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中心不在这里。」在于你是个没有自理能力的天才。我无奈，「你总是这样，万一又饿出病来怎么办？」

「那你就一直陪着我，哪儿也不要去。」他倒是理直气壮。

我今天心情欠佳，懒得与他周旋，「欧阳，你明知道我不可能时时刻刻守着你，总是会有离开的一天。」

「去哪儿？」他突然抬起头，一把握住我的胳膊，恶声恶气地将脸凑过来，大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想去哪儿？」

我不自觉地移开视线，含糊其辞地口是心非：「我们都要结婚生子，有自己的家庭......」

可是我心里明白，即便欧阳结了婚生了孩子，我依旧会独自一人，默默地守在身边，看着他。这样就心满意足。

欧阳难以置信地瞪大眼，脸憋得僵青。他张开嘴，下唇抖了抖，冷笑一声：「你是有意这么说的吧，你明知道我不喜欢女人。」

他从沙发上立起，垂眼看了一下茶几上的空碗，挥手将它打落在地。瓷碗撞击木地板，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在空气里扩散开去，来回震荡。

欧阳拿了鄙夷的眼神俯视我道：「结婚的时候千万记得给我寄请帖。」

至此，我终于开始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有毛病。欧阳这个人脾气又坏，性子又倔，不讲道理，还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简直可以称得上三等残废。这么多年来，我究竟是怎样忍耐下来，同他相安无事的？

莫非与疯子相处久了，自身也会变成疯子？

「孙翔，你在想什么？」我所认识的另一个疯子在餐桌的另一头发问。

「我在算半个月还剩下几天。」我知道自己说话很能煞风景，不过那就是孙翔的本性，你爱听不听。

「哎，时日不多。说到这话题我可连食欲都没有了。」慕容说着，在对面又夹起一只蜗牛，卷在面包里塞入口中。

我浑身的鸡皮疙瘩也随即全体起立，统统向着对面的人脱帽敬礼。

看他如此笃定，总觉得有什么不祥的预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我甚至能够想象慕容在平坦的大道上挖好陷阱，做足了掩饰工作，乐滋滋地躲在一旁树丛中，等待我自投罗网。

「不要想太多，我可是个堂堂正正的好人。」慕容端起手中的酒杯冲我晃了晃。

「堂堂正正地拿违约金来利诱无辜青年。」还真是正人君子的所作所为。

「没有仔细看合约，错不在我吧？」慕容得理不饶人，直刺我要害，「我记得在你签字之前还提醒过『需要修改的地方请提出』，你可是毫无疑义。」

我无言以对，举手阻止他，「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慕容于是笑得开怀，伸手又要去取面包，动作却止在一瞬间。

我莫名地顺着他越过我肩膀的视线，慢慢回过头去，便看见音乐大师欧阳勋笔直地立在我的身后。

第六章

欧阳双手环抱胸前，一双眸子一动不动地瞪住我。我在他的脸上清清楚楚看到四个大字─捉奸在床。

浑身不自觉地一阵激灵，我感到自己的毛孔全部扩张开来，冷汗也顺着脖子一路往下滑。如今脑海中胡乱窜过的念头不是「为什么他会在这」，而是「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欧阳看我一脸惊骇，似乎很满意现在的状况，于是勾起嘴角笑了笑，缓缓将眼珠子转到餐桌之上，道：「好一顿丰盛的午餐。」

他说完拉开我身边的椅子坐下，伸出一只胳膊搭在我肩头，冲慕容挑眉道：「一定是你请客吧？」

慕容搁下面包，目光在我俩之间游走。此刻我很想用力甩开欧阳，可是他压得我死死，一点动弹不得。

「不介意的话，一起吃吧。」慕容抬手挠挠头，笑着比了一个请的姿势。

我心底一凉，估量着欧阳差不多也该是时候爆发了。

我于是开始缅怀自己短暂的一生。

自出生起平凡度过的二十七年人生，虽一路风平浪静无甚波澜，好歹也是本人唯一一次不能重来的生命历程。即使没有创造什么不可磨灭的丰功伟绩，却也不能抹煞我曾经存活在这世上的证据。

譬如小学时候用砖块打破隔壁班级小霸王的头，在他脑门上留下的伤疤。

譬如初中时候组织同学集体逃课到海边禁泳区游泳，被班导抓回来在学生档案上留下的评语。

再譬如高中时候为测试自己的性向而跑去红灯区，恰好遇上警察扫黄，在警方记录上留下的一笔。

可是上天为何要对我如此不公？偏生在我的人生才过了三分之一的当口，将两位举世无双、天下第一的天才一同送到我跟前来？莫非还嫌我不够倒霉！

「好啊。」出人意料地，欧阳没有拒绝慕容的邀请，伸手夺过我面前的餐盘开始进食。

餐桌上的气氛霎时变得诡异。

我微微偏头用眼角余光打量欧阳，不知他究竟有何打算。欧阳却与慕容面对面低头嚼着食物，不发一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桌面上的食物每分每秒都在减少，我脖子上的冷汗却越见增多。

直到食物吃得差不多了，欧阳这才优雅地举起手，用餐巾按按嘴角，向对面的慕容发话：「听说你以违约金勒索孙翔。」

「勒索？」慕容瞇起眼停顿一下，「这个词未免也太严重。我不过是严格力行法律条款罢了。」

欧阳不经意地点了点头，问：「违约金是多少？」

「四十万。」慕容说完，忽然绽开一个明媚的笑颜，补充道：「对现在的你来说，简直小菜一碟。」

欧阳并不理会，从怀里掏出支票簿填写、签名，然后撕下来搁到桌上，用一根中指抵着推到慕容面前。

「四十万，一分不少。孙翔这一个礼拜陪你吃饭的事情，就当作是额外奉送。」

他完全无视于我的存在，自顾自下了定义，然后起身，顺便拽着我的胳膊强迫我一同站直，又再俯视座位上的慕容说：「今后请你不要再随意纠缠他。」

慕容抬头，视线扫过我的位置，笑笑地问欧阳：「我一定得答应不可？」

「决定权自然在你手上，不过......」一瞬间，欧阳的目光变得犀利，他说：「你最好不要后悔。」

没给慕容回答的机会，欧阳一把拉着我的臂膀大步朝外走，我回头望慕容，他仅是无言地目送我俩离开。

在饭店门口拐角的地方，我隐约看到清扬的身影一闪而过，这才恍然大悟。

呵。这个小孩终于长大，不再会被我的谎言所欺骗，反倒将咱们几个大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实在厉害。

欧阳拖着我穿越大街小巷，不回头也不吭声。

我盯着他的后脑勺问：「去哪里？」

他答：「回家！」

「你在生气？」我又问。

「没错！」

完蛋了。

疯子欧阳勋现在正处于暴风雨前的宁静阶段，他甚至气到懒得同我讲话，非得抓了人回家才能动用刑罚。

我开始认真考虑起到底要不要从后头给他一下，然后携款潜逃。

就在本人犹豫不定期间，欧阳脚下突然一个急剎车，回过头来瞪我。我被他满脸怒气吓到，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可是胳膊却在他手中牢牢锁住。

「你上次跟我说慕容利用你，是不是真的？」他问。

「欧阳，我们还在马路上，你确定非得现在对这个话题进行探讨？」我抽动僵硬的面部，硬是挤出一个苦笑。

「是不是？」他又问。

我于是不得不答：「当然是真的。」

开玩笑。谁会回答不是？我还不想死呢。

「那你究竟为何还要同他扯上关系？」完全是质问的语调。

「欧阳。」我烦躁得要杀人，抬手用力抓自己的头发，「那个是法律文件啊！我哪来那么多钱还他？」

他以为我真心甘情愿啊？要是可以，孙翔还巴不得将自己关进动物园，斩断一切与这两个天才的瓜葛，老死不相往来。

「你可以找我帮忙。」他说得大义凛然。

我在对面翻白眼，「结果会有所区别吗？充其量不过是将我的债主从慕容变成你欧阳勋。」

「我又不会叫你还钱！」他急得直跳脚，嗓门也越来越大。

「欧阳，我跟你不同。我不喜欢欠人东西，这是原则问题。」尤其对他，更是如此，因为只有他是特别的。可惜他一辈子也不会懂，他的处世态度天生与我不同。

「见鬼的原则！」欧阳怒吼，惹来路人侧目，显然他并不在意，「你根本不明白，慕容那家伙到底有多卑鄙！」

「噢？」我冷笑，「能够卑鄙过你欧阳大师的，我倒是极乐意洗耳恭听。」

「孙翔，你以为我为何会和慕容闹翻？」提起不堪的往事，欧阳脸上难免蒙上一层阴霾，「那个家伙嫉妒我的才华！」

「咦？」

怎么欧阳的说辞，与我之前听到的版本大相径庭？

为确认并非一时听错，我于是重新询问了一遍：「等一下，你刚才是说─慕容嫉妒你的才华？」

「没错！」欧阳的口气颇义愤填膺。

根据当事人欧阳勋的描述，事情的经过其实应该是这样的─远在南欧阳北慕容这个说法流传于大江南北之前─也即是欧阳仍不过为一届音乐学院学生的时候，曾经拜访并且在早已成

为音乐剧界公认的第一把交椅的慕容的麾下学习。

「慕容的确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艺术家。」欧阳始终忍不住要赞叹一句，「他曾带给我许多崭新的灵感和视角。我们也有为数不少相同的观点。」

诚然，那时他们的关系真的不错。这点我自然知道。

「我那个时候非常信任他，但凡有了新灵感，都会向他征求意见。可是没想到，他竟然背叛我！」欧阳说完，不甘心地回身用拳头狠砸墙壁。

欧阳说，有一次他将《锦绣前程》的灵感告诉慕容，并且希望他帮忙一起制作一些章节，慕容满口答应，却始终没有抽出

时间。后来他只能跟李助理一起琢磨，自己创作了几个断章，投到杂志社去，并且被刊登出来。

「慕容后来拿着我所创作的断章修改稿笑着对我说：『欧阳，你可以出师了。』那几节修改稿甚至只改动了一些小细节，他却将之喻为自己的创作，说是送给我的《锦绣前程》。」

「只是因为如此，你便确定慕容嫉妒你的才华？」我并非袒护任何一方，不过现今的状况实在奇怪。

「在那以前，我根本不敢相信，慕容会是一个嫉妒他人才华的小人。」欧阳的表情有点受伤。毕竟，他是被自己所信任的人背叛。

「你果真确定？」说实话，我亦一点没看出来。

「不然还会是怎样？」欧阳目不斜视地望我，丝毫不像在说谎的样子。

「我觉得一定有哪个环节出了纰漏，绝对是误会。」

这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每个人站在不同的角度，看出来的事实真相总是有所差距，偶尔甚至会产生天南地北的效果。

并非有人刻意隐瞒掩饰，或许当一切不同看法重迭在一起时，便会出现完整的事情经过也未可知。

欧阳对于我的感想不屑一顾，他说：「无论误会与否，我们之间的关系会变成这样，他必须负大半的责任。我不能原谅他故意用《锦绣前程》的名字创立自己的工作室。」

该拿这群小家子气的男人怎么办呢？

我无奈叹气，暗自打定主意要转移话题。

「欧阳，那四十万我一定会还你。」我不想欠他钱，更不愿欠他的人情。

「我说过你不必还。」欧阳同我一般固执，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闻。

我于是瘪嘴，「你非要我欠你一辈子才甘心？」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突然笑起来。不知我哪一句话那么好笑。

「欧阳，我答应你以后不再和慕容有所瓜葛，你让我把钱还给你。」

突然觉得我们现在的话题很新鲜，债主一个劲的不要债户还钱，债户却拼了命地要求债主收钱。此番对话倘若被外星人听见，一定会以为本星球的经济水平早已达到空前绝后的境界。

欧阳闻言，思索片刻，忽然一弹手指道：「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什么？」我狐疑地觑他古怪的表情，一股恶寒不觉爬上脊背。

「我要你代替专业演员，演出我的《锦绣前程》的男主角。」欧阳笑得诡谲。

人生总是这样有趣。

当你热衷于某一事物，并且竭尽所能地想要得到它的时候，往往遥不可及；然而一旦你试图放弃，甚至避之如同虎狼，上天却偏爱将它丢到你的面前，纠缠不清。

我现在正在经受那后一种情况的磨砺。

「你刚才说，要我来演出你的《锦绣前程》？」我难以置信地瞪大眼。这句话从欧阳口中说出，简直可以当作笑话来听。

「没错。」欧阳十分肯定地冲我点头。

我于是探手去摸他的额头，确定他不是发烧到神志不清。

「欧阳，你的脑袋难道真被原子弹击中？我是孙翔─音乐学院有史以来成绩最差的学生！」我用手指自己的鼻子，刻意强调「最差」两个字。

「我知道。」他歪头耸肩，并不在意的样子，「我只是想看看，被慕容那家伙选中的人究竟有多大潜力。」

他以为我是实验室里的白老鼠吗？

「欧阳，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昨天晚上上帝托梦给我的事？」

「孙翔，别找借口了。」欧阳斜眼瞟我，不屑道：「你又不是基督徒。」

这便是两个人太过熟络的坏处，他总能抓住我的把柄。

因而很自然的、没有分毫商量余地的，我接受了欧阳的盛情邀请，决定参演音乐剧《锦绣前程》。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就会被当作债户还清债主钱财的有效途径。

欧阳的《锦绣前程》讲述了一个奇怪的故事：

主角Ａ和主角Ｂ生活在一艘宇宙飞船里，Ｂ总是极力想要逃遁出去，而Ａ却每每将他抓回来锁进笼子。整部音乐剧就围绕着这两人的三次较量展开，每一次的结局都是两败俱伤、肝脑涂地。到最后Ａ忍无可忍，直接一口把Ｂ吞进肚子。

结束。谢幕。

看完剧本，我颇为抽搐地转头望欧阳，「这个音乐剧打广告的时候，有没有标注十八岁以下禁止观看？」

欧阳手握电视遥控器，头也不回地答：「凭你的智慧，要想彻悟这音乐剧里的深刻内涵，的确是困难了一点。」

我冷哼一声：「如此少儿不宜的东西，我还不稀罕彻悟它。」

哪一天要是真能深刻体会这玩艺儿的内涵，还不如直接找人一刀捅死我得了。

「你难道就一点也没有从那些细节里看出温馨两个字来？」欧阳忽然转身面朝我，讲出以上的话，叫我兀自恶心了好半天。

「在下愚钝，只看出血腥暴力四个字。」天才的观感与常人不同，我早就知道。

欧阳摇头叹息：「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

他带我去琴房，从发声开始指导。在欧阳的眼中，我是一个比外行人还要可怕的劣等生，所以必须花上多过外行人数百倍的精力来调教。

「还记不记得慕容教你的那些技巧？」欧阳打开琴盖，没来由地问了一句。

我应声点头。

然后欧阳道：「全部给我忘光！从今天起，你需要学习另外一种发声方法。」

至此，我终于了解势不两立这个词的具体含意。

练习一直持续到中午。期间，欧阳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完全不行！」

我差强人意的理解与表达能力，毫无疑问刺激到他脆弱的神经。欧阳趴在钢琴上欲哭无泪，气若游丝，「吃饭，吃饭缓解一下情绪。」

我乐得解脱，转身去拿外套，欧阳奇怪地抬眼看我，「你干嘛？」

「不是要吃饭？」我倒被他问得莫名。

「是啊。」他一副鸡同鸭讲的表情，越发奇怪地望我手中的外套，「吃饭你为什么穿外套？」

我呆愣片刻，终于记起对面那位音乐大师并非平日里的美食家。近来同慕容进餐的次数多过欧阳，竟会习惯成自然，实在值得反省。

放下手中的衣服，我问欧阳：「想吃什么？」

他仰头望天，张大嘴傻笑了一阵，就差没有流下口水，「想吃烤全羊。」

我于是踱到客厅打电话叫外卖，要了一份夏威夷风味披萨，欧阳顺便让人附带两罐可乐，一盒面包条，一盘色拉，两对烤翅以及不同口味的调味料四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