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或许可以当作是对长官说教的冒犯言词,在其他主张绝对权威的长官耳中,是绝对无法被原谅的。但是,对于这位一向畅所欲言的副官,吉尔菲艾斯平时是连一点脸色都捨不得给的,在他看来,这位副官是他的幕僚团中极为贵重的一个资产,更是他平时的明镜。对于这位红发长官的宽容和重视,深受感动的副官自然更是倾尽全力以报。
「你说的很对......我会反省的。」
其实,真正令吉尔菲艾斯心情沉重的原因自然不只是威斯塔特的事件。对于两百万民众的牺牲,吉尔菲艾斯固然是极为愤怒,然而,在几天後、情绪渐渐回復的同时,还盘据在心头的阴影就只剩那名士兵所说的话了。当察觉到这一点,吉尔菲艾斯就更加地抑郁。
面对上司的这种回答,年轻的罗伊中校知道自己的任务失败了。
瓦列、鲁茲两位副司令,布罗、贝根格伦这两位猛将,以及其他的部属,就像是约定好的一样,轮流前来旗舰找他们的红发指挥官对酌。
对于他们的好意,吉尔菲艾斯自然不忍心辜负,然而若要根本解决问题,对酌的对象应该是他们金发的元帅吧。吉尔菲艾斯当然不会说出口。
只要见面之後,一切的疑问自当迎刃而解,然而,如果那名士兵所说的话是真的,那他又该怎么办?
「齐格,莱因哈特他就像一只放脚狂奔的羚羊,只知道快速向前冲,总有一天他总会从断崖上摔下来的......打从弟弟出走之日开始,我就有这种预感了。」
「安妮小姐......」
「齐格!我就拜托你了!请你在身旁守护著他,別让他从断崖上摔下。当你发现有这种预兆时,请叫住他!点醒他!弟弟应该会接受你的忠告的。如果,他连你的话也不肯听,那么......那时也是弟弟的穷途末路了吧......」
「安妮罗杰小姐,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尽力去做。请你相信我对莱因哈特的忠诚,我绝不会辜负您的托付。」
相会之日到了。只身乘著太空梭、登上伯伦希尔的吉尔菲艾斯,第一个见到的就是航管人员身後的莱因哈特元帅。「吉尔菲艾斯,辛苦了。」莱因哈特绽放燦烂而纯真的笑靨,亲自迎接红发友人的归来。
吉尔菲艾斯心中升起了一股温暖,只是顾及尚有旁人在场,忍住了拥抱友人的念头。在莱因哈特面前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报告元帅......」吉尔菲艾斯有千言万语要对莱因哈特倾诉,但是一时之间却无法整出头绪......思念、感动、疑惑、信任,以及不信任......种种的感情紛杂而来,吉尔菲艾斯却反而无言以对。
其实,莱因哈特又何尝不是百感交集。
在工作人员进进出出忙碌的现场,两人经由眼神交换了彼此的思念以及重逢的感动。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交代了一些军务之後,吉尔菲艾斯尾隨著莱因哈特进入莱因哈特的寝室。门一关闭,莱因哈特就迫不及待地拉著吉尔菲艾斯入座。
「累了吧?吉尔菲艾斯?来来,赶快坐下。要喝酒还是咖啡?要是有姊姊做的苹果蛋塔就好了。不过,身在前线是不能要求太多的,只有回去以後才能好好享受囉!」
莱因哈特的嘴角、眼睛裡都帶著笑意,融化了吉尔菲艾斯的心。这是个无邪的天使,吉尔菲艾斯心想,纯真少年的心中有如雪一样的纯白。注视了十年的眼睛,是不会看错的,即使是曾经迷惘、曾经因为愤怒与哀伤而暂时迷失了方向,莱因哈特善良而纯洁的本质从不曾改变。
我是怎么了,十年来的坦承相交,竟比不上一个外人说的话吗?事实摆在眼前又如何?事实一向并不等于真相啊!面对一颗无垢的心,我竟然要大兴正义之师来问罪吗?只是一个凡人的我,无法有如神祇般透视真相的我,竟然想要代行奥丁大神的权责吗?
让我听听他的说法吧......他不会对我说谎的......让我凝视著他的眼睛吧......一个人的眼神总是诉说著內心真正的声音......
就算那名士兵所说著是真的那又如何......真相一直都是许多面的事实所组成的......只要其中一面的事实能证明莱因哈特的无辜......只要其中一面事实能说服我......我就将把莱因哈特拥进怀抱裡......然後坚定不移地对他说......我信任你......
不......就算他真的做错了又如何......这世间裡有几个人能真正不做错事......就算他真的罪大恶极又何妨......只要他承认了错误......我将与他共同担起赎罪的十字架......就如同我们之前的誓言......永远的并肩作战......我愿与你同罪......
吉尔菲艾斯知道威斯塔特事件了吗......他一定知道了......我从他的表情就看得出来......
不要这样看著我,吉尔菲艾斯......在你充满了信任的眼神下,我的心虛将无所遁形......是的......是我做的好事......我无从辩解起......纵容者与犯罪者同罪......
我不用隐藏......我知道这不可能永远能瞒著你......我也不用说谎......因为你一眼就能看出......
是我做的......我很後悔......一直都是......但是,我没有勇气能保证我下次不会再这么做......
「莱因哈特大人,有一件事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什么事?」来了......来了......我所害怕的一刻......
「威斯塔特两百万居民遭殺害的事情。」吉尔菲艾斯努力保持语调的平稳,虽说他的內心暗濤洶涌。他深深注视著眼前的好友,不愿意放过莱因哈特一丝丝的表情变化。斥责这些贵族的行径吧......莱因哈特......怒骂他们、并且唾弃他们......如此一来,我就知道你是无辜的,不管其他人将怎么说......
「这件事怎么了?」莱因哈特秀丽的脸庞,闪过一抹不快的神色,看在吉尔菲艾斯眼底,心裡一阵冰凉。没有愤怒......没有哀伤......甚至没有同情......莱因哈特大人......您对这件事的看法就这么冷淡?......您眼中的那抹不愉快是为了什么?您不愿意谈论这个话题吗?......还是您心虛......
「有人说,莱因哈特大人虽然知道这项计画的內容,却仍然袖手旁观、还从旁拍摄影像以作为政治上的宣传。」吉尔菲艾斯的语气一如之前的平稳,然而那股不安的情绪却绞著他的心。否认吧......莱因哈特......否认吧......告诉我这是多么荒唐的指控!告诉我你是不可能会如此做的!告诉我......你和那些贵族是不同的......告诉我......你不会为了胜利的野心而牺牲无辜的平民......告诉我......莱因哈特......告诉我......你和那些视平民生命如蝼蚁的贵族们是不同的......
「......」面对著吉尔菲艾斯平稳的语气和灼热的视线,莱因哈特退缩了。他不敢说出这件事是真的......因为他知道,吉尔菲艾斯将会有多么痛心、多么失望、多么愤怒......他知道自己背弃了以前一起发下的誓言......
「这是事实吗?」面对著一直默不作声的莱因哈特,吉尔菲艾斯隐隐知道这件事并不是空穴来风。莱因哈特他......他真的拿两百万人民的生命来作为宣传?不会的......不会的......莱因哈特不可能做出如此冷血的决定来......这不是他的为人啊......一定还有什么误会......
「......是的。」令吉尔菲艾斯的心瞬间为之冻结的答案从金发好友的嘴唇间溢出。只要自己矢口否认到底,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说他有罪,吉尔菲艾斯也一定会站在他这边的吧......可是......他就是无法对他撒谎......
吉尔菲艾斯的表情相当严肃,因为此时一股浓浓的失望和惋惜攫获了他。莱因哈特果真已经走上了错误的道路......不过,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错,这同时也是自己的错。他们曾宣誓一起并肩作战的,如果当时他在莱因哈特身边,他绝对不会让他做出如此的决定,不会让他在孤立无援的狀況下做出错误而将懊悔的决定。没关系......在事情还没走到最糟的情形前,只要莱因哈特能回到正确的方向、找回他被矇蔽的心,一且都还来得及......
长长叹了口气,吉尔菲艾斯努力维持自己语气的和缓。接下来,就让他劝劝莱因哈特吧......在一切都还没太迟之前......
「我认为莱因哈特大人所追求的霸权,意义便是在于树立起现在的帝国-高登巴姆王朝所没有的公正。」
「你不必再跟我强调这种小事了!」彷彿是在跟小孩子讲道理一样!虽然以前他们少年时代相处时,吉尔菲艾斯也常常老气橫秋、苦口婆心地在耳边嘮叨,可是现在却变得格外地令人难以忍受!他已经长大了!现在也是帝国元帅了!这些事情他都知道!不用再说了!莱因哈特强忍著捂住双耳的幼稚举动。当然,莱因哈特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对于自己行为的愧疚而导致的恼羞成怒。
通常只要金发的元帅如此一喝,下属就会深深低下他们的头并且自行退去,但是,这招对吉尔菲艾斯却是无效的,而莱因哈特自己也知道。
小事?吉尔菲艾斯的心略略一痛,不过他宁可相信这是友人一时的口不择言。莱因哈特的拗脾气他也是清楚的,因此他尽量和缓地、婉转地尝试把莱因哈特导回正途。
「大贵族的灭亡是历史演变的必然结果,把五百年的旧帐一一清算,势必会造成流血悲剧。可是,我们决不可以让民众成为牺牲品,新的体制必须以解放的民众做基盘方能稳固。牺牲了这些民众,无异于自掘坟墓。」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为了按下自己的怒气,莱因哈特一口气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同时极其不悦地瞪著红发的朋友。吉尔菲艾斯!你说夠了没!
「莱因哈特大人......」不可以再错下去了......面对友人一脸的不耐烦,红发年轻人的声音中帶有些微的愤怒和极力的哀求。
「假使这些民众是大贵族那夥人,在对等的权力斗争下,大可无所不用其极而不必感到羞愧。然而,把民众当作牺牲品,双手沾满血腥,不管你编造何等美丽的词句来掩饰,仍然洗不掉这个汙点!莱因哈特大人,像您这样的一个人,何必为了一时的利益,而置己身于不义之地呢?」
莱因哈特顿时脸色苍白。面对正义公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失败的了。但是,就如同做错事而被父母责骂的小孩一般,即使明知自己的错误,仍然起了强大的反弹。
「你说教说夠了没有!」莱因哈特咆哮了起来,把手上的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掷,杯中少许残余的红色液体溅上了吉尔菲艾斯的脸。一瞬间莱因哈特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可恥,虽然也想压抑自己的怒气,却是力不从心。羞愧、以及从其而来的愤怒掩盖了所有的理性,莱因哈特踢开了椅子、猛然站起身来,修长而优美的食指筆直而微微颤抖地指著眼前的红发年轻人。
「首先!吉尔菲艾斯!关于这件事我有徵询你的意见吗!」
「......」吉尔菲艾斯面无表情,也没有拭去尚在脸上的红色水珠。不晓得是因为惊愕、痛心、还是失望......也许三者都有......
「我在问你,我有徵求过你的意见吗!」
红色的酒滴从脸颊上滑落了下来,沿著颈子、流过胸膛,最後被黑银两色组成的军服所吸收。冰凉的轨迹。
「没有,您没有问我。」
「这不就得了!我问你时,你再发表意见!事情已经过去了,以後不要再提了!」
不行,这件事不能就这样结束!
「但是,莱因哈特大人!贵族们作了不该做的事,莱因哈特大人应该做的事却没有做,两者之罪孰重孰轻?」
「吉尔菲艾斯!」铁青的脸色、熾烈的眼光,莱因哈特的怒气到达极点。
「是。」
「你以为你是我的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些话!」不论这是莱因哈特因为怒气攻心、不加思索的一句,亦或是多年来一直隐藏在心底的真正想法,总之,听在吉尔菲艾斯耳裡,却是比之前所有打击的总和更有殺伤力。
一瞬间,吉尔菲艾斯露出了受伤的眼神,如果莱因哈特看到了,也许此後的历史就会不同了吧。但是,莱因哈特从来也不是那种会仔细体会他人感受的人物,而这一点,平时纵容他如此的吉尔菲艾斯也有责任,结果就是两个人的沉默。
「我是阁下忠实的部属,罗严克拉姆侯爵。」最後,吉尔菲艾斯打破了沉默,然而他的声音却是清冷的、无机的。
吉尔菲艾斯真的生气了......莱因哈特瞄了吉尔菲艾斯一眼。虽然吉尔菲艾斯此时面无表情,但是私底下他并不会用如此生份的称呼。如此一来,莱因哈特觉得,吉尔菲艾斯突然离他好远好远。
「你既然知道,那就夠了。」莱因哈特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著,似乎也尝试著驱走这种沉重的气氛。「我为你准备好房间了。没有命令以前,你就好好休息吧。」
吉尔菲艾斯没有再说任何话,他默默行了个礼之後就离开了这个房间。桌上,吉尔菲艾斯只喝了一半的酒,由于灯光的反射,在莱因哈特面前闪著红色的光芒。
门关上了後,莱因哈特不禁露出了懊悔的表情。事实上,他也知道他该怎么做,只要跑个几步路、追上吉尔菲艾斯,亦或是到他的房间为他的所作所为道歉......没有必要让他人看见,只要两人私下谈谈就好了。只要这么做,所有的一切芥蒂都可以冰释,但是,即使只需如此......
即使只需如此,也不可能做到!莱因哈特骄傲地抬起了头。
不用如此,吉尔菲艾斯也可以理解我的心情!以前不都是这样吗!
然而,在看到桌上那杯不再受人眷顾的红酒时,那股自信的神采却減去了三分......
以往在寝室裡的对酌谈天,在双方的刻意遗忘下,不再进行了。偶尔相遇时,莱因哈特也转开了目光,也许是因为呕气、也许是因为愧疚,总之莱因哈特不敢直视著那张始终平静的面容。他一直在等著吉尔菲艾斯来道歉,为此他几乎都待在寝室裡,可是吉尔菲艾斯一直都没有来。拗脾气发作的莱因哈特,到了最後,甚至无视于吉尔菲艾斯的存在。相遇时,率领著亲卫队扬长而去,甚至没有停下脚步或瞥他一眼,只留下仍然行著标准军礼的吉尔菲艾斯和一旁惊愕、尴尬的人。两人正式陷入冷战。
对于如此明显的狀況,每个人都议论紛紛,不过当然不会有人胆子大到去问他们的金发元帅,所以全部的詰问炮火都打到了吉尔菲艾斯身上。真正的理由吉尔菲艾斯当然不会说出口,众人在根本搞不清楚狀況的无奈下,只得给吉尔菲艾斯一个无情的判决......
「我看,吉尔菲艾斯提督,你去跟元帅低个头好了。」身上担著众人殷殷期待的罗伊中校开了口。「现在正是我们跟布朗胥百克公爵决战的重要时刻,如果阵营裡的两个重要首脑意见不合的话,这场仗打得下去吗?」
「罗伊,你说的对。但是,我有不能让步的理由。」为了让友人幡然省悟,即使是心裡难受,吉尔菲艾斯仍然坚持自己的立场。这次是莱因哈特错了,在他认错之前他是不会妥協的。
金发元帅脸上冷霜一般的表情,在收到安妮罗杰的信之时,似乎稍稍融化了一些......把卡匣放进机器後,安妮罗杰美丽而优雅的身影就出现在面前。询问弟弟的健康狀況,并陳述种种关切和思念後,安妮罗杰最後说:
「......你一定不可以忘记,什么是你最珍惜的。有时候,它会令你觉得厌烦,但与其在失去了之後才来後悔,不如在它尚未失去之前看清它的重要性。不管发生什么事,记得找齐格商量,听听他的意见。最後,等你凱旋归来。期待重逢。」
莱因哈特柔软的手指托著形貌姣好的下顎,陷入沉思中。他再一次倒帶。是自己敏感吧......他觉得姊姊的脸庞上笼罩著一层阴霾......不过,「找齐格商量」这句话却引起现在的莱因哈特大大不满。姊姊认为吉尔菲艾斯的判断能力比我高吗?想起威斯塔特的事件,莱因哈特不禁有点失意。或许的确是如此,可是这件事可不是我任性而为的,我可是握有充分的理由。莱因哈特自认如此。从那一天以後,民心完全背弃了布朗胥百克,內战不也因此将会比预期要来的提早结束吗?就整体而言,自己这一方是众望所归的。吉尔菲艾斯太过理想化了,他掉进形式主义的窠臼裡,这样要如何获得胜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