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我就厌倦了那些沼地探险,愈发的憎恨起将我暴露在这种未开化的氛围中的布雷德福伯爵大人。潜意识里我认为,既然他把我带到这来,且即将成为我的准监护人,那么就至少得对我表现出足够的重视。但他根本谈不上热情(完全是冷冰冰)的态度在我还没有从远离最亲近的人的伤痛中恢复过来的当头,又刺痛了我的自尊心。
还是回到正题上来,隔天早上,他就像往常一样离开了。昨晚凉透的晚餐还搁在原处。我躲在窗幔后,迎着晨曦,我看见他跨上那匹高头大马。
这个男人似乎对我一清二楚,而我却对他一无所知。他就像夜晚一般神秘,我恨恨的咬紧下嘴唇,以一种孩子般的幼稚赌咒要揭穿他的一切秘密。本来我对此没什么好主意,但当我意识到我可是在他的房子里,眼前突然豁然开朗。或许趁他在城里时,我可以来个夜探图书室,或者这之类的……
冒险的念头让我兴奋不已,不自觉的露出微笑,我大概站在窗口发了好一会傻才注意到布雷德福伯爵正抬头望向我。
在他的注视下我觉得我隐秘的想法好像暴露在光天化日下那么没有安全感。天哪,他会读心术吗?我赶忙拉紧帷幔,背过身去。
说干就干,我向来是个行动主义者,长时间的计划,等待时机对我来说根本是浪费时间。所以当天深夜,当所有人都睡着了(至少我以为是这样),我便裹着睡袍,举着烛台,蹑手蹑脚的溜进了布雷德福伯爵的书房。
庄园里一片寂静,我光着脚,动作——不是我自夸——像猫一般轻巧。这是个采光极好的大房间,数扇落地窗面朝花园,月亮深嵌在云层之中,透过玻璃,洒下一片如梦似幻的银辉。
书籍整整齐齐的摆在四周及天花板高的书柜上,一张大橡木桌正对着门,收拾得一尘不染,几张扶手椅随意摆放着。除了必要的灯具,一幅风景画,几乎没有多余的装潢,但却绝不令人感到寒碜。由此可以推断这儿的主人作风严谨,生活朴素。不像我印象中的有钱人,为了彰显财富在屋里堆满奢侈品。
烛光昏暗,我在室内漫步,手指沿着书籍缓缓滑过,想象布雷德福本人也如此做过。显然流行小说在伯爵这里没有市场,那些书的名字大多令人提不起兴趣,还有些看不懂是啥文字。我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其他东西上。
我饶有兴趣的摆弄了一下坐落在桌旁那架地球仪,它很沉,但转动起来却毫无困难,我找到了巴黎,真可惜在上面看来,它只是一个小点,不过令人安慰的是,把我们隔开的拉芒什海峡也缩短了许多。相较而言,定位我现在所处的地方就棘手多啦,主要是我根本不知道这儿叫什么名字。
在书桌上,我发现了一个打磨光滑的镇纸,墨水瓶,羽毛笔……总之一切出现在书桌上都不会令我感到奇怪的物品。可就是没什么能够向我揭示这位大人人格、过去或者社交关系的东西,比如说信件,啊,任何写着字都小纸片都行啊……
该死的谨慎!亲自证明所有的抽屉都上了锁后,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失望的撇嘴。仿佛可以想象到布雷德福微微眯着眼睛,在心底嘲笑我多么天真的神情。
不过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毫无意义的调查唤起我的睡意,我决定沿路返回,路过壁炉时,意外的发现一封烧了一半的信躺在地上,一边压在厚地毯下,乍一看很很难察觉。
毫不夸张的说,我激动的朝它扑了过去。上面字迹模糊,我猜这一半本来没写东西,那墨迹是折迭时印上去的。谢天谢地来信者没用吸墨纸。
出乎意料的是,信是用法文写的,而且笔迹似曾相识,我费力的辨认了老半天,才认出是剧团老板写来的。太奇怪了,他给布雷德福写信干嘛?我接着读下去,然后看到了我的名字,还有两千路易已经收到,谢谢资助云云……
我霎时愣在那儿。他为钱把我卖给了这个家伙?!所以这根本无关什么真相,一切都是谎言,两千路易,这就是全部?我的天哪,我竟然蠢到相信他,相信过了十五年还会有所谓的丢失的亲戚找上门来,而心甘情愿的让人把自己给卖了!我瘫坐在地板上,慢慢消化这个噩耗。老板背叛了我,狄恩肯定蒙在鼓里,否则就算游泳游过拉芒什海峡,他也会追来的。
突然,门发出咔哒一声,被人推开了。
「谁?」我连忙站起来,把信塞进口袋里。
进来的是个瘦高瘦高的老男人,留着山羊胡子,头发已经变得灰白。是这儿的管家菲利普,穿着睡觉时穿的罩衣,似乎是刚从美梦中醒来,看表情此刻心情不太好。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严厉的问。
「用不着你管。」我吐吐舌头,用不甚流利的英文说,「现在我困了,要回去睡觉了。」
走到门边,他精瘦有力的胳膊拦住了我:「你和布雷德福先生之间的瓜葛与我无关,但既然我是这儿的管家,当他不在的时候,你就得听我的,懂吗?」
他死死的钳住我的手腕,我疼得呲牙咧嘴,不过没吭声,我们就像两条毒蛇一样盯着彼此。他灰色眼睛里闪烁着极度厌恶。
或许我该听从他的话,在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中逞强,意味着自取灭亡。不过我气疯了,我是个人,就值两千路易吗?!
「除了我自己,谁也管不着我!」我没好气的说,「布雷德福本人也不行!」
菲利普嘴角不快的跳动了一下,「你擅闯书房,我会把这件事报告给老爷的,你完蛋了。」
「拭目以待!」我报以一个挑衅的微笑,挣脱他的桎梏。我打赌手腕肯定淤青了,我可是两千路易,他竟敢弄伤我的手腕!
他冷哼一声,「别让我再逮住你,我会把你交给警察的。」说完,他消失在阴影之中。
我气呼呼的回到房间,等我躺在床上,才终于理智的意识到自己得罪了一个什么样的人,这儿的管家,正如他自己说的,权利仅次于布雷德福,而后者往往不在。我开始感到前途堪忧。
他不会真的把我送到警察局吧?
接下来的几天我小心翼翼的躲着老管家。百无聊赖中对藏书室、卧室和其他房间进行了更深入的调查,我发现布雷德福是个兴趣广泛的人。他可能爱好诗歌,从书本的磨损程度看一定经常翻动,喜欢打猎,下棋和音乐。一次对酒窖的造访帮助我明白他在藏酒方面颇有品味。除此以外还是虔诚的信徒,或不是,反正那有一个小小的礼拜堂。他长着一张典型的布雷德福氏的脸,和挂在大厅里那些阴森森的画像上大同小异。同样乌黑的头发,宽阔的额头,高挺的鼻梁旁眼眶深陷,下巴坚毅,嘴角下拉,英俊却难以接近,散发着阴郁而危险的气息。
哎,他若笑一笑该是多么倾倒众生啊,得出这个荒谬的结论时我意识到自己已于观察这位先生的肖像上虚度了许多不必要的光阴。
见鬼去吧。就算我把他的私人嗜好研究得再透彻,这一切也丝毫不能解释我为什么会在这,要么更直白的说,他干嘛吧我买来。明白这点后我对他失去了兴趣。开始重拾户外散步的好习惯。屋里太死气沉沉了,仆人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干,就算他们不再忽视我,也找不到说话的对象。相比之下,傻乎乎的动物还要来得更容易亲近。
事情就发生在某天的下午,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吃过午饭,我刚要出门,戴手套的时候,里面却掉出一枚银戒指。
莫名奇妙的捡起它,我的手被一把抓住了。
「哈,难怪这几天府里一直丢东西!」一个我不认识的仆人带着得逞的笑容说。
荒谬!我在这吃喝不愁,为什么要偷窃呢,周围也没有任何用得着钱的地方呀?这显然是恶意栽赃。
我拒不承认,他却一口咬定:「如果不是你偷的,莫非是它自己跑掉的不成?」
「或许吧,既然你这么说的话。」还用想吗,肯定是某人故意找茬。
「你敢狡辩?」
「我只是说出事实。」我执拗的说,「这是一枚丑陋的戒指,就算你把它送给我,我也不会稀罕的。」
「小偷都是这么说,」他拉起我就往管家的房间的拖,「让老菲利普来做主吧,他可是个明白人!」
菲利普菲利普……头痛。不难想象经过那晚的对话后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利用一切手段来找我的麻烦,或许这就是他策划的。
见到我他毫不意外,脸上的笑容让我觉得,如果他是老板,我绝不会到他的商店里买任何东西。
「看哪,看哪,这是谁来了?」他恶意的揪着我的下巴左右摇摆,我要是头狮子早就把他撕碎了,「我们来自欧洲大陆的英俊小朋友,顶着一张天真无邪的脸孔,像幽灵一样整日在屋里游荡,谁又能想到他的灵魂已经堕落,在这副光鲜的外表下散发着腐坏的恶臭。」
「这让你嫉妒了吗,我光鲜的外表,还是我的年轻?因为你从里腐朽到外,只会用下流的手段陷害别人!」我大声嚷嚷,用力挣扎,但抓住我双臂的那个男仆实在太强壮了,我没办法在力气上赢过他。
衰老对于菲利普无疑是处痛角,太痛了,猜我为什么会知道,不是因为他气得发毛,而是因为他扇了我一巴掌,伴随一句很不雅的脏话,具体包括该死的和杂种。
「你,」他指着我,眼睛里布满血丝,「你只是一个不光彩的私生子,你的母亲是法国妓女,靠出卖肉体为生,没有地位,没有尊严,她污秽的血在你的血管里永远的流淌,你也跟她一样卑贱,只配躲在阴暗的角落苟且偷生,吃垃圾,与老鼠和爬虫为伍。所有人都会鄙视你,不幸与你有关的人只会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你,以你为耻。你的出生就是罪恶,你活着是对这个世界的诅咒。」
不得不说,他的话令我震惊,正如他的诅咒令我心寒。我是一个私生子,德温特是我的父亲?这倒清楚的解释了他冷若冰霜的态度,我就像条伤疤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年轻时犯下的过错,他怎么快活得起来?而对我的关注,仅仅是因为我们有血缘关系……
哦,天哪,我一直以来的噩梦竟成了现实!我的朋友在千里之外,养育我的人为金钱背叛了我,而我的生父厌恶我!脚下的地面轰然开裂,层层陷落,我笔直的坠下去,直到地狱。
「不!」出于本能我拒绝相信,「这不是真的!你撒谎!」
「是吗,少爷?」菲利普像豺狗一样露齿而笑,「难道你还不明白你为什么被送到这儿来吗?」他张开双臂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周围的景物似乎跟着他天旋地转起来。
「这地方多么冰冷孤僻,不正像一个阴森的牢房吗?」他大声宣告,「你将在这里孤独终老,最后秘密的死去,没人会知道你的存在。族谱上找不到你的姓名,你甚至可能连一个墓碑都没有,只有一撮黄土。」
他恰恰说中了我恐惧的事情。沉寂多年,那种绝对的孤独感像熔岩喷发,排山倒海一般向我袭来,又像漩涡一样,带着我的心不住的下沉。我是多余的吗?我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潘多拉的盒子碰的一声弹开,一连串的质问迸裂而出,而我一个都回答不了,也可以说,不愿正视近在眼前的答案。
我四肢发凉,不知所措的站在那儿,看起来肯定挺可悲的,因为菲利普得胜般的笑起来。
别去想,伊曼纽尔,别去想……我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让泪水落下来。人们乐意看到你失败的样子,但你一定不能让他们得逞,收起你的哭哭啼啼,你得反击,让他们知道你不是好惹的,因为即使世人不爱我,至少我还可以自爱呀。
我闭上眼睛,强压下心头的悲痛,轻而易举的做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谢谢您的提醒,管家先生,不过您似乎忘记了一点,我比我的父亲年轻得多,这样看来,活着看到他的葬礼应该不是件难事。而很抱歉,当我继承他,成为这里的主人,我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您滚蛋——如果您尚未蒙主召唤的话。」
一瞬间,他的脸扭曲成奇怪的神情,「你是我见过最顽固不化的孩子。」
他扬起手,似乎又要给我一巴掌,事实上若它真的落下来,很可能会打掉我的一颗牙。但伴随着表情的微妙改变,他放下了手臂。
5.林间奇遇
我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大脑突然一片空白。
布雷德福先生大概是刚到,旅行时穿的斗篷还抱在臂弯里,黑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他一动不动的盯着我们,绿色的眸子似乎比平时还深不见底,我们就这样雕像般的呆立着,死寂像空气一样充满了整间屋子。
「我没想到您今天会回来。」菲利普行了个礼说,尽力装作若无其事,但声音却微微颤抖。
男仆终于放开了我发麻的胳膊,畏惧的退了一步。
「当然。」伯爵平淡的说,只有短短两个字却足以令菲利普吓破胆,他目光牢牢盯着我。
他都听到了,他都听到了……!这让我觉得可怕极了,简直无法呼吸。天哪,我刚才的话对于他来说是多么糟糕,听起来我就像一个为了钱可以六亲不认的混蛋。就算他之前曾对我有那么一丁点好感,现在肯定也已经毁灭殆尽,只剩下厌恶了。在他眼里,我才十五岁呢,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却竟然说出这种话来?
我完了,彻底完了,或许我应该把这场戏演到底,抬起下巴,露出微笑,向他问好,可能加上一句父亲?然后漫不经心的走开,如同一只年轻傲慢的孔雀。
但我只是不能从他默然的表情上移开视线,我猜我是不顾一切的想知道他究竟怎么想,可要说起隐藏自己的感情,国王陛下简直应该给他颁发一枚该死的奖章。
他挥了挥手,管家和男仆退了下去,房间里只剩我们俩。他朝我走过来,可我发现自己在后退,直到背后传来墙壁冰冷的触感。
「伊曼纽尔。」他的声音轻的仿佛耳语,却令我害怕得浑身战栗,他会拿我怎么办呀?我似乎可以想象到感化院高高的围墙,还有通往幽深大厅的那沉重腐朽的木门在眼前碰的关上,隔绝了一切希望,只剩黑暗,蔓延无际。
他伸出手臂,似乎想扶住我颤抖的肩头,我避开了他,「别过来……」
「伊曼纽尔……」他又唤了一遍,绿宝石似的眸子没有任何时候像现在这样吸引人,那阴沉的神情似乎处在瓦解边缘,我有一瞬间的错神,等回过神来时,他捧着我的脸庞,他肯定看到那红红的指印了。
一瞬间,我心里好像有根弦碰的断了,我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推开他冲了出去。
他立刻追了出来,但我躲在灌木丛里,不想让他找到。我不想见到他,不想见到任何人,至少现在。
这就是我追逐的真相吗?看着他指挥着仆人在沼地周围搜索我的踪迹,我想,滚烫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多么讽刺,一直以来我只想找到我的父母,以及它所带来的狂喜,却根本没想考虑过他们是否会乐意接受我,没考虑若他们真的爱我,为何会在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弃我不顾。
天上雷声滚滚,大雨倾盆而下,我在荒原上漫无目的的跋涉,周围的景色浸没在一片模糊的水色中,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以前。我真后悔。为啥要一味追求那所谓的真相呢,明知道谎言更加甜蜜温柔?为什么不安然接受命运赐给你的一切,享受它们并心存感恩?我无比希望时间能够倒回,但这不是神话,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伤害已经造成,我也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
我不知道自己行尸走肉般游荡了多久,等我意识到时,天色已晚,暴雨骤歇,我已站在树林深处,夜色笼罩下,这里的一切似乎都被赋予生命。树影于风中轻轻摇摆,猫头鹰停在枝头,梳理沾湿的羽毛,琥珀色的眸子发出幽幽金光,随着我的脚步缓缓移动,像是魔鬼派来监视我的探子。
借着微弱的月光,我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不知道何去何从,眼前的景色完全陌生,四周都是参天大树,而最糟糕的是我想我的路线偏移了大道,荆棘丛生,没有任何人经过的迹象。我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