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吟 上————宋颖
宋颖  发于:2010年06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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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能问她太多,阿姊虽可以问韦航,韦航却会对阿姊的提问起疑心,这对我不利。
我只能另寻他途。
虽然我是没有权力的皇帝,但我也有我的消息渠道。
宫中内侍女婢,凑一起时,也爱说笑,其中有不少重要的消息。
我身边的内侍宫女多是韦家的耳目,但也总有一两个知心的,虽然他们地位卑微的一点也不起
眼,但就是因为他们的不起眼,他们才会同情我,进而帮我一点小忙。
这日我寻了个机会问人。
他说左仆射几天前就走了,就在我没上早朝的那日。
本想问个明白,但对着准备笔墨,以让我画牡丹才找到对我说话机会的小内侍,我却什么也不
能做。
旁边都是人,旁边的人,都瞧着我。
我在宫中的一切,随时都有可能被人禀报给那个男人知道。
即使他远去,即便他所在的地方,与京城关山万重。
但只要他想知道,一件不漏的,关于我的所有,他都能知道。
而我却不知他想的,他所做的。
罢罢,这些时日他不在,我就问得再多又有何用,待他回京,再好好观察也不迟。
上朝的时候,我想着。
今日,我坐朝,他不在。
朝上的气氛一如往常,臣子争议一如往常,无论什么样的结果,我都没有发表意见的权利,决
定这些事的人不是我。
风寒初愈,精神不济,斜倚一旁的扶手,下巴靠在手腕上,我神智几近恍惚,昏昏欲睡。
待他们争执完毕,我便可以回宫去。
以往如此,今日想来也不会有所不同。
因此,当有人以洪亮的声音将我从昏沉中唤醒,我一时茫然回不过神。
"陛下,今年新科进士放榜,头三甲年纪皆不过二十六,尚书右仆射士及恳请陛下宣召,以示
嘉许,激励天下读书人。"
说话的人一脸喜色,我见了,微微一笑。
原来是他。
这人姓"刘",双名"士及",官衔为尚书右仆射。
在朝中,他是为数不多,我所喜欢的大臣当中的一个。
刘士及并不年轻,年纪约莫四十出头,个性耿直,看不惯的事情便会出声,不管面对的人官衔
有多大,权势又有多大。
即便韦航的父亲韦尚书令生前,也挨过刘士及的弹劾,那时,他官任侍御史。
韦航与他的大伯,现在的韦尚书令,在朝堂上与刘仆射发生争执,也是家常便饭的事。
现在的韦尚书令并不喜欢他,但韦家父子却对士及很好,一手提拔,但士及不领情,假使有不
同意见,还是与对方争执到面红耳赤,依然不肯善罢甘休,定要说得个所以然。
有时连韦航也辩不过他,这个人曾经说过,朝中唯有一人,他不可不放在眼里,那人便是刘士
及。
"那个人哪,是真正没有私心的人。"
韦航曾经感慨的这么对人说。
我欣赏士及的正气,也许韦氏父子也出于同样的理由。
虽然权臣当国,但祥的朝臣吏治不错,这是连我也无法否认的事实。
这样的事实,从他们对待士及的态度,便能瞧出一些端倪。
企望一个人的清流改变朝廷的作风,那是梦想,但也有话说"上若好之,下必从之",话中的
"上",原指帝王,但在"祥",上所指的人却是韦氏父子俩。他们虽然富贵,生活却不爱豪奢,
虽然权势滔天,却也能听得进不同的声音。
保留了士及,朝中肯进谏的人多了,虽然语气也有不逊的,韦航也总是笑笑。
好些次,我以为他会生气的时候,他倒是大度的很。
尤其是对士及,他异常宽容,即使士及并不喜欢他,他也一如既往。
韦航是个奇怪的男人,以前我这么觉得,现在我也这么觉得。
如今他出征在外,士及的心情看来很不错,脸上的微笑也多了,许是也想让我高兴一点吧!
所以士及才提出了让我宣召新进士的建议。
他与韦氏族人不同,对我很是恭敬,我又何忍扫他的兴。
于是我点头,说好。
新科进士朝见天子,在我朝也是常事,我应许朝臣也没说什么。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
进士多出身贫寒,背后没有势力支持他们。
下朝之后,便在崇政殿宣召今年的新科进士。
他们一如士及所奏,都很年轻,但比起我来,年纪还是要大一些。
看着这些或是正经,或是惊惶,或是从容的面孔,我不由想起了我在韦航面前的样子。与他们
同样年轻的我,面对韦航,会象哪一张面容上的神情。
士及微笑的看看我,又看看几位青年,不断重复这样的动作。
方才他随我入殿,进门的时候,他轻声说。
"他们,将是国家未来的希望。"
我点头,附和,也确实是希望,但不能为我所用,即使是希望又如何。
士及为人正直,他想不到即便是我,在他眼前一如孩子一般的少年,其实也不若他想的那样单
纯。
他所想的我多少知道一些,但现在我是俎上肉,随时都有可能被人宰割,光有同情没有用。
士及虽也有些权力,可他能起的作用却是微乎其微,若非如此,韦航临战,也不会将事情指定
让他处理。
我询问了新科进士几个问题,诸如他们家住何地,家里有些什么人,就这样的问题。
问完,倒是索然无味,正想赏赐点什么便让他们退下,下面却突然有极尖锐的声音传来。
"陛下身为天子,居九重宫阙,与民间百姓相离甚远,如今我等蒙陛下召见,陛下只问无关痛
痒的问题,却不问民生疾苦。帝王如此,国家还有何望?"
什么人,敢这么对我说话,我抬头往下看,只见十分年轻的一张面孔。
锐利的眼神直勾勾的看着我,没有畏惧。
但接触到我视线的时候,他的眼闪避了下,而后,却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倔强的迎了上来。
士及含笑望他,又看看我,那样的眼神象是对我说,如何,这样的新进士,可将会是国家未来
的希望。
我不置可否,也没责罚那人,虽然觉得这人的脾气颇冲,在官场里也许会吃许多的苦头,但这
与我没有关系。
我问他的名字,他说,他姓韦,名克礼,今年十六。
姓韦?
又一个韦家人?
我情不自禁问出了口,韦航与他可有关系?
其实这话很无稽,天下之大,姓韦之人何其多,我何必这般激动。士及虽是借着看文书掩藏神
情,但脸上还是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
可那与我同岁的少年却是迟疑了好一会,半晌才不情愿的轻声言道。
"韦航是克礼的远房堂兄。"
竟然真是韦家人!
天下皆知韦家人权倾祥土,以韦航从二品的散官官荫,韦克礼即便身为远方亲戚,也可为官。
既然他身为韦家人,作官容易,何必来参加进士考?
进士考,试四场,第一场考诗和赋,第二场考议论,第三场考对策,第四场考经文。
没几分真实才学,考不上进士。
如此辛苦,他何必?
我不解,又问,他涨红了脸,声音有那么几分僵硬。
"男儿出仕,靠得是己身才学,韦航虽为堂兄,但我看不惯他的作为,因此参加进士选......"
年轻的脸上满是倔强的傲气,还有不平。
这倒奇了,看不惯韦航作为的韦家人?
有意思。
而后几日,我下口谕,宣韦克礼为翰林待诏,时常召他入宫来伴驾,下棋,吟诗,说笑,仅此
而已。
我本想从韦克礼身上,多了解一些韦航的事情,但问他,他也是一问三不知。
韦克礼属韦家远支,他见到韦航的机会不多,对韦航一知半解,但他也说韦克礼的兄长韦复生
与韦航感情不错。
但也只是曾经,在卫克礼年幼的时候发生的事情,而后这对堂兄弟决裂,韦复生远走异乡,韦
航再不登门,不知其中缘由。
韦克礼口吻中,对他的兄长很是孺慕,谈到韦航,口气便带着不屑。
原来,他只是因为兄长远去的缘故,而厌恶韦航。
年轻时的讨厌,理由可以这么简单。
十六岁,韦克礼和我一般年纪,我不禁想,我是否也是这样?
我总在想,韦航回来的时候,我究竟该如何面对他。
不知不觉,两个月过去了。
两个月可以发生许多事。
和吴诸的战争只持续了一个月,韦航带兵攻至对方都城,和吴诸签订了互不侵犯的和约。
兵临城下,虽说互不侵犯,但吴诸战败,条件自然由我开,此后年年,吴诸都需纳大量的绢和
战马作为岁币上缴我朝。
胜了,韦航却没回来。
时至今日,他依然逗留边城。
阿姊入宫,神色哀愁,秀美的面容上还残留着泪痕,她说,韦航受伤,肩上中了箭矢,矢上有
毒,治疗需割肉刮骨。
本也不至于严重到这地步,若是中箭之初便做处理,可他拔掉箭头,草草包扎继续指挥作战。
胜了,韦航也是元气大伤。
阿姊说,她要去边城,她要去照顾自己的丈夫。
我摇头,阿姊金枝玉叶,养尊处优,边城那种地方,岂是她这样身份的人去得的。
况且帝女要想长留于京城之外,除非撤除公主封衔与封邑,只有成为布衣,她才可享有自由。
阿姊是寿春公主,皇后所出,先皇在世,膝下最为疼宠。
我怎能让她去那样地方。
温柔婉约的阿姊与我起了争执,为了她的丈夫。
韦航对她,如她的魔,为了他,阿姊如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
女子,因为所爱,成了一朵盛放的花,那养花人,可知道珍惜她?
我说,阿姊,路途遥远,那儿太危险,你不能走。
她笑,笑说,危险又如何,我也要去,我的丈夫所在的地方,便是我的家,陛下觉得危险,可
让杨将军护送我去。
"杨将军?"
阿姊点头,又言。
"杨将军与阿航是好友,有他相送,陛下当可安心。"
顺着寿春公主的视线,我看到站在廊外守着的,领队的军将。
我这才发现,发现护卫我的将领换了人。
那个人我见过,有一天,远远的我看到他与皇后在说什么,皇后笑得很是开怀,男人也是。
现在男人就站在我面前,自称杨崇武,最近方调任左千牛卫中郎将。
阿姊说她要走,杨崇武沉思半晌,却说不妥。
"左仆射并非大病,公主无须太过担心。他有信来,说自己逗留边城,主要原因是为考察边镇
开发。"
那一瞬,阿姊的眼神极复杂。
"他给你信?"
杨崇武颔首,话语淡然。
"是,所以,公主大可放心。再说,左仆射已在回京路上,抵达时日,就在这几天。朝廷这几
日在修订新刑律,左仆射定当回来主持。"
他宽慰阿姊,阿姊默然良久,笑容再起显得有些勉强。
"那些,是你们男人的事,何必告诉我呢?他没事,那就好,那就好。"
她离开的背影那样落寞,韦航韦航,你瞒得阿姊好苦,你何忍这般对待阿姊,你不见她如此担
心如此焦虑,我却见着了。
为何皇家的男人与女子,都被韦家人这样伤害,我的父母,我与阿姊,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天,为何要教我们这样苦?
韦航,你回来为的是主持修订新刑律,那在你回来之前,我也有本事让你笑不出来。
我瞧着阿姊离去的背影,杨崇武淡漠的样子,我心中暗暗发誓。
那天,早朝之上,大臣为新刑法究竟该以怎样的标准量刑争论不休,我本也该和以往那样神游
天外,但那日,我微笑着对满朝的大臣说--
"盗窃多犯,遏制有何难,严刑重典治之,偷窃一文钱以上的人,无论多少,一律在街市斩首
......"
朝上鸦雀无声,众臣目瞪口呆地望我。
而后,他们便蜂拥而上的上谏,多言不可,士及眼神复杂的看着我,面对他的目光,我垂下了
头。
我所坐的位置是御座,金龙在扶手上盘旋,我高高在上,下面的臣子尽收眼底,却唯独,我不
敢看士及。
可第一个赞成我提议的人,竟是士及。
他的神情如雕像,他捧着笏板,上奏颁布天下实行此法的时候,我看他的眼睛里映出的情绪已
是一片沉寂。
他的眼神如此的悲哀,他看着我的眼神,是如此的悲哀。
为何,为何第一个赞成的人会是你呢?
我不懂,而这时下面的臣子虽然依然有抗议的,却也有大声赞成的,到了最后,竟然决定先在
京城实施,以观成效。
此后几天,我宣召士及,派去的内侍却回报说他抱病,告假修养。
我以为他会来想问我,但我一直等不到,除了公事,士及一直在家。
我等来的人,不是他,却是回京的韦航。
那日阿姊也在宫内,见着了韦航,脸上泛起如花一般姣美的笑颜。
可韦航要见的人不是她。
他对阿姊说。
"你先回府,这几日政事繁忙,我就住在宫内处理,有事等我回去再说。"
阿姊笑得灿烂的眼,刹那之间黯淡了下来,她默默的朝我与韦航福了一福,便要离去,可没走
几步,她又回身。
"驸马,你的伤可好些了?"
"无大碍。"
韦航淡淡的说,好似,阿姊那些时日,沉浸在泪水中的担心日子,也这么无关痛痒。
无论男人或女人,谁先奉上痴心一片,痛楚的人便多是谁。
阿姊也淡淡的笑开,似是,听到这样的答案,便是心安,便会心喜。
韦航却是一怔,看着阿姊,他突然走近书案,从上面的花瓶里抽出一支蔷薇,折了花柄,将它
插入阿姊的发鬓。
"回去的时候,路上小心。"
只是这句,阿姊欢喜了起来,她微笑着,笑挽韦航说好。
阿姊离去的身影,轻快无比。
我冷冷地看着这一幕,阿姊阿姊,你的欢喜来得怎这样轻易,那个男人,为何对你,就是这样
重要。
只要他的一个微笑,你便忘记了先前所受的委屈。
"欺负女人的男人,算什么东西?你瞒了她这么久,让她担惊受怕这么久,一朵花就能弥补?
"
我忍不住质问他。
他看了我一眼,不置可否,反而慢条斯理的吩咐我身边的内侍为他换衣,更衣的时候,我看到
他的左肩包着厚厚的白布,白布上有血迹透出。
原来他不是如他所说那样没有大碍,为何他要隐瞒阿姊?
韦航看着我诧异的目光,微微一笑。
"你觉得,让她看到我这副模样,她就不伤心,不难过?"
指着自己的肩膀,韦航上衣半敞,他靠近我,将我逼到墙角,他的气息暖暖的朝我扑了下来。
"不告诉她,以为我薄情,她也只是失望。告诉了她,她却是几天几夜担心得连觉都睡不好。
傻孩子,真是傻孩子,世上的事,哪里有你想像的这样简单!"
他微笑,看着我涨红的面孔,摇了摇头,便想转身离去。
我却是气从中来,为何每次在他面前,我总会被他的气势挤压得连话都说不上。
脑一热,冲动之下,我从背后抱住他,一个使力,便将韦航压倒在地。
他似乎十分吃惊,神情倒还是微笑着的,旁边的内侍宫人都围了上来,他却挥手让他们退下。
而后,就着躺地上的姿势,韦航懒懒的看着我,懒懒的问。
"你想如何?"
韦航有一双明亮的眼。
他的唇很薄。
他的神情似笑非笑。
他的脸就在我面前,明明是我居高临下,我却半点没有占上风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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