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即使他生气了,伊曼纽尔,也是因为我,而绝非因为你。」
「为什么?」这没道理,看上去他俩是朋友,而且交情甚笃,而我只是一个陌生人。
莱斯利为难的皱了皱眉头:「我不知道由我来告诉你这个消息是否妥当,因为我毕竟是个局外人,但指望里克亲自开口,哦,老天,那你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知道答案了。」
「因为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吗?」
「就是这个词儿!」莱斯利竖起拇指。
他清清嗓子,一面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别跟他说是我告诉你的,虽然他大概闭着眼睛也能猜到,他正致力于取得你的抚养权,打通了一些关节,还有一些繁琐的手续,不过我猜没有意外的话,很快他就将成为你的监护人。」
除了瞪大眼睛我无法做出任何响应。布雷德福将成为我的监护人?!开什么玩笑,我在做梦吗!
「我知道,我知道,这的确难以接受。」莱斯利耸耸肩膀,「不过这一切都是有真凭实据的,我现在告诉你这些,只是不想你稀里胡涂的就成了英国人,而且是姓布雷德福的英国人——没有冒犯之意。」
我用了不少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以至莱斯利的补充说明对于我来说只是嘴唇的不断扇动。布雷德福即将成为我的监护人,这意味着他收养了我?可从表面上看,他一点也不喜欢我呀,而且我们的身份简直是天差地远。尽管从我认识他到现在他就一直不停的在命令我,可想到以后都得听他的了,不得不说简直是场悲剧呀!特别是我猛然回忆起来,我在他面前老是问东问西,像个缠人的小矮人,还不加请和先生。现在他有足够的理由认为我是个顽固不化,粗鲁无礼的孩子。他会怎样对我?把我送进感化院?天呐,要是那样我得开始为逃跑做好准备了!
我的恐慌显然是世界上最不重要的琐碎之一,因为这时水手们在船长的一声令下松开缆绳,风呼啦一下灌满主帆,我们的船起航了,切断了我的所有退路。
我看着加莱在惨淡日光照射下忙碌的码头,想象巴黎就在这片延伸的大陆远方,连同我所有珍视、热爱的人们,不禁泪如雨下。对我的选择到底是否正确,我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莱斯利就站在我身后,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的让我拥有这一刻。
尽管我按约定守口如瓶——这很容易,就算我有什么想找人分享,那个人也不会是布雷德福,不是吗?但他还是知道了莱斯利泄密的事情,一切都逃不过他仿佛能洞悉万物的眼睛。我猜他老早就看透莱斯利是个藏不住事的人,尤其是这种大事。不过由谁来开口对他来说显然无关紧要,所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替自己代劳。
事情发生在晚些时候,我由于过度悲伤引起的困倦正在舱室内休息,其实我更想看看海,但时值严冬,除了灰沉沉翻滚的波涛,和同样阴霾的天空没什么吸引人的,而且今天的风浪尤其大,船摇的像个筛子,在甲板上乱逛甚至有生命危险。
哎,若现在是夏天该多好啊!我真想见识一下那传说中旖旎风光。白浪轻轻的拍打着船舷,海天一色,海鸥在头顶盘旋,阳光投在海面上,犹如细碎的金子,闪闪发光。
幻想与现实的差距令我更为沮丧,偏偏挑这个时候,布雷德福走了进来,我正要爬起来,他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不用动,接着走过来在床沿坐下。
「你知道多少了。」他说。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关于我的事,」布雷德福解释,「不难猜到斯宾塞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先生。」我礼貌但漠然的说,「不如您先告诉我,您认为他跟我谈了些什么呢?」
他肯定听出了充满敌意的语气,但却毫不在乎,「看来你是一个能够保守秘密的人。」
「谢谢您的赞赏,虽然我早已知道。」
对我的唐突,他只是微微眯起眼睛,然后说了句,「好好休息。」就莫名其妙的离去了。
真是个怪人,他不是令我生气就是把我搞胡涂,或许这是他的一大爱好。
初到英格兰,我就意识到我的准监护人不仅是个绅士,而且是个富有的绅士。
别人称他为伯爵先生!他甚至拥有自己的地产,一个叫做沼地庄园的地方。不过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下,我不觉得这个消息有多振奋人心。
大约是出于忧虑和旅途劳累,我一到伦敦就病倒了,比我受到惊吓的那次还严重,我持续发热,陷入断断续续的昏迷,即使清醒时也迷迷糊糊的,睡着的时候就更可怕了,噩梦不断的来侵扰我。一会儿,我梦见自己还在渡船上,一个巨浪打来,船翻了,我沉入深海,冰冷苦咸的海水灌进肺里,使我不能呼吸,但却还保有意识,我睁开眼睛,四周是从未见过的巨大怪物,有章鱼,乌贼,还有各种各样长着一排排尖牙的怪鱼,都瞪着无神的眼睛,在我身边游来游去……我发疯一般的尖叫,可是在水里,我发不出任何声音,没有人来救我,我就那么孤独一人,置身于冰冷怪诞的深海之中。
后来我寻思,大概是突然脱离原来的生活,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把我吓坏了。我不信任布雷德福,莱斯利虽然和蔼可亲,但他终究是布雷德福的朋友,我也不太信任他,而且作为我唯一的安慰,他刚到就接到一个噩耗,其祖母不久前病倒了,作为长孙他不得不立刻赶回去守候在老夫人身边。于是他毫不犹豫的抛下了我(没有责怪之意),心急火燎的赶了回去。
因为生病,我大多数时候都躺在床上,伦敦的房子未给我留下多少印象,只有窗外阴霾的天空和令人心烦意乱的绵绵细雨。
身体状况稍有起色,我被转移到了先前所提到的沼地庄园。沼地大屋坐落在群山的边缘,是一所寂静古老的大房子。莱斯利在船上时曾经向我谈起。
「沼地大屋分为新旧两个部份,」他说,像一个探险家讲述自己的冒险传奇那样压低声音,眸子里闪烁着激情,「谁也不知道旧址是什么时候修建的,门口的石牌已被风雨腐蚀得难以阅读,各色藤蔓植物裹着这栋神秘的石头建筑,像裸露的经络一样嵌进其中。透过深深的窗户,你可以看见遮盖在白布下的家具轮廓,那儿已经不住人了,但传说人们总是在特定的夜晚听见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穿过一条又一条废弃的走廊,飘渺而难以捉摸……」
他用手在空中比划,眼睛望进虚无,仿佛在触摸一个没有形体的东西。为了配合气氛,舱室里只点了一只蜡烛,摇曳的烛光将我俩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像晃动的鬼魅。
虽然我极力告诉自己我已过了害怕鬼故事的年纪,但初到的那晚我还是失眠了。窗幔开着,暴雨夹杂着冰粒劈里啪啦的打在玻璃上,我紧紧的揪着被子,正如恐惧揪着我的心脏,生怕看到一张苍白的脸或者手倏然出现在窗前。直到清晨时雨势渐缓,月亮从高高的云层中现身,才沉沉睡去。
这是一所寂静的大房子,我卧病在床的日子里,通常情况下除了一个矮胖的乡村医生每天例行来观察我的病情,没有其他人来观照我。哦,差点忘了给我送一天三餐和整理房间的女仆。
因为被禁止做剧烈活动和吹风,我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小小客房,终日与窗外沼地一成不变的景色相对。包括低矮的浅灰色天空,无穷无尽延伸的荒原,伴以刺骨寒风拍打窗户的声音。
有时这儿的主人布雷德福先生也会大驾光临,在我的卧榻边待上一两分钟,但只为了询问我的病情,其他一概不谈。
他无视我这个事实让我大为不满。我是一个演员,渴望受人关注,可这儿的一切仿佛都在无言的述说着:你无关紧要。这种不满的结果是,我很快学会模仿他一言不发的板着脸,皱起眉头,拒人于千里之外。你们大可以猜测,面对他时,我便总是无一例外的摆出这张臭脸,看着地板或天花板,总之就是除他以外的任何事物,用学术报告般呆板的语句回答他的任何问题。
「感觉怎么样?」
「托您的福,正在稳步康复,伯爵先生。」
「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谢谢您的关心,我一切都好。」
这即是我们的常规对话。然后他兴许会在我床边溜达一圈,瞟一眼窗外,然后离开。
一个月后,看在上帝的份上,医生终于批准我在天气好的情况下出去走走,呼吸一点户外空气,但不得淋雨,哪怕感到一丁点不适就得立刻打道回府。
医生当着我的面宣布这个消息时,我差点想拥抱他,亲他的光头,但克制住了这种冲动,我只是理智的点了点头,让他相信我是一个有良好教养的人,重要的是会把握分寸,不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但他离开后事情就不一样啦,他的脚步声还没从走廊完全消失,我就已经穿戴完毕(身为一个演员你会需要这种素质)。我趴在门上倾听,传来医生和女佣的对话,是用英语说的,不过我曾跟随剧团里的英国人学过一些,并难不倒我。一阵关于天气的寒暄,医生告辞了。等到外面恢复寂静,我大胆的推开门走了出去。
独自行走在这所大宅子里,我心里还是微微打鼓。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些什么,被仆人发现?布雷德福带我来时应已向他们宣告了我的存在,而且他没告诉我任何关于这里的事情,也没做出诸如什么地方能去,什么地方不能去之类的明确规定,甚至压根就没提起过。所以我猜,就算我在他的领地里横冲直撞,也没多大关系。
直到我成功的溜出院子,都没撞上任何人。外面的空气凛冽清新,混杂着沼地特有的泥土清香。远处的群山隐没在薄薄的雾霭中,空中细雨纷飞,虽然温度有点低,景色也并不优美,而显出一种粗糙的蛮荒,但久违的自由却是令人心旷神怡。
因为担心迷路,我不敢走太远,就在附近逛逛。这里安静极了,偶尔从林中传来一声鸟儿摄人心魄的悲啼,久久回荡在原野之上。
我检查了莱斯利声称闹鬼的大屋旧址,后来我知道那里大约是查尔斯二世时代修建的,从深深的窗棂向内望去,里面的家具和饰品倒是一件不少。客人多时,只要略加打扫就可以随时起用。新址加盖在原址之上,规模较小,但装潢更精致,两种风格杂糅在一起,使这栋房子看起来有些怪异,缺乏整体协调。
前后各有一个花园,但就散步而言还是后边的花园更合适,也更吸引我。夏天里,木架爬满蔷薇,当你从下面经过时,就像来到了仙境。那儿还有一个比人还高的灌木丛围成的小型迷宫,星星点点的野花点缀其间,芳香扑鼻。用莱斯利的话来说,那是个适合发生浪漫的地方。不过冬天里几乎看不到一点绿色,除了忍冬和温室里的蔬菜。
还是回到那天的散步吧,不知游荡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眼前像头深灰色怪兽矗立在荒野中央的沼地大屋烟囱里开始冒出袅袅炊烟。
不知道我会在这里待多久。一个念头突然划过我的脑海。
几个月,几年,或者说……一辈子?这取决于伯爵先生到底要干嘛。尽管自我们相识已有月余,但他似乎还不打算向我揭露他的真实意图。他为什么要这样故弄玄虚呢?我不解的想,难道剧团老板真的欺骗了我?我感到自己离本来目的越来越远了。
哎,想起来就觉得心烦,把乱糟糟的念头抛出脑后,我正准备折返。一道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令我回过头。
骑马人裹在黑斗篷里,戴着一顶高帽,目光刚接触到那绿幽幽的眸子,我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下意识的收回视线,扭头向前快步走去——是布雷德福。
我心中有一部份并不指望他会认出我,停下来和我说话或者之类的,但另一部份却矛盾的觉得他一定会这么做,当他靠近我身边的时候,我的确感觉到他放慢了速度。我该不该和他打招呼呢?对于这场不期而遇,我可是一点准备都没有。
有段时间,我们就这么一前一后的走着,他大概是在等待我主动向他问好,但意识到比相对于发现他所需要的功夫更久的时间过去了,我仍然无动于衷,他终于开口说:「你可以下床走动了。」
「是的,先生。」
「今天的天气对于散步来说并不理想。」我差点忘了那百试不爽的秘诀:当你无话可说的时候就谈论天气。
「在床上躺上一个月,您就会有截然不同的看法。」
基于我对他的不满,我脱口而出。他无疑察觉到了我语气中的尖酸,接下来是一段沉默,让他为难我有点小小的得意。
我们又相伴走了一段路,马蹄踏在霜结的泥地上,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天已完全黑了。沼地大屋的灯光在夜色中闪烁着朦朦胧胧的光芒。瑟瑟寒风钻进我的袖子里,令我抱紧双臂。
我不确定他是否察觉了这一点,但他马上说:「上来吧,我猜晚饭的时间快到了。」
我抬起头,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似乎一直在盯着我。
「上来。」以为我没听清,他又说了一遍,向我伸出手。
我瞪着他,不打算向他屈服。
可他也不像平时那样对什么都满不在乎,而似乎决心与我周旋到底,「快。」他催促道。
我感到骑虎难下,一方面我不想顺从他,我连看都不愿意看见他,但另一方面他的命令好像又有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魔力。
「好吧,伯爵大人!」最终,我妥协说。
听到那个称呼,他的嘴唇振颤了一下,然后转移了视线,我伸出手,他一把把我拉上马背,马儿一声长嘶,向前飞奔而去。
我半倚在他怀里。他身上有种泥和雨水的味道,似乎赶了很远的路。他用一只手轻轻的护着我,免得我掉下去,让我想起在加莱的时候时候,我只感到厌烦,对这虚伪的善意。
4.树敌
一回到屋里,我就蹬蹬蹬的跑上楼把自己锁在房内。为什么要听从他的?我生气极了,不仅对布雷德福,更对自己。我感觉自己像个货物似的被人卖来卖去,先是我的双亲把我丢给了剧团老板,如今剧团老板又把我扔给了这个男人。甚至我连件商品都不如,它好歹知道自己为何会被购买。
晚餐时间随着饥肠辘辘到来了,女仆数次被派来叫我下去进餐,我充耳不闻,用绝食表示自己的抗议。后来回想起这些细节,我对自己的愚蠢感到可笑。
数次无功而返肯定令布雷德福气疯了,有一会儿他没再派人上来,我松了口气,正在此时,令我大吃一惊的是,他自己端着餐盘出现在我面前。
「你应该吃些东西。」他说。
「我不饿。」虽然他这一举动又让我迷惑不已,但我还没忘记我对他的不满,我绝无商量余地的说,转过身背对着他。
身为一个绅士,他当然不可能把我按在地上,把食物灌进我的嘴里,他静立了片刻,把餐盘搁在角桌上,如来时一般带上门离开了。
伯爵不在的日子里我相对来说比较自由。仆人人明显没把我当一回事,老实说这让我感到欣慰,至少没有人老在耳边唠叨,无拘无束,就像我以前过的生活一样,只是换了个舞台,从喧嚣的城市,到宁静的乡下。除了没有舞会没有音乐会没有晚宴没有剧场以外,不得不承认其实这个地方还不错,天知道我是不是在反讽。
在爱丽娜的影响下,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自己是个放荡不羁的人,刺激就是我的食粮,但现在这种想法正在充满泥土与树叶芬芳的乡村生活中渐渐改变。发了霉的木头,和附近山丘上大概是原始人类遗迹的断壁残垣让我警觉地意识到,流行和时髦已经无情的抛弃了我,向我展开双臂迎接我的,是蛮荒的大自然。简直可笑……
我想念巴黎,和它繁华的堕落,尤其想念狄恩,他给我念新剧本时专注的神情,我生病时他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以及寒冷的冬天,我们蜷缩在一张被窝里取暖,他在我耳边低声呢喃的悄悄话。甚至连他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规劝现在想起来都那么可爱。
我多想给他写信,倾诉心中的苦闷,可我连纸笔都找不到,更别提怎么把它寄出去了。再说,就算他收到了信,他的回信该寄往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