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翔，你误会了。」慕容见我生气，过来拉我的手安慰道：「并不是说你不好看。」

「我对于动物的死尸也没有几近狂热的嗜好。」我打断他，心想明明他才是那个酷爱动物尸体的美食家。

慕容顿时没有说辞，若有所思地思索良久。其间，我不停在他对面东张西望，一会儿看看窗外街景，一会儿瞄瞄店里的女招待，脑海里直浮现一句话：忍字头上一把刀，四十万可不是那么好赚的。

然后慕容发话：「为什么你们都不喜欢秃鹫？」

我莫名地转头看向他，发现对方的表情比我还难看。

「别人我是不知道，反正我讨厌牠秃头。」我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还吃死尸。」

「人类果然是外观动物，判断一样事物的好恶竟然会从外表出发。」他不知为何，兀自感叹起来。

我暗地里琢磨，难道今天的晚餐话题会就这样转换到世界观、宇宙观的问题上去？这也太为难人了。

「我偏就是喜欢秃鹫。」慕容的口吻难得有一点霸道，不过好歹他总算把话头给牵回来。

「为什么？」我很好奇。

他既然可以问我为何讨厌，我自然也能够问他为何喜欢。

慕容抬手挠挠头，两眼瞪着面前的空盘子愣了一会儿，才说：「我觉得秃鹫挺好看。」

天才的审美观果然都和凡人不同。

我撇一撇嘴，不置可否，顺手举起桌边的杯子喝了一口可乐。

然后慕容突然将身子凑到桌子这一边来，轻声说：「我们明天去吃秃鹫大餐如何？」

我嘴里的可乐就全都喷在了他的脸上。被慕容喜欢，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晚餐完毕，我与慕容在餐厅门口道别，他独自回去工作室，我即刻恢复自由身。

进食以外的时间，我仍旧是一个到处搜寻招聘广告的无业游民，还没有因为四十万事件，而得意忘形到记不起自己现在没有分毫收入。

跟着广告栏一路看到大剧院附近的时候，小胡在身后叫住我。

「孙翔！」

我回头，见他满面红光，于是道：「好久不见，最近混得不错吧。」

「嘿嘿！」小胡摸着自己的小平头傻笑了一阵，冲我挤眉弄眼，「想我日夜艰辛多少个日头，现在努力终于得到回报。我升职了！现在幕后所有的道具都归我管。」

「恭喜恭喜。」我诚心向他祝贺，然后看着对方回以一个本人此刻极不愿听到的问题。

「你最近如何？」他丝毫没有察觉我的尴尬，还用胳膊肘来撞我，「一定是不错啦！像慕容那种大人物都看上你，让你演音乐剧主角。钞票一定是大把大把地赚吧？」

我只能重重地低头叹一口气，拿无奈的眼神看他：「我又失业了。」

「啊？吹牛！」他压根不信，伸出一根指头来点我的鼻子，「你赚了大钱还想骗我！」

我握住他的手指按下来，又是一声叹息：「此事说来话长，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总之我现在是全天下最穷的穷鬼。」

小胡皱起面皮犹疑片刻，遂问：「是真的？」

我哭丧着脸点头，「你不看我是一路追招聘广告来的。」

他慢慢抬起胳膊，用手指摸着下巴，视线从我身上转移到我身后的广告栏，然后再转回来，来回几次之后一击掌道：「就这样吧！」

对于他的决定不明所以，我只能干望着对面的人，等他开口。

「其实剧院里还差一个搬运工，归我手下管。你要是不嫌弃的话......」

「多谢抬爱！」未等小胡说完，我一把搀住他的手来回抖动。「小胡你简直是菩萨转世，我的再生父母！」

所谓天无绝人之路，所谓上帝关上了所有的门，必定会打开一扇窗，就是指这种情况了。

我雀跃着从街头溜达到街尾，从大剧院飞奔到商业街。世界彷佛重又恢复了光彩，五光十色。

街边卖衣服、帽子的商场，卖鞋子、袜子的小店都变得无比可爱。路上站着的一、两个小贩手里拿着一根根粗木棒，棒子的枝杈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手机吊饰。

我难得心情大好地驻足在那些小贩身边，并且奇异地在众多的手机吊饰里发现了秃鹫造型，然后还顺便看到殭尸、白骨之类的款式。

我头一回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喜欢这种东西？」

「先生，你要吗？」小贩摆出一副异常商业的笑容面向我。

我于是指着那只丑陋无比的秃鹫吊饰道：「给我一个这个。」

有时候，偶尔讨好一下自己的上司并没有什么坏处。万一慕容大师大喜过望，给我加薪资，岂不皆大欢喜？

我把吊饰挂在手指上挥动着便到了家，一进门电话铃声正巧响起来。我一边感叹自己每回都那么准时，一边将钥匙和吊饰丢到茶几上跑去接电话。

拎起电话，对方迫不及待地开口道：「欧阳老师！」

「我是孙翔。」

「对不起，打错了。」

对方迫不及待地「嘎达」挂断电话，叫我在这头奇怪了好一阵。

刚才的声音的确是清扬，怎么会打错了？这小孩在搞什么？

放下电话，我莫名地耸耸肩，一转身猛然见到欧阳的面部大特写，着实被他吓到。

「干嘛？」我伸手推开他，轻抚心脏，「最近恐怖片看多了呀，跑来吓人！」

欧阳忽然露出一个很花痴的表情，直看得我鸡皮疙瘩落一地。

他说：「谢啦！这么想着我。」

「啊？」这个人真的在说地球语言吗？为什么我听不懂？

欧阳举起手中的秃鹫吊饰在我面前晃动，那张嘴也咧得更大了，「其实我很喜欢秃鹫。」

我的头皮发麻，视线快速地往茶几的方向一瞟，上头的手机吊饰果然已经不在。

「那个......这吊饰......」不是给你的。

「什么？」欧阳嘴角的向上趋势越见明显，「没想到你会买东西送我，这还是第一次！」他很高兴，从怀里掏出手机就把秃鹫挂了上去。

「呵呵。」我干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还真聪明，一看就知道我是送给你的。」

「那当然，你又没有手机。」欧阳说完，活蹦乱跳地拖我去琴房。他说：「我今天心情特别好，为你独家演奏！」

天哪，他又来了。

被大喜过望的欧阳烦扰了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去大剧院上班，我的耳边似乎还在回响着嘹亮的钢琴曲，一声高过一声。严重的睡眠不足。

小胡说：「没关系，今天的工作量不大，把这几箱道具搬到最里面的那个房间就行。」

我回头瞟一眼角落里堆成山的纸箱子，认命地点点头。

大剧院的内部设计很奇怪，虽说在这边能够一眼望见最里头的房间，可是真想进去的话，却要从环形楼梯上绕过一圈。

为节省来回次数，我每次搬运三个纸箱。高高迭起的箱子的确将视线遮得严实，不过我想，不至于会有人恶劣得见到像我这般苦命的搬运工，而不主动让出路来的。

事实证明，我错了。

当我从楼梯上下来时，有人迎面朝我冲撞过来，我重心不稳，冲后一个趔趄摔倒地上，箱子亦应声落地。

「好痛！」对方首先嚷嚷起来，「你怎么走路的！」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吧。

翻个白眼站起身，拍拍跌痛了的屁股，我刻意摆出一副夸张的表情瞪住撞我那人，「真是抱歉，撞痛大明星了！来，我看看脸有没有弄伤？」

「孙翔！」清扬见是我，很感意外，「嗖」的自地上跳起。

「不错，还记得我的名字。」我点点头，弯腰拾起地上的箱子，继续赶路。

少年的翅膀终于长硬，不再喊我前辈。他如今有了慕容撑腰，派头何其之大，我可不敢高攀。

「孙翔，等一下。」清扬追上来，伸手抱过我手中搁在最顶层的那只箱子，与我并肩而行，「我有话想问你。」

我斜了他一眼，没有开口。这小孩能问出什么有营养的问题来？还不就是那两句。

「你和慕容先生是什么关系？」

看吧，不出所料。

我示意他把箱子迭到角落，接着就地坐下，打算在无人的库房里偷一会儿懒。

「清扬，听你的口吻......」我有意停顿片刻，瞇眼观察他的表情变化，「莫非移情别恋了？」

少年的肩膀微微一震，脸蛋霎时红了起来，「不要随便乱猜，什么移情别恋！」

啧啧，别扭的小孩。

「可是你刚才竟然喊『欧阳老师』的对手为『慕容先生』。」我伸出两根手指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脸上不觉挂起揶揄的笑。

「哪有？我才没喊他慕容先生。」清扬狡辩道：「还有，不要转移话题。你究竟和慕容先生什么关系？」

他问完，猛然惊觉自己又说错话，急忙用手捂住嘴巴，一副想要搧自己几个耳光的神情，后悔莫及。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转身趴下拿拳头直捶地板。

清扬在一旁嗔怒道：「不准笑！」

我于是朝他摆摆手，依旧笑得一颤一颤，「放心，我和慕容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每天都一块吃饭？」他急得语无伦次，指手画脚。

「其实啊。」我稍一使力，重新盘腿坐起，眼神无比严肃地望着清扬道：「慕容有轻微的厌食症，吃饭时一定要人给他讲笑话，否则就没有胃口。

「本人出于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为了两人纯洁善良的友谊，牺牲了进餐时间为他增进食欲，才令慕容不至于因为厌食而饿死。」

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越说越觉得真是那么一回事，清扬在对面听得一愣一愣，许久才蹦出一句话来。

「孙翔，你真是一个好人！」

「过奖，过奖。」对于他的称赞，我全盘接受。

清扬终于放下心的样子向我道别，蹦蹦跳跳地跑出去，我一路望着他的背影离开，暗自感叹年轻真好。

然后我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尘，重回苦力的岗位。

好不容易找到工作，这次可不能再轻易丢掉。

中午前往锦绣前程的路途中，我特意绕远路去了一次商业街，寻到昨天卖手机吊饰的小贩，又问他要了一只丑陋无比的秃鹫吊饰。

午餐时间，我郑重其事地将吊饰双手奉于慕容，他吃惊异常，伸出手指点自己的鼻子问：「是给我的？」

「嗯。」我用力点一下头。

「真不知该说什么感谢的话才好。」他笑得很腼腆，从怀里掏出手机，把秃鹫挂了上去，仔细端详一阵，似乎很满意。

「你可以说：『孙翔，我好感动！我要再送你四十万！』。」我笑笑地替他回答。

慕容抬眼看我，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我于是有一点心虚，低下头去，「不必认真考虑啊，那是在开玩笑。」

他伸手挠了挠头，答：「噢。」

今天中午吃的是川菜，显然没有秃鹫大餐，真叫人欣慰。

慕容夹了一大块水煮鱼到我碗里说：「我最近又想到一部音乐剧，是为你量身打造的。怎样，有没有兴趣？」

「没有。」我拒绝得快，生怕慢半拍就会落入无尽深渊。

「可是，我只希望由你来演出。」他搁下筷子，正襟危坐地看我。

我只是摇头，「上帝昨晚托梦给我，警告说，不准我再和音乐剧这码子事扯上关系。」

「你是基督徒？」慕容很感意外。

「不，我不是。」我摇摇头，同样放下筷子，「然而不知为何，上帝总是十分挂念我，隔三差五要来在下梦中叙旧一回。」

慕容闻言，呵呵地笑起来，他说：「孙翔，你这个人果然有趣。」

「那是自然。」否则怎能同时摆平你们两位天才？

「啊！」慕容忽然一击掌道：「不如我也来说一些陈年往事添作娱乐？」

「你要同我讲你的爱情故事吗？」那样我倒是勉强能够提起一点兴趣。

「爱情故事？」慕容啧着嘴摇头道：「比爱情故事有趣多了。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南欧阳和北慕容的种种往事。」

我的面部有一瞬间的抽搐。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种情况下听见欧阳的名字。

「故事很长吗？」我问：「要是太长的话，我会赶不上下午的工作。」

「故事不算长，但是过程有一点曲折。你要是赶时间的话，我可以长话短说。」慕容端起汤碗小啜一口，嘴边露出一个极大的笑容。

根据当事人─也就是慕容的回忆。

在南欧阳北慕容这个说法流传于大江南北之前，欧阳还只是一个音乐学院的学生，而慕容早已成为音乐剧界公认的第一把交椅。欧阳曾经来到慕容的工作室接受学习指导，当然，那时的锦绣前程还没有创立。

「认识欧阳是一件幸事。」慕容胳膊肘撑在桌边，下巴枕在手背上喃喃道：「他有无尽的才华，只是锋芒太露。」

欧阳参与过慕容好几部音乐剧的制作，帮了很多忙。渐渐地，他开始自己创作一些极短的篇章，并且也曾将音乐剧《锦绣前程》的设想告知慕容，征求意见。

「我们的关系一度十分融洽，颇有几分英雄相惜的感慨。」慕容自嘲地笑笑，「只是我没有想到，他竟会为了出名而盗用我的作品。」

「盗用？」我由于过度吃惊而出声打断。

慕容解释说，他和李助理共同构想的一些未曾发表的断章，被冠以欧阳的名字登载在公众刊物之上。虽说谱子并非一模一样，然而大的结构却丝毫未改，只在小的细节上进行了修饰。

「其实，他完全不必如此心急。」慕容深吸一口气，脸上展现的尽是遗憾，「这些断章原就是要送给他的《锦绣前程》，没料他却耐不住性子，先一步起了歹念，实在可惜。」

听到这里，我试图发表一些感想，但是不知该怎样开口。虽然早知道欧阳是个无赖，盗用别人作品这种事情却的确叫人齿冷。

慕容不甚在意地耸肩笑道：「后来为了给他一点小小的惩罚以示警告，我便创立了现在的锦绣前程。他也因为这事与我彻底断绝关系，另立门户。」

说完，慕容举杯向我做了一个敬酒的姿势，低头浅饮。

故事到此收尾，叙事者丝毫没有继续的意图。

我望着对面的慕容道：「就这样？」

他笑着点头，「是你让我长话短说的。」

「我本以为故事里还会参杂一些比较有趣的东西。」真是叫听众失望。

慕容不明所以，「比如？」

「不，没什么。」我低头看一眼手表，发觉午休时间几近结尾，于是用餐巾擦擦嘴起身道：「我要去工作了，晚上见。」

那之后慕容再也没有提过他和欧阳的事情，我自然也不便过问。我只是偶尔会突然反省，为何与欧阳朝夕相处的自己，竟会对当时的他一点不了解？而欧阳也似乎从未想过要告诉我他事业上的种种。

我将他看得那么重要，自相识起，点点滴滴，无所不包，心甘情愿地为他做牛做马，不图什么回报，只求待在他的身边便好。可是，莫非在欧阳勋的生命里，我所扮演的角色果真不过是一个勤勤恳恳的保姆而已？

简直可笑。

回到家的时候，欧阳正无所事事地躺在客厅沙发上睡觉，柔软的头发在脸颊上画出奇怪的造型。

他睡得很安详，尽管对面的电视机里不时放出嘈杂噪音，却丝毫不能打扰沉睡中的人。

我瞥了厨房一眼，里面并没有放着使用过的碗筷或者刀叉，于是便走到沙发前，悄悄拿下欧阳手中的遥控器，将电视关掉，以免打扰他的睡眠。

再回头时，欧阳正睁了一双眼，一动不动地瞧我。

「吵醒你了？」我看他坐起身来摇摇头，接着问：「饿不饿？想吃什么？」

欧阳神志不清地拽着我的衣角，将脑袋枕在我的腰间开口说话，嗓音显得有一点暗哑：「我要吃满汉全席。」

我推开他，进厨房下了一碗素菜面搁到桌子上。

欧阳狼吞虎咽，吃相实在吓人。

「你该不是没吃午饭？」我试探着问，然后就见他奋力点头，捧起碗来喝光面汤。

我于是叹气：「不如找一个保姆吧。」

「不要！」他没等我说完便厉声打断，一副我敢不掐断这种无稽的念头就跟我拼命的神情，「凭什么放任一个不认识的人进我家门，碰我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