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他曾经为爱痴迷,也曾经为情所伤,
究竟历经了怎样的转折,
使先后周旋于四个男子之间的他,
终于欢欢喜喜的男婚男嫁﹖
第一部
第一章
我十三岁那年就翘辫子了,你知道的,我的意思就是指死了。因为在那年,我班定了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同性恋者。当明白我不爱江山、不爱美人,只爱那些跟我一样的臭男生时,不盖你,我真的以为我这一辈子就这样完蛋了;也就是说,和死了没有什么两样,甚至,比死了还糟糕。
我的青春期几乎就在虽生犹死的日子里渡过,那几年,我只要望爸妈一眼,心口即痛得抽搐,暗自忏悔:「我对不起你们﹗你们的儿子其实死了,因为他将来不会跟女生结婚,所以也就不会替你们生孙子了。」
我那时觉得作儿子的唯一功能,就是为双亲大人生下后化,让他们享受含饴弄孙之乐,我不过是上一代和下一代之间的连系而已。如果我没法子充当那个桥梁,那么就算跳过我,把我这个人省略捍了,也没啥差别。所以说,既然我是个大怪胎,不喜欢水咚咚的女生,偏偏中了邪一般,说不出什么理由地只爱男孩,我遂认定自己没有活下去的必要和意义了。
有一天,我甚至连遗书都写好了。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我自伤自怜地躲在卧房,每写一字,心口就如针戳一下。写到最后,整颗心被刺得好比一个蜂窝,同时也不知道是汗还是泪,我的整张脸已经水涟涟一片,使千疮百孔的心房「屋漏偏逢连夜雨」,到处滴滴答答的。唉﹗在那一剎那,我真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没人理会的小可怜,即使脚缘已踩在悬崖边了,也看不见有一只善心人士的手出现来拦﹗
当然,我后来没真的去死,否则,我今天也不会长大成人,甚至还和另外一个「成年男子」结婚(是的,你没有听错,我说的就是结婚)。至于当时是什么原因阻止我,已经淡忘了,好象是那天实在太热了吧。因为等我熬着满头大汗,终于写完了我那封可歌可泣的「十三岁遗书」,彷佛已给活生生闷死一次,也就懒得真正去寻死了。
我的第一次自杀壮举,就这么莫名其妙夭折了。但后来回想起来,我真正没死成的原因,说来真还有点不好意思,其实出在怕疼,因为不管是拿刀子割脉、开窗子跳楼、吞毒药、从桥墩往下跳,以我当年小小的脑袋想象,都痛得令人却步。而且,身为一个同性恋者,并不是什么立即的灾难,并非急在特定的哪一天「自我了断」不可。加上与那些自杀的刺激手段相比起来,作一个同性恋的痛楚,似乎也就显得不是那么无法忍受了。我于是想道「且战且走」嘛,拖拖看再说,因此一拖再拖,到了最后,不管你信不信,我也就拖成习惯当一名同性恋者了。
我的第一个暗恋对象,是国中就读的那所和尚学校的同学。那时学校还没有采行程度分班,好梨子、坏梨子全放在一个篮子,他叫邱靖伟,就是所谓的坏梨子那堆。我呢,因为比起一般十来岁同龄的好动男生,显得干净斯文,所以被老师相中,指派为卫生股长,顶了这个官衔,自然被归类于好学生。
邱靖伟长得浓眉大眼,两说眉头还微微连在一块,不算帅死人的那种贷色,但颇有自己的魅力就是了。以那个吴喉结刚冒出、每天开始数令人惊喜的新生而稀疏阴毛的年纪,我算是有点儿早慧,已然似懂非懂男性魅力是怎么一回事。
我本来并不怎么注意他,因为这小子常翘课,三天两头翘一次,每回我编派放学后的打扫工作,他不是当天缺席,就是人来了却从不留下来清扫,大摇大摆离开。有一回我急了,挡道拦下他。我猜想那时我一手及腰,一手横着肘靠在扫帚柄,看起来八成很滑稽。否则邱靖伟不会那么神经,居然邪门邪门地,用不太正经的口气说:「怎样﹖去跟老师打小报告吧﹗你们作干部的最会来这套了。」
「我可从来没跟老师打过谁的报告,别赖在我头上﹗你这算什么男子汉﹖自己份内事不作,都推给别人。」我有点动怒了,晃扫帚的姿势不止滑稽,恐怕还有点儿像一个母夜叉。
邱靖伟一副兴致来了的模样,反而不急着走,存心跟我耗上:「咧,和我谈男子汉﹖有趣﹗有趣﹗你这样子,知道什么叫男子汉﹖」
「你什么意思﹖」
我的嘴巴虽然在逞强,心却虚了,想道:要死了﹗难道给他窥知了我的秘密﹖我那阵子才刚意识到自己情窦初开,隐隐约约觉得喜欢臭男生。听他这么一讲,真像作贼被当场人赃俱获,一时心慌起来。
「你这么细皮白肉的,嘿。」
天吶,他的眉头还故意作挑情状,扭了几下,装帅。
其实听了邱靖伟的话,我那颗心真不争气,不仅不动怒,还「卖主求荣」泛起一阵甜哩。但旁边围拢了一些留校扫除的同学,都在瞧我接下来怎样处置。给他们这一围观,我要是不生生气,恐怕真难以善了。那时我的脸发热不堪,说不定还是害臊的成分居多,但看在大家的眼里,大概认为我气炸了,一个个全在等好戏看。你是知道的,那个年龄的孩子就算看到一只小狗跌落阴沟,非但不会伸出援手,还可能上前再踹牠一脚呢。
这下我该怎么办呢﹖罢了罢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好豁出去了。我有生之年从未跟人打过架,真要打还不知从何打起,但扑上去恋还会。他没料到我会真动手,一个踉跄被我撞到,我和他便在地上扭成一团。
邱靖伟决计不会也这么笨手笨脚,他先只是抵挡我那揍不死人的拳头,然后相准时机一把圈住我的双臂,好了,才三两下,我就受制于人了。不过他摆明了只想逗逗我玩,一边假装涎着脸,作势欲亲我。
噢,这是我的身一次肌肤之亲,这个男生把我箍得如此紧,我的整个身子全陷在他的臂弯里,一时心口小鹿乱撞。我拼命挣扎,看起来很像是想从他的钳制中脱身,但没有人知道我的鬼心眼,因为我越扭动着挣脱,邱靖伟就把我缠得越紧,最后他连双脚都勾上来。我登时变成了祭坛上四足被缚的小羊,动弹不得,可是却暗地先蒙受上苍的赐福,偷偷尝到了一种当初尚懵懂不解的欢愉──与另一个男礼如此紧密相贴的温存。在这般众目睽睽下,我完成了名副其实的初次「体」验。
我和邱靖伟这个小冤家的恩怨还没了呢,从那次倾倒在他的怀中,我就害了一种「荷尔蒙作乱」的绝症,俗称「单相思」。听说这种病无药可根治,我确实也只有靠每天在学校见他一面,暂时止痛而已。
我的病情是每天早晨醒来,都要赖一阵床,用双臂把自己环胸抱住,用力回想被邱靖伟紧抱不放的那一刻。但我跟古代的贞节烈女没得比,她们只要被男生碰下手,就死缠活赖说得嫁给对方,否则没脸活了。我呢,反倒活得更起劲,每天上学变成了我最期待的事儿。邱靖伟不管人有来或没来,他的座位都是我目光流连的方向。
自从闹过了那次,邱靖伟对我的态度似乎也有点儿不同,我肯定不是自作多情,他真的有比从前注意我。
平常放学后,结束了打扫的督导任务,因为要负责锁门,我总是最后一个走。有一天,当我走过空荡荡的校园,忽然一条身影从一堆隐蔽的花丛窜出,吓得我魂飞魄散。啧,竟然是我的邱靖伟在向我招手,示意我进入花丛,表情有些那个......我无法解释,反正就是欲使些小坏之前的那种暧昧神色。
我被他这么一撩弄,居然也没去想他可能是想骗我这只发春的笨蝶入花丛,趁四下无人痛扁一顿,就傻兮兮钻进花荫深处。
我坦白招认好了,其实我是有在期待着什么发生,心里充满了登台主演「少年预知失贞纪事」前的复杂兼张皇情绪,正绷到最高点,却被和我演对手戏的这家伙开口的第一段台词全毁了。「早上升旗礼前,我把一本小本的放进你的书包里,还给我。」
「什么小本的﹖」
「嘿嘿,别装了,就像那天我们滚在地上做的嘛,不过换成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而已。」妈啊,这臭小子又在挑眉放电了,要命还真是电到了我。
「为什么要偷偷放在我的书包﹖」
「因为老师从来不会检查你们好学生的书包。」
我知道他讲的是那种通篇妖精打架、纸质粗糙的黄色书刊,当然,里头写的尽是一堆好色男,如何对娇滴滴女生流口水的猪哥样。我不知他居然把我的书包当作他的女色避难所,马上涌起一股失望,掀开书包,将那本看起来不知转了几手,被捏得整本翻起狗尾巴,还发出一股呛人腥味的书册,索索然掏还给他。
邱靖伟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干脆,当场一愣,有点没戏唱了。他像变不出新花样的菜菜魔术师,可能心急了,便把接过手的那本小书翻开,双手撑住跨页,亮给我看一幅两男前后夹巧一女,浑像两根本槌、一粒木鱼镇在一块的彩色图片「怎样﹖要不要借回去看﹖顺便......嘿嘿,happy一下啊﹖」
「才不咧﹗谁要看这些鬼东西。」
「你看这个妞,啧,难怪这两个男的多爽哇﹗」他竟对着那张彩色页舔出舌尖,肉麻当有趣。
不知怎的,我忽然觉得邱靖伟是全天下最色、最蠢、我最不想见到的人,一言不发,遂转身离去。我才不怕惹恼了他,有种揍我好了﹗但他并没追上来,我在回家的一路上诅咒他。
※ ※ ※
就这样,我冷落了邱靖伟好一阵子,他似乎也不怎么对劲,偶尔被我撞见在偷瞄我这边,就赶忙将眼神抽开,故作无事的鸟样子。我们这种西线无战争的假和平,终于有天扯破了。
他的座位靠近教室的布告栏,开始时我只是好奇为何贴上去的扫除轮值表,总不翼而飞,最后给我逮到原来都是他顺手摘了。我大气一提,走过去理论,邱靖伟摆出一副小浑球的嘴脸:「是我吗﹖你有什么证据﹖」
我霸王硬上弓要拉开他的抽屉,他立刻用身体前俯挡着,我必须先扳开他才成。当我的肘顶住这小子已发育出落得一介小男人的浑厚胸膛,即刻像触电一般,猛的缩回。低头一瞧,他惯常臭屁地全数解开的领口里,整片微微隆起的胸肌「春光外泄」,看得我险些岔气窒息。
我们俩互瞪了良久,其实天晓得,我是借机把这可恼的家伙理直气壮瞧个过瘾,一边则不敢让硬装出来的愠色稍退。僵持到最后,他的嘴角浮上了一丝笑,不晓我算什么意思,反正乖乖从抽屉拿出那张轮值表递给我。
咦,我赢了吗﹖看样子,是的,但他不战而降,我真赢得莫名其妙。不过邱靖伟后来再也没偷撕过卫生股长的布告就是了,反面每次我去张贴时,他还会夸张地起身让位,一旁兴味昂然看我按图钉。其中一次,见我费力在接一颗钝了的钉子,他就伸手压在我的指头上,咱们俩「心手相连」一块使力,嘻,轻轻松松降服了那粒图钉。
然而,从此邱靖伟也好比那颗图钉,一把钉进我的心坎肉里了。有些老师盯得比较不紧的课,我就会胡乱在纸上涂鸦,下课后一瞧,居然写来写去都是邱靖伟三个字,整张纸鬼画得有如一张慑魂符,将我的三魂七魄勾走。
我在同学堆里人缘挺好,因为老爸开诊所,我经常偷止酸酸甜甜的维他命C去班上当散「丸」童子。那个年代的小孩大都没什么零花钱买零食,这些又滋补又可作糖果含的剧片,深受欢迎,为我建立了不少「药丸外交」,因此养了一群吃药部队。
邱靖伟在班上也有一票狐朋狗党,大多属于他住家附近的眷村孩子,平时厮混一块,唯邱靖伟是从。他的党羽们本来与我井水不犯河水,老把我画分为白道,他们自许瑞气千条的黑道,黑白殊途,对我这种白面书生敬而远之。但黑兵黑卒们渐渐好象也跟我亲近起来了,一个有点口吃绰号芹菜的,某次在打扫时,居然挨近悄悄告诉我:「我跟你讲一个秘密,邱靖伟喜欢你噢。」
我吃了一惊:「谁说的﹖」
「他自己说的啊。那天我们几个放学后在小公园旁边玩过五关,玩累了大家在休息,聊天时有人说到你,他就忽然叹口气,说要是你在就更好玩了。」
「有人说到我﹖说我什么﹖」
「嗯......」芹菜顿了一下,搔搔头,「说你刺巴巴。」
难怪这些时日他们那帮人,看我的神情总是似笑非笑。不过谁理会那止二百五,我眼前只关心一件事,邱靖伟真的说过有我在就更好了﹖哇。
芹菜不但是直肠,还少了一根筋,我随便就逗他和盘托出他们的过五关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呢,是邱靖伟天纵英明在一块废土倾倒场,依据土堆,水洼忽高忽低的地形地势,而设计出来的翻丘涉水游戏。你真应该瞧瞧芹菜当时说到他的仰慕表情。
我随手捏了一个圈套,就骗得芹菜主动开口,央求我待会和他去见识一番,他说邱靖伟一定就在那儿。我故意勉为其难答应,芹菜喜出望外,但其实哪有我内心高兴的千分之一啊,这笨蛋。
邱靖伟看见我意外出现,先是亮出一副他的笑屁招牌相,但我认得出他嘴角那抹眼熟的牵动。老天保佑,敢情这是泄露了他心中的喜悦﹖他的死党倒是很不保留地宣泄乍见我的惊喜,一只只野猴子般一面在水洼间跳跃,一面忙着跟我招手。芹菜像小喽啰跑去向头目报告一样,不知跟邱靖伟嘀咕什么,他听了搓搓脑袋走过来:「嗯,要不要元过五关﹖」
这是我第一次和他在校园外见面,似乎我们都有点默契,教室内的恩怨暂时搁置一旁,这里草莽乱窜,景物殊异,很适合新关系的诞生。何况,他大概觉得自己是这座贵宝地的主人,再怎么说也得硬着头皮,出面邀请我这位娇客。
邱靖伟在学校里的嚣张气焰,好象都消风了,他现在甚至还有点腼腆,那是一位我从粗认识的邱靖伟躲在他的躯体内,而且随时还探出一粒脑袋瓜,向我吐舌头、扮鬼脸似的。芹菜本来要自告奋勇,带我从第一关水塘跳起,但看他笨手笨脚的,真让人没安全感。正犹豫着,邱靖伟便朝芹菜挥了挥手,一副本大王亲自出马的架式。
我心口一时岂止鹿群奔撞,简直像整座动物园大搬家,砰砰通通,众蹄交踏。邱靖伟和我解释这里的地形玄机,说别看以为是草长的地方,其实草根都在水中,密密麻麻,让人疏忽一踏上去,噗通就跌成落汤鸡了。咦,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在讲我的心事,难不成给他瞧了出来,我对他的偷欢暗爱也像这堆水中草,表面平静,底下每条伏流都在作乱﹖邱靖伟先行示范,轻盈一纵,我正想说这有什么稀奇,瞧他说的难道真是闯关斩将﹖我毫不费力也飞窜过水,却踏到对岸一颗土块,脚差点儿滑开,邱靖伟立刻上前抓住我惊惶扬起的手。我急欲稳定重心,胡乱间勾到他的臂膀,就抱牢不放。
他见我如此恐慌,居然嘿嘿笑了,我这时和他贴身靠近,他的脸简直就凑在我的鼻端,笑容因此显得放大了好几倍。
「笑什么﹖」趁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我先发制人,果然把他问傻了。
「噢,你的表情好象见鬼了。」他先是愣一下。
「是见鬼了﹗」我把那个鬼字加重口气。
我的脚这时临水而立,他听我如此一说,便故意倾斜,作势要摆脱我的手,让我仰身跌交。我立时大叫,赶忙更箍紧他的臂肘,身子摇摇欲坠。
「你说谁是鬼呀﹖」他又抖了一抖臂膀,加剧我的倾斜度,完住不掩饰故意整人。
「好嘛,好嘛,你是好鬼。」
「什么﹖」他又让我倾斜几分。
我投降了,「好啦好啦,你不是鬼。」他总算把我拉回站立的正常角度,使我松了一口气,心底却一连串大骂「你这个死大头鬼。」
邱靖伟好象挺得意的,「嘿,什么鬼不鬼的,告诉你,现在我是你的小天使,要连闯五关还得靠我带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