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婚男嫁————许佑生
许佑生  发于:2010年06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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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日,阿谟挂电话来办公室问我怎么一声不响走了,我语气淡薄说正在忙,匆匆挂断。之后,我刻意避着他的电话,一想到不管是多情或好意,总是我自己送的秋波,心头难堪得像有无数根针扎入肉里,欲拔也不知从何拔起,哀鸿遍野。
  阿鸾也来过电询问究竟,我有股冲动跟她招了,同时想向她吐口闷气,怎么会说阿谟可能对我有意思,实际呢我是一条可怜虫,被人存心戏弄﹗但我什么都没提,何苦再多乞来一份施舍﹖
  那段日子独来独往,才真正感到了与姜豪分手后的孤伶伶,原来自从离开他,一向都有阿谟跟前跟后作伴,现在不只姜豪的戏散了,连阿谟对我的戏弄也告戳穿,我彻彻底底一个人了。
  这次寂寞如排山倒海,肉体深处一条缝穴镇日轰轰作响,像海底将有可怕的灾难不知何时要发难,警兆隆隆。我终于忍到不能忍了,一夜跑去新公园,壮起胆,随便勾搭了个男孩,一心想说下打残花烂就烂到底吧。我连那男孩的姓名都懒得问,他究竟长相如何,我也没瞧仔细,问他有没有地方,摇摇头,我将心一横,与他驱车前往办公室。这时百货公司已打烊,设计部绝对空无一人,况且我也顾不得危险了。
  走进办公室,灯一扭亮,才垦清楚公园里暗暗看长得还可以的这个男孩,竟满脸唑疮。我登时失去了兴致,但他开始解我的衣服,舔我的颈,我先是两眼盯着天花板,反来干脆闭上眼,让他的舌一路在胸膛滑行。我的身子不住地痉挛,青春痘男孩舔得我一阵酥麻,但我的心却孔孔洞洞的,被他吹胀不起一点兴奋。
  他把我按倒在办公桌,自行脱掉上衣,我碰都没碰他的裸身,两只手摊开软垂下去,那姿势宛如钉上了十字架。他的舌滑向我腰际,停在那儿打圈圈,正欲解开我的裤带,忽然上锁的门卡嚓打开,竟是陈大庆红光满面,一脸醺醉站在门口。我惊诧坐起身,与他无言对觑,空气胶着,我的胸臆似乎呼吸不到一丝氧气。
  不消说,往后陈不庆看我的眼神更不怀好意了。我静待他的举动,虽然表面我们公事公办,但我有预感他不会放弃这个整我的机会。
  我倒也没有懊悔那夜的轻率,陈大庆大概和人有酒宴,喝得几成醉了,绕回办公室,要死不死撞见个正着。也罢,祸不单行,所以坏事要来就统统一起来吧。
  阿谟仍时时找我,老爸成为我的接线生,他几回眼角有笑意地说,又是那位嘴甜的男生,保证老爸准又听到什么窝心话了。阿谟总问我出了什么事,我一概推说工作压力,心想其实他才是怎么一回事,假同情到底还要假多久,戏弄人还没戏弄够﹖他自个儿不嫌玩腻了吗﹖
  一个周日,雷雨大作,天阴得像鬼打架,一起床心情尽墨。阿谟的电话急急如律令响起,他口气很沮丧,说昨夜在「少壮派」遇见小江,聊着聊着,终于才知道原来小江讲出了他们打赌的事,猜测我可能就是在生这个气。
  阿谟试图解释,说刚开始他确实为了好玩,打赌与我认识,但一和我聊天和后来交往,他多么高兴有我这个朋友,如何又如何。我没吭声,也实在不知讲啥好,一任听着窗外的雨劈里啪啦,我想我是无力招架了,很难才会明白他们这种小孩什么时候是在闹着玩,什么时候当真呢﹖
  近中午,阿谟竟出玩诊所,整个人淋得湿漉漉。我没焊到他会冒着狂雨骑机车而来,当看到他像一只湿透颤抖的小狗,立时心软了。我把阿谟引入我的房里,帮他先脱卸全身如泡过水的重甸甸衣物,拎来大浴巾为他擦干身,并找了一套干衣让他换,我摸触到他全身的肌肤,已然像块冰。
  阿谟换上我的衣裤,浑身仍猛发冷颤,我将他拉过来抱紧,轻轻吻着他的额,拍抚他的背,把我的体温传给他。认识阿谟以来,他没这么安静过,在我怀里像个婴孩,嚅嚅自语:「小祖,不要离开我,从没有人像你这么在乎过我。」
  他的身子渐渐不抖了,但越来越热,我摸他的额头居然是烫的,糟糕﹗一定是淋下骑远路着了凉。阿谟的神识开始昏沉,一径喃喃不清哼着什么,我赶忙将他搀往楼下,跟老爸求救。
  老爸终于见到了这位嘴甜的男生,却是一副病奄奄,他说阿谟的烧应算急性感冒,除了打针,还为他注射一罐葡萄糖。我陪着阿谟躺在诊病床,等糖水罐空了,便搀他回我的卧房,让他好好睡一觉。我躺在阿谟身旁,用我的掌心将他的脚暖热,然后注视熟睡的他,心里牵起从未有过的疼惜。
  我和两个弟弟向来不够亲,他们总爱一些蠢男生爱的那套,滞脑子运动经和泡妞;而我喜欢的画画、阅读,他们嫌太静态,是女人和娘娘腔的玩意,只差没挂在嘴上讲,但挂在眼神那意思也差不多了。所以虽身为大哥,却从没真正当过老大,直到阿谟出现,我彷佛才有个自己的小跟班,黏腻作伙,央着我作主,真正享受作兄长的身份。
  我望着他睡得甜熟的脸蛋,渗出薄薄一层汗,为他擦干,忍不住俯身印上一个吻。我发呆良久,深深迷惑对怀中的阿谟,究竟是兄弟还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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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货公司又到换季的忙碌尖峰,设计部门摩拳擦掌,准备大指卖的混乱局面一结束,立刻推出涂脂扑粉的新门面,艳惊四座。晏总去欧洲一趟前后要好一阵子,所以新季设计便由陈大庆领军,我可以明显感觉他刻意让我作白工,要我拟了几天草图,到时连敷衍我的理由都懒得编,反正就是搁置不用。我是无所谓,既然陈大庆全权负责,我只好给他一个口令一个动作。
  阿谟后来在家躺了几天感冒才痊愈,人消瘦了,我心里一直在盘算,应不应该带他去北投的温泉旅馆,也泡个热呼呼的硫磺浴,并饱啖一顿香菇鸡汤什么的,补补精神。我甚至想着,如果也把姜豪那个浴盆里热晕死人的笑话,跟正在泡澡的阿谟说,不知他会不会像我当时那样好骗﹖但想归想,总迟迟不敢挂电话去订房。
  我趁着换季,以员工的特别折扣,买下了那套名牌水手装。阿谟一听我说起,不喜反而蹶着嘴,说:「哎啊,我来不及存够钱,给你先买走了。」
  「傻瓜蛋,我不是买给自己的,要给你啦。」
  阿谟脸上烤开一枚超级大笑靥,「我一定分期付款还你钱。」
  我说出我的构想,要他穿上这套装束,让我完成一幅油画,画完了,衣服就一文不取归他。阿谟于是有如小学生上课外辅导,开始准时周日来我家报到。
  照说我是个作画人,当创作时,对模特儿的身体,早应练就了摒除情欲的本事,单纯视作入画素材。但我瞧着阿谟,尤其他又不太忌讳每次在我面前脱光换衫,我竟往往瞧得出神。那毕竟不是一具石膏像、一盘水果,我也无法看待他如一般人体模特儿。作画过程,注视阿谟的每一寸,我几乎可以透视他皮肉下的汨汨血流,那么贲张有劲,震得我呼吸失调。
  如果说我仅将他当成兄弟,那为止与我有时看两个弟弟洗完澡,只着内裤几近全裸的身躯感受全然不同﹖阿谟的身子,不管裸露或包藏在衣物里,对我都像嗅到了一股春天嫩草乍冒出来的气息,撩得鼻端发痒。
  我这次画竹画很慢,迥异于向来的刷刷快笔。我忆起了上回以姜豪的照片作画,一笔一捺俱温存,如今那幅画应该还在面壁,更可能已关在暗柜中。我的笔笔情意永不见天日,原以为刻骨铭心的画中人,到头来沦为生命里的惊鸿一瞥罢了;现在阿谟活蹦蹦站在我的眼前,就算我画得呕心沥血好了,后来的下场呢﹖
  我急欲捕捉阿谟体内的春草气味,才晓得要将嗅觉转变为视觉,比想象难了许多,有时我焦躁到丢了笔,一旁生气。我无疑一脚踩进流沙了,进退不得。
  有次阿谟要穿回衣服时,只着一条紧身白棉布内裤,就走过来要看画,我连忙盖下布幔,坚持非等到大功告成。他动手搔我痒,将我逼往床铺,骑压上来,我笑得闪了腰:「阿谟,去去﹗别闹了﹗穿起衣服,免得又感冒了。」
  「小祖,你不喜欢我吗﹖」阿谟卧在我身上,那春心荡漾的神色,简直是姜豪的翻版,激得我的旧伤即刻迸出血珠,心口噗通一声,正色跟他说:「阿谟,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像个弟弟。」
  我故意把「弟弟」说得字正腔圆,阿谟迷惘望着我,不发一言起身,踱回他的衣物处换装。我几乎喊出声,想把他叫回来多作解释,却觉得再讲什么也都不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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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总回来后,第一件事听说就是把陈大庆找去,将这季装潢骂得整层总经理办公室嗡嗡作响。她不惜花钱重作,陈大庆回设计部时灰头土脸,问我要原先交给他的那份计划图。
  我等于从头又陷入一阵忙乱,这次晏总指定由我挂帅,丝毫不避陈大庆会有的难堪。我忙虽忙,却仍不时挂念阿谟,他好些日没联络了,我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总之也没找他。倒是独自去「少壮派」时,听阿鸾说这小得最近跟一个南部来的小孩走得很近,疯疯癫癫的,恐怕在谈恋爱了。他甚且电话里让老爸转告我,下个周日不能来了。我那天面对这幅只缺阿谟一双腿就完工的画,一个人呆坐。
  昏天暗地抢工赶进度,新门面终于揭露。晏总在一天挺晚的下班后,找了我去。她的秘书早走了,办公室空无一人,她的神情也很不一样,没像上班时那么精精逼人。「小祖,今天不谈公事,别晏总晏总了,你叫我晏姐吧。」
  我有点吃惊,晏总先大略问了我家的情况,然后转到了正题,她说陈大庆要求处理他一夜在设计部发现的个案,她顿了顿话,难得见她如此斟酌字句:「小祖,晏姐大你几岁,见识的事算不少,我十分欣赏你的才华,绝不平涉你的私事。可是陈大庆......唉,他是董事长的外甥,不瞒你说,我现在为了他也很苦恼。有些事你自己要小心,别落人话柄了。」
  我没想到晏总会跟我说得这么坦白,但不挺意外,开门见山干净俐落,本来就是她的作风。倒是接下话让我诧异,她说:「人与人啊,什么样的感情都不易。你大概也听说了吧,公司上下在传我和董事长的事﹖我们不都一直鼓励人去追求他要的,那为什么追求爱就不可以也这样呢﹖我们不需要为了爱,无论是哪一种爱,而觉得对谁抱歉。」
晏总的脸漾起一片光晕,若有所想,这是我从未看过她的柔情一面。爱情是一种勇于追求者的信仰,而不是由天而降,砸到了谁的头﹖我震撼得说不出话。晏总冰雪聪明,一定深悉她这条「作小的」感情路难走,是什么力量让她执意疼疼撞撞走下去﹖看她现在敢爱敢恨,就算有痛,恐怕也是个「痛快」罢。
  痴痴望着晏总,我忽然辖然开朗,心头的一块阴霾破了。我因而看清了对阿谟不只是兄弟,肯定不仅仅是兄弟之情而已﹗我险些在晏总面前失态跳起来。
  当天,我没找到阿谟,去「少壮派」也扑了空,阿鸾说起他与那位南部男孩仍双双出入,我的心绪不靖,但隐隐渗出甜味,我想我弄懂了自己是在吃醋,哇,我在为了阿谟吃醋﹗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理直气壮吃起醋,想着想着,感觉竟像小学时上台领取第一张奖状,便开心偷笑了起来。
  周日一大早,我终于在电话那端找到阿谟。他说待会儿正要跟我请画假,趁夏季快溜了,赶去海边抓住它的最后一截尾巴,下周日再来当模特儿。这是我好多天以来才听到他的声音,一颗心紧张狂跳,简直在开口订一个初次的幽会似的,怯怯问要找我一块去吗﹖他迟疑一下,嗯嗯半天,我猜想他是和那位男孩有约。
  我抚着胸,几乎脱口说出心中的爱,但涌到喉头就哽住了。我想最好还是保留到面对面,亲口对阿谟说,我要眼睁睁看着他的反应。不过,阿谟没给我机会先透露一点甜蜜的线索,催说约会快来不及,要走人了。
  我懊丧地想,再熬一周,好罢,一辈子都等了,再熬七天,总不会要了我的命。

※ ※ ※

  但天哪﹗老天哪﹗我错了﹗一周自然没要我的命,却要了阿谟的小命。
  阿鸾是在周一深夜从「少壮派」打电话到家里,她的语气哽咽,我先以为是她的私事,很惊讶向来开朗如她,居然伤心至此,但她才说了「阿谟......」便泣不成声,我已惊慌得拿不住话筒,一股不祥兆头当头撒网罩下。我不太记得当时我怎么听她说起阿谟溺毙,头脑已像给雷击中,一阵火光爆开,然后电源断绝,一片漆黑。
  阿鸾赶过来家里看我,听说我整个人呆若木鸡瘫在床铺,老爸赶紧为我挂下一罐葡萄糖水,阿鸾坐在身侧陪我,握住我的手啜泣。我的这段回忆,像一卷洗掉的录音带,我后来怎么想都串不起来。听说我昏昏沉沉了几天,每日吊点滴,阿鸾天天陪在床边,像我当时守在注射糖液的阿谟身旁一样。
  阿谟的身躯火化了,如同他那回自己在海边说的,一语成忏,但他家人当然没把他的骨灰遍撒海洋,而摆入一座傍山面海的庙寺里,天天观望潮来潮去,也算将就如愿。我每天傻傻看着阿谟未完成的油画,画布上腿部以下仍空白,独缺一块显得突兀,我不断喃喃自语着:「没有脚的阿谟,要走还不是照样就走了。」
  我和阿鸾作伴重返上次三人行留下足印的海边,已是秋凉季节,风势呼噜噜,沙滩上的夏季派对全散了,冷清得可怕。我不敢去阿谟溺水的那个海边,反正他现在以海为家了,哪一个岸对他都一样。
  从背袋抽出一张白纸,写下「阿谟,我爱你」,然后折成一只纸船,放海漂流。我懊恨至死最后那通电话中,没来得及跟阿谟说出我对他的爱,姑且放纸船一试,希望总可以去传个信吧。但纸船一下就翻舟了,我又折了条,前后折折放放十数艘,阿鸾看我几近疯狂,蹲下来握着我忙乱的手:「够了,小祖,阿谟知道你的心意了。」
  我起了火,将那套水手装摊开烧给阿谟,一时拿不定主意该不该也烧了画,将牙一咬,从阿鸾手里抓取那幅画,一把扔进火堆。当火苗开始爬上画框,我如梦惊醒,扑身抢夺回来,用肉掌拍灭火焰,阿鸾吓坏了尖叫,马上拿背袋帮我扑熄,这时我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阿谟已被火烧过一次,我不能让他再给烧第二次了。」
  我抱着些许灰蒙蒙的那幅画,软倒沙滩,泪如雨下,阿鸾也圈住我失声啜泣,拍拍我的肩说:「哭吧﹗小祖,哭吧,阿谟去了,你一直没哭过,现在他在这里,他听得到,你说尽管哭个够吧。」

【第一部完】


第二部
第一章

  纽约今年的醒像绝堤的潮水,漫天雪花,有如天兵天将大举入侵,整座城市抵挡不住,终告沦陷了。
  当地人说好几年没降过这种大雪了,从积雪盈尺中踩出的路面,处处积着污水洼,湿泞不堪,刚开始还听见人们怨声载道,后来似乎也都将就了,个个默不吭声赶路。
  世间事就和天灾人祸一样,新逢乍遇都像是天大的苦,久天久之,人们也就惯了、认了,甚至某种程度还会视作相依为命的伴儿。但是阿谟走了一年余,我习惯了或认命了吗﹖我不知道答案,只晓得即使走在纽约酷寒的雪地上,我仍不时地想起远在台湾那座欢夏的海滩。
  来纽约读书,最原始是阿鸾的主意,她和老爸闲聊提起,两人越谈越当真,我自己倒是不冷不热的。但我深悉他们的用心,这个台北城,四处是我和阿谟的游骑之地,他竟像无所不在的气流。我魂不守舍,返回任何我所能想起曾和阿谟消磨的地域,来去走上好几趟,似乎是在寻索失去的部分魂魄。那个冬季,我甚至一个人动不动就往海边跑,吓得阿鸾三令五申,说没有她作伴,不准我独自去看海。
  老爸口头上没多说什么,他从阿谟来家里充当模特儿,到我乍闻他溺毙,和后来我的失魂症状,全看在眼里,他心里怎么想我不知道,但他望我的眼神似乎不太相同了,总有些欲言又止。他十分鼓励我出国重返课堂,海阔天空拾起画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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