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婚男嫁————许佑生
许佑生  发于:2010年06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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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老爸那关呢,则看起来不怎么险阻,大可一闯。祖父在日据时代从医,老爸早年被家人送去东瀛学医,算淌过海水长过见识,比起妈较有现代化思想。加上他本来就是块沉默的料,家里像管教子女这档事都由妈作主,作甚少过问。
  老爸多少承袭了祖父大刺刺的一家之主作风,但少了祖父的刚气,没撑起派头门面,倒变成一张松垮垮的大蚊帐似的。他是长子,温温沉沉的,就是没有几个叔叔们俐落。妈总爱唠叨我跟老爸一个烂模子打造出来,头胎儿尽得乃父精华,瞧我底下两个弟弟多精多刁哪,万万不怕别人骑上头。
  在家里,我的德行真是和老爸相去不远。我当然明白妈所说的「精华」,是一句反话,她其实想数落我扎扎实实继承了她温吞丈夫的杂芜。难怪妈气苦,她是长房媳妇,我是长孙,她的教育程度在各房排末位,老觉得人家瞧不起她,好不容易让她抢了生头胎男孙的殊荣,反败为胜,谁想到我和一个性子,不知少了水还是缺了泥,总之捏塑不出个她想要的形状。
  我想我可能是潜意识有些怨怼老爸吧,或者更精准的说法是,我把对自己身为同性恋的恐慌和不满转嫁给他,谁叫他是我的原制造商,一定是他在播种射出我的时候,不怎么专心,铸下了品管不严的错失。

※ ※ ※

  老爸的诊所因丧事暂时歇业,我想这样可以分他的神,也是好的。但我倒真看不出老爸的内心怎么想,他和妈生前平淡如水,本来情绪就浅浅的,如今鳏居了,忧伤没刻在脸上,那么到底有没有刻在心版上呢﹖
  他对我唯一的德政,是当年阻止妈以死逼我学医,让我走自己想走的路。妈听我执意学画,对我终于完全死心了,赶紧转移目标,去拴牢我下面的两个弟弟,寄予厚望。从那时起,我对老爸感觉多了一丝半缕贴近,他难得说重话,一旦说了,连平日讲话占尽上风的妈,都只能噤口。
  那阵子,我苦苦在闹单恋,对象是部队里的同袍小谢,一个开朗如阳光的南部农家男孩,和我兄友弟恭,但老天哪,我那数年来几欲枯死的爱恋,经他日光一般的胸怀照拂,竟尔悄悄还魂,再度朝我穷追猛缠。晨昏和小谢共渡,情愫明明已江推海涌,却在人前人后涓滴不得溢出来,委实受苦受难。
  一天从部队休假返家,看老爸无聊一个人坐着看电视,心里反正在单恋而饱尝求不得苦,有点凡事不在乎,于是脱口问他:「爸,你有没有爱过妈﹖」
  他吓了一跳,怔愣望着我,久久才说:「老夫老妻一辈子了。」
  他以为这算回答了,我因为被折腾到神经线有点绞不紧,不管三七二十一又追问道:「到底有没有吗﹖」
  他没有作答,陷入某种出神状态。听大婶无意提起过,早年老爸在日本留学时交往过一位女友,好象都论及婚嫁了,但毕业后硬被祖父召回,与当时在祖父诊所里学作看护的妈结亲。爸妈绝口没提过这段往事,不知老爸那时被硬生生棒打鸳鸯两离分,心头苦是不苦﹖他独自落落寡欢返乡,回到庞大家族,却无一人分担丝毫他的丧爱心境,与这时我的苦恋独尝,是否同样情何以堪﹖
  老爸没有回答,其实等于是他的答案了。我静捆斜睇眼前这个相同落寞的男人,第一次觉得悲悯起来。老爸半生医人无数,却不晓得他给自己开过什么药方﹖

※ ※ ※

但有些病或许不药而愈吧,我和小谢互道珍重退伍,熬了半年,心口的痛楚终于结了疤。由于我在校以绩优毕业,前脚从部队踩出,后脚就被一位师长介绍进一家电视台当美术设计。小谢回到了入伍前任教的乡间小学,一次来信兴奋说在电视屏幕上看见打出我的名字,如何与有荣焉云云,仍是他那大棵菜头的庄稼人本色,令我怀想不已。
  在电视台干活比我想象中忙,这样也好,正好用来占据我的心神,省得没事一溜烟就往小谢身上钻去。我几乎到了有班就加,甚至毫不介意帮人代班的地步,同事们提起我,总是竖起姆指。老天砰砰砰连关上我的爱情窗户,却大方打开另一扇友谊之门,我的单恋自愈术意外为我赢得了朋友,大概老天爷总算也察觉到欠我点什么了吧。
  我是在这段时期认识姜制作,听他后来说起先注意到我,就是因为我和一般美术组人挺不同,没我的事还赖在现场看人演戏,或帮忙弄道具。我像是一只花瓶,不是摆这儿,就是放那里,无人多留意,但看久了成为视线习惯的东西,忽然不见了,还真叫人有点记挂。
  姜制作四十有余了,年轻时演小生起家,艺名姜豪。那时的小生流行粉气,像他这种个头挺拔,脸方气刚的男演员就吃了亏,但终究也排过头牌,演过几出红极一时的戏。我刚在电视台看到他时,大为惊喜,并不是凛于他的名气,在电视台里比他赫赫出名的人多如群星,我是因为记得妈生前迷过他主演的连续剧。
  他在那出剧里演一个医生,被一个富家女设计,灌醉他后假意遭洞污怀了孕,设计拆散他与青梅竹马的爱侣。妈对他在戏里演出那个痴情汉,一心追查骗局,和旧情人千辛万苦重聚,称道不已。她往系往看得眼眶红通通,同样作为一个医生娘,我多少知道她爱慕剧中那个敢爱敢恨的男主角,其实一半是将心比心的移情作用,一半在幽怨我的老爸。
  总之,妈从此爱看姜豪演的每出戏,他总是出饰那皇最讨好的有情有义的汉子。有时看入迷了,妈便对着电视机自说自话:「女人要嫁就该嫁这样的男人哪﹗」
  想不到我现在就和她眼中的好丈夫人选共事了,有一日,我甚至向他索取当年主演该剧的签名照。他好奇我为何特别指定那档旧戏,我说了原因,问他介不介意我把照片焚化,烧给妈当纪念﹖他微笑拍拍我的肩说没问题,我拚命将他的笑,跟我早年看那出戏的片段记忆对照。
  之后,他每回只要看见我,都亲热和我招呼,甚至像个大哥搂搂我的肩,我顶着他青壮时代「忠实女影迷的儿子」这个可笑的奇异身份,与他之间滋长了一股微妙的好感。
  姜豪很喜欢和我谈天,他说我是目前唯一还有兴致跟他分享早年青春光阴的人,好象回到了那个年代。但偶尔他会以开玩笑口吻说,有时又真怕看见我,总提醒他老了,岁月不饶人。一次在餐厅巧遇闲聊,我还跟他说了,说他是妈当初心目中的好丈夫人选,笑着问他的老婆是不是也这么想﹖姜豪眼神深邃地望着我,没搭腔,不懂他发什么呆,好象没听见我的话。
  那时,我听美术组的同仁说起,当姜豪走红后,不晓得为何突然消沉了,久久不接戏,几乎从萤光幕消失。许久后,再现身演戏,什么都不对了,浮浮沉沉要红不红的,终于完全退出了演艺圈,直到前些年才又回头,重作冯妇,但改走制作人路线。他手上制作的戏有一定口碑和票房,事业再度被看好。
  有一次为了台风天赶戏,电视台各组节目抢人手,美术组工作量激增得一塌糊涂,人仰马翻。姜豪亲自跑来商讨救兵,他已是个颇有品牌的制作人,但请托的事一定不假执行制作之手,不像其它的大牌制作人,觉得人家都得买他们账似的。组长显然颇领他亲自出马的情,派我支持,在他面前频频夸赞我是本组大将,因为是冲着他,才卖足面子,拨给他一尾大条的。我一时脸红,姜豪听了呵呵笑,亲热地拍拍我的背,我敏感觉得他的掌心顺势契了一下我的背梁。
  那回,我帮姜豪的戏真出了不少力,连夜赶工,品质又没话讲,他当时验收的接情两眼烁烁,像黝黑圴寒潭边有人打出几粒火光,让我望之叽冷,精神一阵抖擞。隔了数日,他说无论如何非请我吃顿饭不可,我因还惦记那几粒暖烘烘的火星沫子,一口答应。

※ ※ ※

  他约定的地点位在北投小山腰,是日据时代留下来的招待所,外观毫不显眼,没想到入内别有洞天,一间间铺设榻榻米的别室,还附温泉浴池。我被一位中年女服务生领进房,意外看到眼前的姜豪,跟寻常完全不同的模样,赤着脚,穿一袭日式和袍,状至悠闲躺在榻榻米。本来以为他是设席宴请一票同仁,一问才知今夜我是唯一的贵宾,有些受宠若惊。姜豪因为先到,泡过了温泉澡,一向梳抹得光整、天下承平的发型,彷若出些乱子,几搓湿发揭竿而起,另有数撮垂落额际,因此多了些许草莽气,看得我心跳加速。姜豪要我先去泡个温泉,换了长袍放松身子,待会胃口大开好好吃一顿,说这阵子真有劳我了。
  我坐在温泉澡盆中,看着硫磺蒸散的烟雾,衬在浴室晕黄灯泡下,诡异如梦。我的四肢百骇像一颗「胖大海」给热滚滚的水泡开了,虽然只是一方狭窄的水面,我却恍惚以为浮在一条溪。烟岚中,川流将我袭卷而去,与岁月之河逆流而上,回溯到了年少时的那条新店溪,邱靖伟同我像两尾活蹦蹦的裸鱼,正戏水逐波,拍扭着彼此的身体,鳞片厮磨鳞片,鱼鳍顶着鱼鳍......
  「你还好吧﹖」忽然,姜豪的声音将我从老远的溪水捞了起来。他探头询问:「我看你待在里头很久,有点担心,你知道吗,一个人洗温泉满危险的,心脏功能不够好的人,万一麻痹了,身旁没有人就可能会报销。」
  我正想到早年和邱靖伟那后肌肤亲狎,全身气血奔腾,冲入要塞涨得欲绝堤,乍听他冷不防冒出话,惊了一跳,赶忙夹紧双腿,激得澡盆中的水砰然一声。姜豪见状笑了,却没走开的意思,反而踱近开口道:「几年前,我有个朋友就在同样的这座澡盆中,泡温泉泡晕死了。」
  这只相同的盆里竟溺死过人﹖我悚然一惊,简直给水中什么玩意咬了一口似的,急忙从坐着的盆底站起身。水登时哗啦啦从我的身体泄洪,滴得四壁回响,马上我定定神,就想到这会人是光溜溜站在姜豪面前,不知该不该小里小气地再坐回澡盆,一时拿不准主意,居然像一个木头人愣在那儿。
  姜豪哈哈大笑:「噢,你误会了,我那个朋友只是昏了过去,没死在这个浴盆里啦。」讲完,他仍笑个不佛,自己岔了气,「啊,对不起,但你刚才吓到的那样子......实在太可爱了。」
  我和姜豪也不知道算不算够亲,这时我整个人像一条刨光皮的小黄瓜,亮在他跟前,连到底应不应该生气都没了主张。
  我干脆跨出澡盆,姜豪递过来一条浴巾,目视我急惊风一般擦干身。我无意撞见他的视线,和一头豹在打量猎物没有两样,相准了朝哪里咬下去。即使转过了身,我都感到他的锐利眼光在一寸寸刮我背后的皮。
  我也穿起那种好笑的和袍,菜饭陆续端进来,姜豪点了一瓶日本乌梅酒,甜津爽口,我阿莎力跟他猛干了几杯。姜豪和我聊了许多当年勇,他说好久人过问那些陈年往事了。我瞧得出来当他一走入昔日风光的记忆,脸上就浸着光采,跟他当制作人的样子大不相同。乌梅酒的后劲绵绵不绝在体内散开, 强而厉,超乎我的预想,连脑颅都像给酒劲扯脱颈而去,凌空飘摇。我开始一直发笑,不管他说什么都忍俊不住,一径嘿嘿嘿。姜豪好象还讲了一些电视台老字号演员的糗事,我没听真切,却照样笑得翻倒。
  我双手撑着欲爬起身,瘫垂的头微微抬起,睹见姜豪的袍子下襬叉开,从内伸延出他精壮结实的腿肚,搁在乳白危的榻榻米上,对比鲜明,袍子尽端则黑扑扑若隐若现,我即刻觉得酒醒了一大半。然而,全身就是没力气,心里越明白,手脚越不听使唤。
  姜豪忽的吆喝一声跃起,把毛巾绑在额头,左扭右晃,拿起筷子一边敲軗点,学电视剧里日本男人醉酒歌舞的夸张姿态。他试图拉我起来,陪他舞蹈作乐,我软绵绵的身子哪站得住脚,他才松手,我一下就往他的怀中扑倒。
  我们俩因此摔成一团,他翻了一圈,压在我身上,一嘴酒气喷了我满脸。我怎么也爬不起来,上截衣袍褪落至腰际,一滩软泥像的在他厚实的身体底下气咻咻。姜豪也似乎作势要起身,双手胡乱在我胸膛找着力点,咦,又不怎么像是这样,他的手掌其实媛媛游移着,终而停在我的乳点,夹起拍头搓捏。
  我们浊浓的呼吸同时加快,我不敢去想这是怎么回事,他与妈欣赏得要死的那位男主角还是同一个人吗﹖我老以为姜豪的手只是摆错了位置,可是他扭动的姿态不像是无意识,指端尤其宛如长了一排细牙,在轻齿我的乳粒。我感到他的另一只手正往我下方的腹窝摸去,那只大掌在我发烫的鼠蹊部钻本取火,腹腔顿时成了焦土,一阵天旋地转,热气上冲,胃里形同千军万马奔腾,翻绞了起来,吐了自己和他一身。
  姜豪将我搀扶到浴室,剥去我的和服袍,自个也脱得精光,掏水一块为彼此洗净身上的秽物。我又呕吐了一次,体内的五脏六腑全转了位,姜豪把我打横,搁在他的膝上,一面轻拍慢抚我的背,帮我卸去上身肌肉的痉挛。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指尖又露出了牙,顺着我的背脊一节节轻咬下去,落在末梢隆起的股间盘绕。
  「哦,你真年轻啊,看这年轻的皮肤哪﹗」姜豪呓语般自言着,他的手继续往下滑,挫住我的小腿,逐渐箍紧,似乎要把里面的血肉挤迸出来。
  他让我腹部着地平躺,然后侵压在我的背上,叠成一体。我抖了几个冷颤,感觉一条滑腻的舌开始滚我的耳珠,接着沿颈窝舔到肩丘。他喷放的鼻息灼伤了我的后颈,我如一尾离水的鳝,奄奄一息俯卧在地。猛不防的,我的下身像被戳了一刀正着,觉得有异物进入,那股撕皮裂肉的痛,激起全身血脉贲张,一股气柱往头顶冲去,几乎休克。
  那把刀正逆向在刮我全身的鳞,绞肠剜腹的感觉不知持续好久,等我悠悠醒转时,姜豪已瘫倒在我的背后,间歇局部抖了几下。
  那夜,姜豪开车载我回家,我颇意外他喝成这样,还能开车,也不敢多问他什么,途中我们俩谁也没开口。我头痛欲裂,一念陡生,多年前那档连续剧里富家女使计骗婚,不也是假酒之名所造的孽﹖
  我的痛简直无处不在,不特定在哪儿发作,跟遍身挨了刀子一样。那天后,在电视台与姜豪再碰面时,他的举止浑似没发生过什么事,我不过自己作个恶梦罢了,一切都只是梦魇,无凭无据,唯有我肉体内残留的剧痛,一本擎天证明必然曾发生过什么。
  姜豪没有明显躲着我,但对待我也不若之前那样热络亲近了,一道透明的帷幕横隔在我们之间,虽然还看得到彼此身影,可是毕竟空气不对流。他从一个有体温的身躯,变成一条凉飕飕的影子。
  我只有偷偷躲在角落,觑视他的一举一动。只要能看上他一眼,也是好的。我没真的怨他,噢,或许有点吧,我也迷糊了。有好些天,我拚命去追想那一夜的细节,我的初次化作了两股间的烧灼,烧得我体腔内遍地焦炭,如今尘烬随风而散,他摆明了不认账,我这落得了不是两具肉身磨擦出的爱火相互取暖,而是自焚体内肉膏油脂的下场,想起来委实伤感。
  那个痛楚老黏着我,稍久,才不觉得那么疼了,要命的是,竟像开始结疤的伤口痒痒麻麻更磨人。我肉体生命的第一个男人,他进入了我的最私密,与我一度无缝无隙,胶黏一体,尽管事过境迁,我的身体仍有他的余温。他撩起了我肉体深处的嗜欲,就像冲撞开了水闸,现在水势倾涌而出,怒潮滚滚,再想回收也难了。然而,不论潮水如何骚动,我却得与他做作出一副表面和平,真使人无力消受。
  我被自己打败了,居然还跑了几趟图书馆,查阅这些年与他有关的任何讯息,证实了他在当红时遽尔消失,沉寂甚长,复出后,就向媒体交待彼时名山禄海乍至,让他迷失,一时惶惑躲了起来。
  比较其它的小生,姜豪就算最走红时的桃色新闻,也都显得波澜不兴。媒体说他是跑去新加坡,与当地一名女子结婚,旋即传出离异。最近的报导则说他正和同台的一位女星「走得极近」,哼,我倒想知道所谓的近,有没有我和他那夜近到的那种地步﹖我犹豫了半晌,还是决定干一桩小恶,偷撕下了一幅电视周刊有他早年英气勃勃的彩色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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