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广寒。
十年。
异国露冷,深宫怨长,韵华一跃,不复当年月光。
孤高影只,风鬟雾鬓,心自苍凉,曲一段梦一场。
今宵枕寒,情牵魂断,几经离恨,有红泪染华裳。
十年前,东方靖舞带著一个小小的婴儿自荐枕席,广寒帝惊豔於他过人的美丽,收他入宫,专宠,十年如一日。
银色的发丝,玉色的眸子,安静如诗。双瞳,是他的名字。
古圣人,尧舜,有双瞳。当小婴儿安静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著东方靖舞时,脑袋里突然冒出曾在书上读过的字句。於是,一个命运堪忧的婴孩有个近乎圣人的名字。
“把你那个漂亮的小弟送我如何?”华服的年轻皇子轻浮倨傲地开口。
“不!”从来逆来顺受的东方靖舞难得有坚持的时候。
当著宫女太监的面,大皇子脸面挂不住,怒由心生,一个男宠居然敢斩钉截铁地对他堂堂皇子说不,“你以为自己是谁?西施,貂婵还是宣华夫人?说得好听点是男宠,不好听就是男妓,不要以为你披上宫装禀承皇恩便可以飞上枝头变凤凰。”大皇子刻薄地讥笑。
东方默默地承受著,这种程度的羞辱,对他而言,虽不足以再造成伤害却惹出恨意,他发誓此仇不报非君子,他再也不是那个受尽欺凌的小可怜,只要有一天他能掌权,他会让所有伤害过他的人负出代价。
没有人注意到,躲在珠帘後,十岁的孩子,脸上是冰,眼里是火。
哥哥,我说过要保护你的,任何欺负你的人都将受到应有的惩罚。
承诺。
广寒帝下朝後,双瞳已经在御书房等他了。“陛下,我有一个问题想借鉴皇上的智慧。”双瞳道。
十岁的孩子从不自称“奴才”“臣”。低微的地位,天生的傲气。广寒帝都不知道势利险暗的宫廷中怎会生出铮铮铁骨,责骂鞭笞棍棒也不能磨平的棱角,广寒帝常想:这孩子长大了会是个人材!因此对他也份外怜惜。
今天早朝,为立储君一事群臣各持己见,吵得广寒帝昏头转向,现在看到眼前花朵一般娇嫩的小孩,心情莫名的好了许多,他微笑著“你问吧。”
“太子是不是会继承皇上一切?”
“当然!”
“国家、朝廷、百姓及後宫?”
“嗯。”广寒帝有点警惕,莫不是谁请他来当说客的?马上打消这个念头,谁会找一个小娃娃当说客!
双瞳点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难怪有人说我哥迟早是他的人,还有什麽宣华夫人。”眼见著广寒帝的脸渐渐铁青,双瞳想要的效果已经达到了。
广寒帝寒著脸,尽量还是挤出慈祥的笑“那个人是谁呢?”
双瞳并不回答,继续问“按历代规距,嫡长子是太子不二人选?太子跟宣华夫人又有什麽关系?”
广寒帝完全明白了,“是大皇子?”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
双瞳睁著天真无辜的双眼“陛下您生气了?”
广寒帝处於爆发的边缘,他相信一个孩子绝对不会撒谎,况且十来岁的孩子又怎麽会明白华宣夫人代表了什麽,如果不是他杜撰那就确有其事了“逆子,逆子!”广寒帝将书案上翻开的关於立嫡为雏的奏章撕提粉碎“以後谁敢再提立嫡,杀无赦!”
宣华夫人,隋文帝妃,辈份上为隋炀帝母,传闻隋炀帝弑父淫庶母,那个庶母指的就是宣华夫人。如今大皇子将东方比作宣华夫人,夺位占妃之心路人皆知,广寒帝又岂能容他。
所有人都忙於令陛下息怒,没有人看到,十岁的孩子嘴唇边冷漠的弧度。广寒帝永远不会知晓,御书房的藏书他已尽读,他不但深知何为断章取义,更知何为不费一卒而屈人之兵。大皇子永远不会知晓,自己与太子位无缘及日後的谪贬皆因他一句妄言。所有人不会知道,越美丽的东西毒性越烈。
他们,应该比他更清楚──後宫如战场,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致命的敌人!
不久之後,广寒帝找个罪名将大皇子贬去荒远的松郡。
东方靖舞听到消息後哼了一声,“便宜他了。”还没来得及等他将他碎尸万断以泄心头之恨呢。
“大惩以足,罪不至死!”一直沈默的双瞳说了句。东方看了他一眼,十年来第一次,他突然觉得这个孩子有点可怕。依旧美丽柔弱,沈静得几近冷漠,没有将云的霸气,骨子里属於银发死神采臣的爱憎分明、公平公正却强烈、纯粹、外溢。
采臣!这两个字像针,轻易刺穿他冰封多年的回忆,他不安起来,坐如针毡。
“哥?!”有时,冷漠到万事不关心的双瞳敏感得令人心惊肉跳同,双瞳伸手轻轻拔了拔滑到额前一缕银发。
眼前的银光让东方艰於呼吸视听,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又虚弱无力地坐回去“我累了,想小睡片刻。”
“嗯。”乖乖地退出房间,别人不想说,双瞳从不强迫。
东方注视著双瞳小小的背影,忍不住去想:他长大後一定会是个非常出色的孩子!假如当年……他将长於月半皇城,养尊处优,将云定然会爱死这个像采臣的小孩,将云跟采臣定然会把他教育得很好,他定然会比现在快乐……太多的定然令东方魂不守舍,一滴温热的液体滴在手背上,假如当年那个名为将云的优秀男人肯多看他一眼,对他温柔一点,事情就不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
十六岁的双瞳,是广寒後宫公认的美少年。无数个寂寥看落花,香袖逗彩蝶的午後,无数个宫扇扑流萤,挑灯救飞蛾的不眠夜,他清澈的双眸俊美的容颜安慰了多少寂寞宫人空虚的眼,纤弱的美少年系住多少属於青春的幻与梦。
“小瞳,你越来越漂亮了。”广寒帝满嘴酒气喃到双瞳脸上,更是搂住双瞳的纤腰,双瞳的眼神冷得可以冰封黄河,但,他并没有推开广寒帝,东方看了双瞳一眼就知道,双瞳生气了,非常生气,他最恨那些因为他的外表对他存以轻薄之心的人,即使那人身为一国之君也一样,偏偏不知死活的广寒帝借酒装疯,妄想占他便宜。
第二章
小惩薄戒,别太过火!东方用目光示意。这只色狠毕竟戴著皇帝冠。
“哼!”从声音恼怒的程度可知,有人得倒大霉。双瞳小惩薄戒的滋味不会好受,通常,罚一次令人永不再犯。“皇上,你醉了,我扶你上床休息。”
遣散宫人,独留下五个身强力壮的太监。
“皇上醉得厉害,说自己可以以一敌五,让你们一起上。”
“啊?”太监面面相觑,没人敢妄动。
“快,快来。”醉得一榻糊涂的广寒帝含糊不清地说“朕……朕还年轻……朕不会留情的……你也不许留。”
“听到没有,这是圣旨,你们要抗旨麽?”双瞳冷冷道。
五个太监硬著头皮冲上去,将皇帝一阵海扁,反正打也是死,不打也是死,不打白不打。直把广寒帝揍得鼻青脸肿鬼哭狼嚎,双瞳才慢吞吞开了口“哎,皇上只是让你们侍寝,你们怎麽敢打他?”
五个人瞬间石化。“不是皇上说让奴才们……”
有一个马上哭了起来“我们打了皇上,是要诛九族的呀!”另外几个跟著哭天抢地。
“哭什麽,刚刚的事只有我们六个知道不是麽?”双瞳道。
“您的意思是……”
“门外所有的人都知道你们几个被留下来陪陛下,明个儿问起来你们知道该怎麽说了吧。”斜睨一眼。
人到生死关头,再蠢的人也会变聪明。
“我累了,回去睡觉的,好自为知。”事不关已,飘然远去。
五个顿悟的人再次面面相觑。
宫里曾传言,双瞳是个绝对不能招惹的人,事实证明传言非虚!
次日,晨。
全身都痛的广寒帝起床洗漱,对镜尖叫一声“镜子里那个猪头是谁?”
“是,是陛下……”
又是一声响彻云霄的嚎尖叫。
早朝,广寒帝顶著两个淤青的熊猫眼去朝,脸肿成原来的二倍大,走到门口居然被拦下来。
护殿内侍一脸严肃地教训广寒帝的贴身太监“你们不知道牲畜禁止入大殿吗?”
贴身公公一脸狂汗地对他猛使眼色。
侍卫继续说“居然牵头猪上殿,你活得不耐烦了。”
“他是人……”
“那就更胡来了,弄个猪头戴在脸上,万一惊了圣驾你担代得起吗?”
公公汗如雨下,小小声道“其实他是皇帝陛下!”
侍卫傻了眼,被广寒帝狂踹数脚,“来人,把这个混蛋拖出去打他一百棍,打成猪头。”广寒帝肿著脸含混不清地兄哮。
满朝文武拼了命忍住爆笑。
“陛下的脸……”
“昨天不小心摔了一跤。”总不能说是自己跟太监那个什麽後力不从心摔下床吧──该原因今早起来侍寝的太监说的。那种丢脸的事他死都不会承认的。他到现在还在纳闷,美少年怎麽就变成了太监?
众臣心中皆疑,摔一跤还是用脸著地?!
经验告诉我们:皇帝不想说的事,聪明的人就不要问。
东方已经都知道了,他哭笑不得地看著若无其事的双瞳,心想以後千万别得罪这个恐怖的小孩,要不然怎麽死的都不知道。随即又感叹,残苛的深宫斗争中,双瞳一个孩子用自己的聪明将自己保护得很好,在并不光彩的身份下,他的自尊与骄傲光芒四射不可侵犯,不低起下气,不诌媚,不奴颜,认真的做他自己,真是非常难得。也许,是他血液中与生俱来的尊贵。
“哥?你又在发呆。”
“小瞳,哥问你,如果有一天你房中进了一只老鼠你会怎麽做?”
诧异於东方的问题,双瞳奇怪地看了东方一眼“互不侵犯,与我何干?”
“它咬坏了你的衣服,器皿贵重之物呢。”
“身外之物。”
“嗯,如果它咬坏了你最喜欢的书和古琴呢。”
“给它一贴砒霜。”
“如果它咬伤你最重要的人?”
越来越离谱,一只老鼠又那麽厉害吗?双瞳已经对这个老鼠进房的话题感到不耐,他想都不想就回答“不惜一切抓到他,人伤在哪它得受同样的伤,关在笼中不让它再去伤人,直到死。”
一滴冷淌下来。东方的镇定变成了一撕就破的面具。
“哥,你房里进老鼠了?”
“我,只是打个比方。”笑得很勉强。
“你脸色不好,要请御医麽?”
“小瞳,这些话绝不能让我以外的人听到。”东方低低地告诫。
微微颔首“他们没有这个机会。”他,从懂事起就懂得何谓深藏不露。
双瞳,绝不像他外表那麽柔弱唯美,他延承的每一滴血都流淌著来自双亲的坚定与强悍,像一贴沾著猛毒的蜜糖,撒鸩的美酒,若有人经不住诱惑,若有人不能把握中间的距离,他便能产生一触即死的效果。试想,将云与采臣的孩子又怎麽会是池中之物?
倘若有一天他知道东方当年的所作所为,他是会给他一贴砒霜还是一个笼子?是即死还是痛苦地过完下辈子?
双瞳马上将行弱冠之礼。按照宫规,他成年後就得离开皇宫,毕竟身为男子的他即未在宫中当差,也不是皇帝的男宠,久居宫帏诸多不便,皇帝在宫外赐他一座宅子,允许他宫内行走与他的哥哥相聚,就常理来说,身为皇帝的广寒帝君对一个男宠的弟弟好得过份,给予他太多的特权。
冰眸眯成个危险的角度,凝神注视广寒帝超过一分锺,广寒帝额头上冷汗像下雨一样往下淌“卿……卿马上就要行弱冠之礼了,应该回去准备,你……你有何事,但说无妨!”你要什麽就直接说吧,别这样看著我,弄得我寒毛揭竿,鸡皮疙瘩起义,生怕一不小心大难临头!
不出声,继续关注,又一分锺过去。
广寒帝头上的汗都要结成冰帘了,伴随口干舌燥,心慌意乱等诸症状,嗯,别想歪了,他是吓的!“卿有何事?”几乎要哭出来了。
五分锺後,广寒帝口吐白沫大呼宣御医。
纹丝不动。
“你到底要什麽?玉玺?给你!皇位?也给你!”广寒袖从皇位上连滚带爬地翻下来。
坏人慢吞吞地开口,全然不顾速度会决定人生死“也没什麽,我跟二皇子打赌,如果他输了就得当众亲吻他的马。”顿了一顿“他现在可以给他的座骑把嘴擦干净了!”
广寒帝已经无力追问他跟二皇子赌约的内容,他现在需要一味压惊汤药。
十八岁。
广寒京都,浅草居。浅草居士,独行於帝阙儒林外,拒绝趋奉,孤怀宏视,卓然独立於贩夫走卒,政客骚人以及一切随波逐流者,非儒非道,抵制政治朝局对於人格的颠覆。双瞳,他用自己柔弱的肩一己独力,成全生命的崇高与淡泊。渐渐地,人们忘却他不光彩的出生、不名誉的背景,所有人能看到的,只有他不畏於势,不惑於神,不弃高贵的尊严。浅草居,清幽明雅,冷然超俗,是闹市中的清流,繁华中的情操。倚乐轩主人冰封的冷眸,栖宿著千年的苍魂,苍白的容貌竟是倾城不可比拟的绝色,名动天下的智者出至广寒深宫,男宠帐下,弱指间灭四国,风起云涌,势吞天下。风华少年,不食人间烟火,不染尘俗,名利斗争场中绽开的奇葩。
第三章
雨横风狂三月初,云掩黄昏。千树万树梨花似雪空对著天际一道寂寞虹。风雨无情,遍地花红娇碎,浅草微翠,被覆残红,一眼望去雪色沈沈,世界沈浸在天地间最寂寥的色彩中。
双瞳独自户外踏青,这是他最喜欢的地方,宁静、美丽的郊野。无需人陪,唯自身及自心相伴即可。
“风雨不教怜,一宿贪欢。次日晨梳凭栏,看朱成碧心迷乱。无人解伶俜,不向风前诉。”念著最哀怨的词语调却全无惆怅的意,任凭一个淡然。
“千层香醉坠红尘,万点玉碎逐青溪,三分颜色遂成灰。堕泪潇潇,二样归流水。曲径深幽,一任春归处。”有人接他的词接得恰到好处。
微怔,抬眼。z
不远处,梨树下,残花、青石、黑白子、一酒、一少年。
自斟自饮自奕,自得其乐。y
被无形力量牵著拉著指引毒害,等双瞳发现时,已经站在棋盘前。
“有酒有棋可惜无敌手。”声音清朗。
双瞳在少年对面坐下来,执黑子。
“喝酒麽?”
“从不!”
“光下棋很无趣,要不赌点什麽。”
双瞳冷笑,他怎麽就不觉得光下棋无趣呢?
“输的人欠赢的人一样愿望。”b
“嗯!”答得很爽快,因为不会输,从未输过!双瞳心里回答。
开局。黑子先行。g
不时有花瓣落到棋盘上,被激战点燃的黑白战场,烧得如火如荼。
双瞳的棋,任性、偏执、犀利又不失沈静。
拈起一粒白子,少年抬眼,看他,三分惊讶,二分玩味,无关乎对手绝色容貌。
少年的棋,张狂、霸气、果断,同样的任性。
双瞳忍不住,看了对手。哪有人下棋不顾大局,肆意妄为,一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气概。
一个步步为营,严谨謓密,每一子都经过深思熟虑。
一个随心所欲,漫不经心,却找不到半分破绽。
一个亦静亦动,亦攻亦守,兵家战略熟稔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