关系,以致我事到临头,方寸大乱,难不成还真要去学现成的连续剧,也跟姜豪一哭二闹三上吊﹖旁的不说,我现在连最起码的该或不该吃醋,都六神无主了。
  连日魂不守舍,一夜竟走来到新公园。这曾是我青春游魂的炼狱,里头十八层的欲火蒸腾,每条火舌都像伺机要噬人,我一度不敢挨近,今夜倒什么都不畏了。
  几年间,新公园变化甚少,旧的一批魂找到了穴,不再来当夜无常;新的一批魂,不须拘提,该来的总会自动来报到,把暗冷的沟壑填平。
  我坐在石栏杆上,望着晃来荡去的那些年老的,青春的,美貌的,衰败的人影,虽然都没交谈,但相互眼神一撞击,瞳仁里溅出同样的落寞、无奈火烬,当下都懂了,油然而生同类哀矜。
  「喂,我叫阿谟,你好啊﹖」我没料到有人真会开口搭讪,有点吃惊,半故意半任性地鸡蛋里挑骨头,跟这句寻常问候语过不去,答道:「不好。」
  叫阿谟的这人愣了一愣,大概也没料到会是这种回复,随后嘿嘿笑了:「啊,正巧,我也不好。」
  他看我没接腔,自个又说:「我今天被炒鱿鱼了。」
  我正要插给他一记遗憾神色,阿谟倒挺看得开:「我反正也不想帮那家伙作事,那个势利鬼,早看他不顺眼了。」
  「你作什么的﹖」
  「我啊﹖我是都市游侠。」
  我疑惑看看他,阿谟像是鬼灵精怪灿然一笑:「外务啦,我是跑外务的。那你呢﹖为什么不好﹖」
  「你的鱿鱼是被炒,我的是被刮皮丢进滚水里作羹了。」阿谟嗯一声,我也不想多解释,岔开话:「你几岁啊﹖」
  「十九。」他讲得理直气壮。
  阿谟看起来比这年龄还幼齿,如果把梁朝伟想象小个十来岁,可能就是这副样子。一头黑浓的卷发,短短铺在头顶,像张绵密可以赤足踩上去的韩国草皮;黑黝黝的肤色,衬得满口白牙亮盈盈;眼珠子跟夏天剥皮冰冻的龙眼一样,圆润充满水气,连我都想咬一口。他的鲜美,令我颤惊,才隐约明白了为何姜豪每次对我的年轻流露心动,甚至一丝呼之欲出的醋意和敌意。
  「喔,所以可以上酒吧喝酒了﹖」我故意调侃他。
  「对啊,待会儿要不要去一家gay bar﹖陪我去喝酒庆祝失业。」
  真是个奇怪的理由,和奇怪的小鬼,但我从没去过同性恋酒吧,这提议在心情失调时听来格外煽动。阿谟将我引到他的机车停放处,打个揖,一副小鬼恭请大佛上座,我自姜豪飞离台湾以来第一次笑出声,乐得和他一起作都市游侠去也。
  我双手抓牢座位后方的靠柄,阿谟说:「抱我吧,我载过的人都抱我。」
  我环抱他的腰,套句俏皮话,摸的感觉毫无赘余油脂,都是精肉。这具少年身躯与我所熟悉自己的和姜豪的迥然不同,那里面有一股芽儿要撞破土冒出来的力道,混着刚翻耙的新泥香味,尚未被人间烟火熏染,鲜嫩到连鬼神都要眼红。我偷偷凑在他的后衣领嗅一嗅,嗯,连汗味都是一种日晒过的青柠檬酸。
  酒吧有个怪名,嘿,竟叫「少壮派」,位在一条三条通巷弄的地下室,若非阿带路,我决计找不着。他一进去,就和几个同龄的服务生招呼,像回到自己的家。台上的客人正唱得入神,一首红遍街头的男歌手情歌,乍听以为是放录音带,没想到一位貌不惊人的小男生唱得如此逼真。
  阿谟说这不算什么啦,此地唱将比比皆是。果然一桌桌来宾点唱,轮流上场,多数还真唱得不输给出唱片的歌星哩。阿谟问我会唱什么,我摇摇头,他硬要我说出一首歌名,我想了片刻,才说出姜豪主演那文件连续剧的主题曲,阿谟立刻大呼小叫:「哎哟,我的妈啊,你是哪个年代的人啊﹖」
  他跟放歌的人好象也是一把熟,趁递歌单去套交情,马上让他插队。阿谟唱歌的模样满有板有眼,但他歌喉其实没人家好,逢到高音便唱不下去,一条颈子撑得笔直,我在底下看,只觉得他是一只少年公鸡,卖力扯着喉,仍吭不出一声高亢的早啼。他却颇能自我陶醉,唱得虽不若前人动听,掌声笑声兼稀疏的嘘声,倒压过全场。
  阿谟喜孜孜回座,与我对干玫瑰红,我忽忯起了日本乌梅酒的浓甜滋味,连第一次失身的情景都历历在目浮现脑海,宛如昨夜。阿谟说我怎么才喝一点,脸就红成桃子似的。
  但这次酒吧的玫瑰红没替我惹祸,我全身安然而退。阿谟住的老远,又不顺路可是坚持骑车送我,说送人为「外务」之本。此时夜凉风大了,我比先前抱紧他,我们的身体都因喝了酒而发热,像两颗石头挨来磨去。我温热的鼻息全喷在他的后颈,有一段路,我们都不说话了,静寂到我以为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现在与阿谟的坐姿,不正像那夜姜豪与我的初次﹖我不过易位而处,换了姜豪当时由后侵入我的姿势。我抱着阿谟,柔情牵动,心里却想着姜豪。

※ ※ ※

  我的姜豪终于回来了,成果颇丰的样子,至少全现形于外,一脸在泰国烈日晒晒的通红,和一身花不溜丢的香港衬衫。
  我像发现了新大陆,兴冲冲和他说起上同性恋酒吧,以及酒吧里的五光十色,当然还有阿谟。他的脸色马上流露不悦,却不吭声,被我逼问急了,才丢下话:「最好不要在外面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
  我为阿谟辩白,才说他是个好孩子,姜豪开口便一把火轰地烧起:「我不在台湾时,你倒挺开心嘛,有人载你游街,又为你唱情歌,干嘛还假惺惺说什么想我的鬼话﹖」
  我百口莫辩,他大发连珠炮:「你要玩尽管去玩你的,在外头弄得人人都知道你爱男的,是个变态鬼最好﹗但是我跟你讲,这样你也就别再来找我了。」
  我怎么也没料到姜豪会对同性恋酒吧这么充满敌意,或者是对阿谟吃醋﹖如果他是为了我而吃醋,为何我丝毫没有一丝甜意呢﹖
  我伤心了几天,夜里姜豪成为全世界最难找的人,他家的电话大概被我的留言喂得撑翻了。那档戏卦国外出景,企图对收视率打下强心剂,却不如预期,在棚里望见他穿梭,总是一张垮脸,何况人多眼杂,我也不便去探问。
  终于某个下午逮到他在餐厅和人交谈,我刻意在远处守候,直到对方离去,迅速驱上前去,一屁股坐在他对面。姜豪的脸冷冷淡淡,让我翻来覆去打好腹稿的千字文,一个字也迸不出口。
  「老天,你别这个鬼样子,连瞎子都会看出我们之间是怎么搞的了。」他起身欲走,我强撑了几日的镇静,如土堤玬方,失态大叫了他一声。姜豪吓坏了,即刻回座,压低声音:
  「别太过份了﹗这里四处是熟人。」接着,他放软声调:「行行好,我还有一堆事,放我走,可以吧﹖」
  我在姜豪的眼中,读到了惊和怨,这是他现在对我的心情总结﹖剎那间我的心都碎了。偏巧在这节骨眼,那位被媒体称作姜豪红粉知己的狐媚女星,居然摇摇扭扭走过来:「哎啊,你在这儿呀﹖找了半天。」
  姜豪不自在地为我们介绍,我随便点了点头,她也只挥了挥蔻丹手,心不在焉说了嗨。她八成以为我应该会像电视台其它同仁,自动识趣让开,没料到我这小子连一步都没挪,才一脸诧色,正眼看我是何方神圣。
  三人面面相觑,我蓦然闪过一个念头,眼前三巨头碰面了,场景不正就像妈爱看的那档旧戏,姜豪遭富家女缠纠,被迫离开青梅竹马爱人的三角关系吗﹖我等着看姜豪怎么演下去这出人生大戏。
  但戏终究是戏,现实还是现实,姜豪压根不是戏里那位钟情厚意的男主角,他没有为我们的爱起任何一丝奋斗的企图,未战先降,反而对我下了逐客令:「小祖,布景的事,我们待会再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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