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处看来,他更显高大,裁剪贴身的服装显出他宽阔的肩膀和矫健的身材。他将斗篷披在手臂上,裹在貂皮手套里的指尖拎着一根手杖,乌黑发亮的头发整齐的梳向脑后。
客观的说,他的背影是很吸引人的。
听见开门的声音,他朝我俩转过身,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典雅,祖母绿宝石般的双眸立刻攫住了我的所有注意。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脸突然发烧似地滚烫,慌慌张张的转移了视线。
他未置一词,沉默似乎持续了很长时间,抑或只是尴尬造成的错觉。
直到剧团老板发话,「来打个招呼吧,」他说,「这位是理查德·布雷德福先生。」
我不知该怎么开口,好在对方并不在意,略微点了点头,「毫无疑问他就是我要找的人,我几时可以带他走?」他的声音低沉有力,一口英国腔的法语。
我简直有些崇拜起狄恩,他的直觉是多么准确啊!不过我不确定是否因为这个原因,我有些不懂他的意思。带他走?他是说我吗?
「随时都行,先生。」团长毕恭毕敬的说,我隐约感到他的身份非同寻常。
「很好。」布雷德福先生又点了点头,但语气显然不像在说很好,而是见鬼,真要命这之类的。
他掏出怀表匆匆瞥了一眼,「伊曼纽尔,」在叫我的名字时,他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我们最好现在就出发。」
我完全被搞胡涂了,提出一连串破碎的发问,「出发?去哪?为什么?」
我可不觉得他有权利决定我的去向,再说也不认为自己有离开这儿的必要。我属于繁华的闹市,属于巴黎,这儿也需要我的青春和活力,我的事业正蒸蒸日上,设想未来还有多少鲜花与金币等着我去收获,谁知半路杀出个拦路虎。
布雷德福站在原地,依旧面无表情,丝毫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他审视的盯着我看了片刻,完全以命令的口吻说:「收拾好东西,我在马车上等你。」
罢了,不理会我的抗议,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真是令人不爽!难道拿破仑已把这个国家的民主与自由统统带走了吗?他凭什么认为我就该听他的?难道我们还活在古罗马,我是他刚从奴隶贩子手中购入的新宠?我气得一阵阵发抖,团长的赔笑看起来也就更可恶了。是他出卖了我?
「谁能告诉我这该死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久以后你就会知道。」团长拍着我的肩膀,我厌恶的甩开他,但他接下来的话却扣紧了我的心弦,「你不是一直在追求真相吗?相信我,照他说的话做吧,这对你没坏处。」
我当即愣在了原地,童年的记忆翻搅起来,像河底污泥,渐渐浮上水面。我仿佛又变成了那个抓住每个人不放,刨根问底的疯狂男孩。真相,这两个字对我太陌生又太渴望了。在等待了漫长的十五年之后,我终于可以一探我的初生之谜了吗?这样的诱惑,我怎能抗拒?虽不排除团长知道此为我弱点,才故意这么说,但它毕竟是一个希望,一个令我蠢蠢欲动的许诺,我不会眼看着它溜走。
管他的呢,反正我向来不是个理性的人!我答应了他的建议,回去收拾东西并和所有人告别。要怎么跟狄恩解释是个难题,他会像拷问女巫一样拷问我的。
那家伙是谁啦,什么身份啦?你要去哪,为什么啦?知道这些问题我一个都回答不了,他肯定会发疯,不过我主意已定,他再怎么咆哮也无法改变,若有必要,我甚至不惜跟他大干一架,落荒而逃。
毫不夸张的说,我再度走进化妆间时已做好了上述准备。不过出乎意料,狄恩的反应甚为镇定,好像他早已知道结果,尽管脸色惨白。
「如果我叫你留下,你会为我留下吗?」他望着我的眸子里蒙上了一层雾气。
他沉静的语调渗进我的心底,我感到温情,也感到离别在即的伤感,在我俩之间缓缓流动,前者令后者更难以忍受。狄恩,我的朋友,他全心全意的爱着我,我恨不能立马答应他,而且事实上,我真正有一瞬间的动摇,跟着那位陌生人而去,我到底想得到些什么呢?对我来说,他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谜语,陈旧得揭开与否都已变得不甚重要。没有答案,我亦可以过得很好,重要的是我能和我所爱的人待在一起。我几乎快说服自己了,但一种奇怪的蛊惑使得我最终只张了张嘴,好像被下了咒的玩具士兵。
从我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中读出了答案,狄恩摇了摇头,我们默契的紧拥在一起。
「对不起,狄恩,对不起……但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不论我在哪里,成为什么样的人,我都会想念你,记着你!」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说,声音颤抖,其中包含的感情却像誓言一般坚定。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刚才的争吵是多么愚蠢。我不知道将要去向哪儿,很可能我们再也见不着了。恐惧令我的心脏一阵阵发疼。
狄恩像一个长者把我搂在怀里,轻抚着我的背脊,「我知道。因为在我心目中,你的位置也无人可以替代,」他轻声说,「愿你一帆风顺,你的快乐和满足就是我最大的安慰!」
「你不问我些什么吗?」
他垂眸思索片刻,「能令你放弃一切,这一定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若我真的爱你,就应该支持你。不过只要你想回来,任何时候都行,不要犹豫,我会永远欢迎你。」
「谢谢你,你何时变得如此善解人意?」我半开玩笑的说,在他双颊上温柔的吻了两下,他替我擦干眼泪。
「写信来,让我知道你一切都好!」他放开了我,好像在完成一个仪式。
「我会的!」夺门而出之时,从镜子的反光中,我看见狄恩倒进椅背,颓然叹了口气,仿佛灵魂中的一部份已随我而去。
最艰难的告别就这样匆匆结束,对于我俩来说,它都无异于是种折磨,若再拖久一些,我一定会受不了的。走在剧场曾经千百遍经过的回廊上,我有种脱胎换骨的奇异感觉。
人生中新的章节!周围的东西看上去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以往规律的生活全被打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毫无概念。不过我敢说正是这未知性,令我恐惧且兴奋。
带着探险家深入亚马逊丛林的心情,我来到剧场后部,推开虚掩的木门。这儿就像舞台布景,正面金碧辉煌,反过来一看无非一块破木板。门外临着一条肮脏的小巷,一到夜里就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平时我是不大走的。
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我看到弦月高高在上,一如嘲讽的微笑,两边的墙壁和地面上结着霜,反射着凄清银光,美得令人心碎。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马匹静立在夜色之中,不时抖动鬃毛,从鼻孔里喷出一团团白雾。
我走到近处,在车窗上敲了敲:「有人吗?」
车厢的门无声滑开,似是一个邀请。我不客气的登上去,刚坐稳,门就关上了,布雷德福先生用手杖顶了顶车厢,马车缓缓启动,颠簸的向前驶去,把我的过去,我熟悉的所有东西远远抛在脑后。我忍不住向后望去,只见剧场逐渐隐没在鳞次栉比的建筑中,想到过去在那里度过的欢乐时光,特别是想到被孤零零的抛在那的狄恩,我痛彻心扉,滚烫的泪水止不住的滑下脸庞,直到它一去不复返,再也望不见。
收回视线,我的勇气就像蒸汽一样全蒸发啦,布雷德福一动不动坐在阴影之中,双手搭在手杖上。好个严厉的法官,我则是那受审的罪犯。
肚子里塞满了问题,我等了又等,指望他解释明白,结果证明只是浪费时间。
当我们驶出城区,面前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在远离尘嚣月色照耀下,只见零零星星的矮房和远处的森林,我的耐心终被消耗殆尽。
「咳……」我清清嗓子,引起他的注意,畏惧令我尽量与车厢里另外的乘客尽量保持距离,「我……我……」结巴半天,我问出了一个蠢问题,「我的行李放哪?」
布雷德福望向我,从他无懈可击的表情我看不出任何所想,「随便。」他简短的说。
过了一会,我在构思接下来的步骤,他突然开口,「里面有些什么?」
「什么?我的行李?哦……没什么,主要是一些衣服。」我摆摆手,语气紧张,这场对话不论是内容还是气愤都逊毙了,但好歹给了我继续下去的勇气。
「对了,我们去哪?」我尽量显得满不在乎,虽然除了巴黎我对其他地方的了解最多仅限于地图上的位置,但这也好过一无所知。
「加莱。」这回他未让我久候。
一个港口?听上去并非旅途终点。我心中一沉,我们要漂洋过海吗?再问下去是否会惹恼他呢,我不确定,但乐于一试。
「再然后呢?」
「我们去英国。」他说,从那深沉的嗓音中听不出任何不耐烦的意味。
我觉得自己有些太夸张了,尽管阴沉似乎是他的天性,但他仍然是一位文明社会的绅士,甚至,我不无根据的猜测,产自大不列颠,而我差点把他当成深山里的恶龙,幻想一些中世纪才有的迷信,希望他永远不会得知我荒谬的念头,那可就太丢人了。
意识到这点,我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于他也不是那么惧怕了。我揣摩着他的答案,去英国,那儿会有我出生的秘密吗?可我在巴黎长大,也一向以法兰西公民自居呀?
管不了那么多啦,今晚我的精力已经被各种各样的激情和惊异耗尽,一旦我认为周围再无威胁,睡意便席卷而来。夜越来越深,车轱辘轧过路面,发出单调的震动,整个车厢就像一个巨大的摇篮,倚在柔软的靠垫上,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经过一夜的颠簸,天已蒙蒙亮,东方,启明星缓缓升起,浸溺在如烟般的晨雾中。随着一声吆喝,车猛地停住了,我神智尚在浑沌之中,一下没坐稳,朝前倒去。一双有力的臂膀扶住了我,如当头一盆冷水,我瞬间清醒,不再考虑诸如为何床在摇晃,是地震吗等等问题,记忆与昨夜联系起来。
我尴尬的从布雷德福怀里爬起来,「抱歉,我……」话还未完,他打开门钻了出去,掷地有声的留下一句,「跟来。」
显然他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我气愤的想,往后一段时间内,他的冷漠和高傲都令我无法对他产生任何好感。但偶尔,他表露出的关心又令我迷惑不已,正如此时,我一低头,发现手中抓着他的斗篷,是他在我熟睡中为我盖上的吗?
我们在驿站吃了顿简单的早餐,毫不例外,是在沉默中度过的。不过既然我俩都没有交谈的欲望,倒也不至于那么难熬。我的自尊已厌倦了向他乞讨答案,如果他决定缄口不言就让他去吧,或许通过其他途径我也能得知真相,虽然目前我还理不出个头绪。
稍事活动僵硬的四肢,我们换过马,重新投入旅程,几经周转,终于在隔天到达加莱。清晨的港湾并不宁静,渔夫和船员的吆喝、海鸥的鸣叫和波浪拍打海岸的声音此起彼伏,码头边密密麻麻停靠着大大小小的船只,随着海潮上下起伏。天空已经开始泛白,海平线渐渐显露出来。
带着咸腥味的风刮在脸上,有如刀割,距离登船还有些时间,正当我悲哀的以为要在寒冷的户外度过时,布雷德福做了个手势,示意我跟上去。我一边诅咒着该死的天气,一边照做了。
他揽过我的肩膀,但仍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似乎只是不想让我着凉。那确实暖和多了,这也是唯一一个我未挣脱的理由,我们一同朝前走去,来到一间小旅馆。
门厅里只有一位青年旅客,正在享用早餐,还有一位哈欠连天的侍者,男旅客抢在他之前注意到我们,他的视线在布雷德福和我之间巡游,最终落到我身上,看上去吃惊极了。
「理查德!」他丢掉手中的生牡蛎和小刀,几乎是冲到我们面前来的,「看看你带了谁来,他就是伊曼纽尔对吗?我就知道!瞧啊,他多可爱,我英俊的小天使!」
说着,他朝我的脸颊伸出双手,看到上面湿漉漉的牡蛎汁,我连忙向后跳了一步躲开了。他显得有点失望,转向布雷德福,「为啥呆站着,我大老远的陪你前来,你竟不准备介绍我们俩认识?」
布雷德福对他严厉的指控不屑一顾,向我介绍道:「莱斯利·斯宾塞。」
「很高兴见到你,斯宾塞先生。」我带着一丝迟疑说,这时才抽出时间打量起他,他大概二十来岁,中等身材,一头微微蓬乱的褐发,长相一般,硬要做比较的话,布雷德福比他英俊,不过他有一双非常迷人的茶色眼睛,闪烁着快活的光芒,令他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任何人都会乐意与他做朋友的。
我立刻有种想和他亲近的欲望,显然他也是一样,他在那身看起来很昂贵的缎面外套上擦了擦脏手,迫不及待的伸向我,「叫我莱斯利,或者任何你喜欢的昵称,只要你不嫌弃一个比你大上十几岁的朋友。」
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我有点受宠若惊,这么说我们已经是朋友啦?我该怎么回答呀?更糟糕的是,我突然想起了狄恩,我现在离他有三百里了吧,多远呐,从前从我的房间到他的房间还没有三步路呢!
我肯定楞了有好一段时间,因为他撇撇嘴,委屈的说,「别是要等到你认为我们已经认识了够久,足以成为朋友,你才会跟我握手吧?」
我这才注意到他依旧悬在半空,被我冷落的胳膊,连忙作出了回应。握住我的手时,他往我手心塞了个硬邦邦的小圆片,我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他神秘兮兮的一笑。
这一切古怪显然逃不过布雷德福的眼睛,我们刚分开,他就发话了,「伊曼纽尔,看看他给了你什么?」他的语调太严厉了,我不得不遵从。摊开手,一个金镑出现在眼前。
莱斯利,被抓到的现行犯,双手插在口袋里,嘴里哼着小调,装作若无其事。
布雷德福皱起眉头,「你不该给他钱,斯宾塞,他还未成年,你会把他教坏的。」
「或者,」莱斯利声音盖过他,强调,「在那之前你已经把他吓坏了。」他巧妙的反驳,搂过我的肩膀,在我的额头上响亮的吻了一下,用收买人心的温柔甜蜜语调说,「你觉得我说的对吗?他发起脾气来就像个吃小孩的巫师。」
事实上,他不发脾气时也挺像,我想,笑意浮上嘴角,不过在布雷德福的目光下,以一个咳嗽掩饰了过去。莱斯利一点也不怕他,为自己形象的比喻感到洋洋得意,如同一只羽毛光鲜的大公鸡挺起胸脯。
等他笑够了,布雷德福从容不迫的开口,「我不在乎你怎么说,不过记住,这儿一切由我做主。」
「没人在挑战你的统治地位,暴君,我只是想提醒你,他——」莱斯利指指我,「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而且那不是钱,是我给他的初次见面礼,我的幸运金币。」他滑稽的一鞠躬。
我再次被逗笑了,他具有强烈的表现欲,而且也懂得煽动观众情绪,要是在舞台上,他肯定是一个成功的演员。
可惜任何伎俩在布雷德福面前都是白费功夫。「不再是了。」他收走了那个金镑,面无表情的说。若所有观众都像他这样缺乏基本的幽默感,这钱可就难赚了。
3.沼地庄园
临近中午的时候,我们终于被准许登船。我从来没坐过船,因此对即将展开的旅途有些忧心忡忡。我一直担心自己昏船,莱斯利建议说我可以吃些辣椒,要非常辣的那种,被我婉拒了,虽然他是个亲切的人,而且我喜欢跟他待在一起,不过我仍觉得,若一个人真想要点正经的建议,还是去找布雷德福比较妥当。
矛盾的是,我不想让他认为我是一个软弱的人,所以只好就这么紧张着了。我们走在甲板上,布雷德福去安置行李,我本想跟他一块去,因为一路上他总是叫我跟着他,但莱斯利却悄悄把我拉到一旁。
「好了,孩子,现在是提问时间,趁我们的暴君还未发现我霸占了你之前。」莱斯利凑到我耳边说,「你肯定有不少疑问,对吗?」
正中要害,我有一肚子的话要跟他说呢!不过……
「你确定他不会生气吗?」我有些犹豫不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