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虚又问姚二,适才击倒饿狼的,究竟是何宝贝。姚二得意地从后腰藤带里,抽出一根黑亮亮的棍子,小心翼翼递给子虚,还嘱咐他,千万不要碰棍子上的红色机关。
黑棍子非石非木,也不似蜡、金,不知用什么材底做的。子虚端详半晌,忽而想起误入怪地界的事,那身着蓝布短衫,像极了玄机道人的男子,腰里也有这么个玩意儿。子虚忙把这段经历说给姚二。
姚二怪道:“先生竟与我有同样遭遇!”原来一年前,他也误坠那口枯井,到了个奇怪的地方,正要扯住人问个明白,就被几个身穿蓝衫的男人押住了。姚二说:“他们抓住我,我不从,他们就从腰里拔出这么个玩意儿,触动那红机关,碰到我身上,就像雷击过似的。我昏沌沌地,一把攥住那棍子,晕过去了。等再睁开眼,不知怎的,又回来了,手里还攥着这根棍子呢。”
“如此说,倒是防身的好宝贝?”子虚把黑棍子还给姚二。姚二仔细地收好:“的确,因它有雷霆之威,所以我叫它雷霆击。只是用了一年多,威力大不如从前。”
“何以见得?”
“刚带回来时,一旦触动机关,光电如雷如闪,现在虽然可用,却不如从前那般……”
外面,月渐西斜。洞里,子虚和姚二说了半宿的话,二人渐渐知心。
子虚问姚二要不要和他一起走,去找个好地方安身。姚二说,去别的地方倒比死在这里强多了,他愿意同去。两人就这么商量到半夜,预备明日一早就动身。姚二请子虚睡里面的草炕,子虚也不推辞,抱出一推草,在旁边铺了个炕,叫姚二依旧睡原处。
第二天清早,子虚醒来,看姚二早摘了些野果回来。子虚收拾好书箱,姚二把家当用干草掩实在角落,还移了些碎石头埋好。两人各用些果子充饥,上路了。
姚二请子虚绕着山前几个村子走,子虚问他为什么,他说害怕村里人认出他,弄不好要报告知州,两人于是绕行村子。
行去半日,溪水边歇息时,子虚取出自己的直裰,叫姚二换上。姚二自知身上的粗布衣早破破烂烂,谢过子虚,先擦净身体,才换了干净直裰,又照见自己蓬头乱须,忙蘸着溪水理一理须发,还学子虚的样儿,暂挽起发髻,做了道士装扮。
子虚打量着姚二,忽而念起昔日的自己。当初,玄机道人叫他假充道士,没想到这一充,竟充了百年之久。而今,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道士,还是儒生了。
……我本无我,我本非我。子虚暗暗安慰自己,却笑对姚二说:“照此看,就是遇着当年的熟人,也定然认不得了。”姚二低头瞅瞅自己,也满意地连连颔首。
晌午时,二人已行出之前州府,到了新地界。
沿着羊肠走上官道,不多会儿,细雨纷纷,密密地斜织着,似霰似雾。两人用袖子搭着脑袋,一路小跑,遥遥望见不远处,一片村庄。姚二不多想地要过去,子虚一把拦住:“看看再说?”他还念着那一年,误入阴司之事。
姚二偏走过去,见村口立一块石碑,上刻三个隶书大字:大荒村。再一瞧,村中茅舍俨然,十分和谐。他忙招呼子虚,子虚才放心地过去。
细雨打湿了黄土路,那家门首,闲坐个抽旱烟袋的老丈。
老丈吧嗒着烟袋,迷起眼睛,闲看细雨,忽见子虚和姚二远远地过来,赶紧磕了烟袋,拄藤拐起身招呼二人。及二人走进,他笑嘻嘻地请他们往自家里避雨。
还没进门,一男一女两个青年,也笑着迎了出来。老丈叫那女子“儿媳”,唤她去备香茶。子虚顺其自然地想,那男子定是老丈的儿子了。
女子端来三盖盅茶,回避了。姚二先请老丈一盅,自己也端一盅喝了。老丈看姚二家怀得很,实在高兴,一见子虚不肯用茶,便把自己那一盖盅放回小几上,与子虚笑说:“这位师傅,切莫多疑,因这村子一像敬僧尊道,凡是出家人,都要善待的。”他又殷勤地请子虚饮茶。子虚听了这番话,也不好再疑心,端一盅饮了。
老丈笑着问他们:“你们两个小道士,何处修行,欲往何处啊?”
子虚答:“我们是行脚道士,欲寻个清幽之地落脚安身。”
“这样说,你们是师徒了?”
“非也非也!”子虚忙答,“我们是师兄弟……”
“对、对!”姚二一指子虚,“这位是我师兄。”
老丈乐了,左右指了指他们二人,笑说:“怎么师弟反年纪大?”姚二被问得支支吾吾,答不上,瞄了子虚一眼。子虚忙替他答:“在下入门入得早,他虽年纪比在下大,却入门入得晚,所以是师弟。”
老丈又问了他们的师傅,子虚沉吟半晌,才答:“家师早登仙而去,我等修行尚浅,心欲往而不能,故留了下来。”
老丈捋髯,笑道:“原来是仙家,不瞒说,我们村里,先前也有个白日登仙的,就住邻家,叫做陶渊明。”
“好奇怪的名字!”姚二不禁笑说,“我倒也读过些书,知道陶渊明,怎么老人家村里这位神仙,也叫这个名儿?”
老丈笑答:“说起来,那个陶渊明还是这个陶渊明的徒弟呢!”
三人正说着,门外蹦蹦跳跳进来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
男孩一见老丈,就连喊爷爷,只是看见两个生人,不敢近前。子虚打量着男孩,兀自纳罕:这老丈儿子,如此年轻,怎生出这般大孩儿来?他又一转念,许还有个长子,亦未可知?他看一眼旁边的姚二,没有多话。
老丈急忙打发了男孩,对子虚、姚二拱一拱手:“对不住!对不住!我这小孙子,头上长了角,怕吓坏你们。”这话倒叫子虚更疑惑了,适才打量那小孩,见他生得十分端庄,额头剃得光溜溜,拖了条长辫子,根本没有角。姚二也不由得看看子虚,心中蹊跷。
不觉到了晚上,细雨已住。
老丈请二人用晚饭,还请他们在自家留宿。子虚不好意思再叨扰,打算寻个客店来住。老丈却告诉他们,这村子很少有外人来,所以没有客栈。
老丈的儿媳,早为二人收拾净一些柴房。二人见状,也不好推辞,商量离开时,送些柴钱,便留宿了。
格窗外,月光明朗。子虚和姚二早就困乏,各自睡熟,睡至半夜,忽听柴门嗑啦啦作响。
子虚向来警惕,先看一眼对面的姚二,对方正打鼾睡得香甜。子虚没有作声,从身旁柴堆里抽出一根柴,往门口撇去。
那根柴,正打上门扉,吧嗒一声,惊醒了姚二。
姚二跳起身,腰后拔出雷霆击:“谁!”他对着门低声吼一声。子虚也装作才被惊醒,坐起了身。
“我。”伴随着说话声,门开了,闪进一个人。
两人借月光一看,原来是那老丈的孙子。
“两位?”男孩凑上来,低声催促,“你们快些走吧!”
“走?”姚二举着雷霆击,“深更半夜的,让我们走哪儿?”
男孩回身关紧柴扉,低声道:“这村子,名叫大荒村。村里的人,专门说谎坑害别人。那老头儿不是我爷爷,我也不是他孙子,还有那两人……”他一指门外,“也不是他儿子、儿媳,他们其实是……”
“大半夜不睡觉,在这里聒噪什么?”那老丈突然闯入柴房,叫屋里三人都吓了一跳。
老丈好容易打发了男孩,转回来跟两个客人赔笑:“二位不要介意,我这小孙子么,说起来,他是我长子的独子。三年前,长子去山里砍柴,不幸遇上暴雨,失足跌下山崖,丧了命……”说着说着,他呜咽起来,揩了揩眼泪,继续道,“这小孙儿的娘,服满丧,改了嫁。我的孙儿从那之后就以说谎欺己欺人,久而久的,菩萨降了罪……”
“何罪?”子虚问。
“他脑后不知怎地,生了个牛角似的独角,人人见怪。”
姚二忙说:“可我们才看他,没见头上有角。”
老丈急摆摆手:“昨日才给锯了去,不多久,又要长出来的。现在,他脑后还留了个疤哩,埋在头发里了。”老丈又嘱咐二人,无论男孩再来说什么,只不要信他。两人应下,老丈才放心地离开。
掩了门,各自睡下,睡去不到一个时辰,叩门声又响。
柴房中的两人,再次转醒。子虚悄声对姚二说:“想是那家人又来了。”姚二起身开门,果然那男孩又来了。
男孩闭紧房门,背靠着门,一脸正经地说:“刚才那老头儿跟你们说什么了?可千万不要信他!他根本就没有长子!我原不是这村子的人,一年前打这儿经过,就像他招呼你们那样,招我进来,硬让我做了他的孙子。”
子虚和姚二听罢,心里有些动摇,竟不知该信哪一个了。姚二打量着男孩:“叫我们信你……你、你有何凭证?”
男孩低头想了想,扬起脸盯住二人:“你们想想,适才咱三个在这里讲话,他深更半夜的来此做什么?想必是监视着我,不叫我给你们通风。倘我没及时赶来,怕你们都要遭他的毒手了,或骗你们成这村里人,或害你们性命,夺了财物!”
他这番话,说的二人将信将疑,面面相觑。子虚忙招呼了他:“若信你却也不难,只把你脑后怪角的疤痕给我们瞧瞧?”
“怪角的疤痕?”男孩愣了愣,“是那老头跟你们说的?”他走过来,散了辫子,背向子虚,“二位看吧,根本没有什么疤。他总跟外人说我长了个独角,人家一问,他就说角给锯了,还叫这村里的人看住我,不让我逃跑。”
子虚拨开男孩后脑勺的头发,与姚二借月光细瞧一番,确实没有疤痕。二人方才相信男孩,收拾了东西,正预备连夜逃走,不期又撞着那老丈。
老丈冲进柴房,身后还带了那对青年男女。男子不容分说,上来就要拎走男孩。
“且慢!”子虚阻道,“老人家才说他头后有角,我们才察看过,并没有那样伤疤。”
老丈也不多言,几步赶上来,叫青年男女押住男孩,顺男孩脖颈掳起头发,发根处果有个铜钱大小的圆疤。老丈指定圆疤:“这不是么?”
姚二一见,不觉傻了眼,赶紧作揖赔礼:“是我们多多冒犯!”
“不是这样说!”男孩挣道,“这是我先前就有的烙伤!二位若不信,问问他们?”他对着那男女一努嘴,“他们俩先前跟我说,说他们也是打外村来的,给这老头儿骗,了才拼作一家!”
“这……”子虚看向那对男女。女子羞得掩面逃了,男子则低下了头:“说起来……我们的确不是一家……可绝无恶意!”
“是啊!”老丈忙道,“二位放心住下吧?我们也不多说家事了。”他着青年带上男孩,离开了。
折腾大半夜,早没心思睡觉了。子虚和姚二悄悄研究这奇怪的一家人,猜他们究竟谁说的才是实话。
最后,二人决定,也学这户人家的样儿,潜去他们窗根底下听个究竟。子虚打算背上书箱,万一有什么不测,也方便逃跑,后来转念,倘若再弄出声响,不是给人发现了?他随身带好银钱,把书箱留在了柴房里。
姚二攥着雷霆击,猫腰在前面走。子虚也猫着腰,跟随姚二。两人一路潜到这户人家门首,发现右边一扇窗户亮着灯,便悄悄挪了过去。
房里正传出说话声:“快熄了灯。”——老丈的声音,“当心叫那两个道士瞧见。”话音刚落,屋里的灯一下子灭了。接着,传出青年女子呵呵呵的轻笑声。
“二哥,你笑什么?”男孩问,“大哥,你们也真是!说什么不行,偏说我头上长角!”
窗根地底下,两人一听,方知那女子原来是个男人,不由得互看一眼。
“不说这个,怎么唬住他们?”青年男子道,“咱不都说好了?”
“是啊,是啊。”老丈开了口,“咱们不要多说了,跟往常一样行事。你们谁去外头看看,免得那两个人学乖张了,也来蹲墙根。”
“我不去。”假女子扭扭捏捏道,“我头上粘了胶片子,露面多了怕掉下来,岂不是漏马脚?”
“我去吧。”年轻男子插了话。
子虚和姚二一听,吓得魂儿都要出来了,慌张张欲逃回柴房,却已来不及,只见一豆灯火忽悠悠闪近。两人慌忙闪去房后,才站住脚,就听脚步声移近,察知再无地方躲藏,只得做好拼死一搏的准备。
灯火转过拐角,男子手执瓣灯走近,见惊慌失措的二人,怔怔打量了半晌。两人也紧盯着他,子虚寻思托辞,正要开口,男子却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两人趁机赶紧往柴房里逃,经过窗户底下,留意一耳朵,听那男子正在说话:“舅舅,外头没人。”听了这话,子虚和姚二都松口气,才预备着偷听下去,屋里忽然没了动静。两人为此,十分紧张,传个眼色,悄悄地往柴房那边小跑。
“二位,深夜到房下何为?”老丈独自慢悠悠朝二人晃了过来。
子虚盯上他,心道,这家人怎么说话颠三倒四,叫人捉摸不透?他支吾起来:“我、在下出来小解……”
“你出来小解,怎么他也跟着?”
“……在下怕黑,故叫师弟相随……”
“既如此……”老丈笑嘻嘻地伸手要抓二人。姚二眼疾手快,举雷霆击对着老丈就是一棍。老丈哼也没亨一声,登时歪倒地上。
“哎呀!你怎么……”
“死不了!死不了!”姚二招呼子虚,“先生,他们全不是好人,咱快逃吧!”
“好!好!”子虚也顾不了老丈的死活了,“等我去了行李来!”他先去柴房取了书箱。姚二早跑出老远,不时地回头张望子虚,一见子虚过来,放慢脚步等了一等,与子虚一同奔逃。
逃不多时,眼看就要逃离大荒村,忽听身后有人高喊:
“你们两个,哪里去?”
二人闻声,以为那家人追来了,吓得魂飞魄散,不及回头,只管加紧脚步,才要踏出村口,身后追赶的人,已经趱上。
子虚只觉得,自己一个肩膀,给人抓住了。
“还想跑?”
此时此刻,两人已是翁中鳖、笼中鸟,走脱不了了。
子虚慌张张回头,恰与来人撞个正着。
第十五出 尊佛
子虚感觉一个肩头给谁人抓住了,姚二也吓得冷汗淋漓。二人回头一看,竟是那家青年男子追了来。
男子抓住子虚,正要下狠手,却不知被谁人从背后一棍子打昏,子虚和姚二俱是一惊。原来打昏青年男子的,子虚认得,正是玄机道人。
“贫道才路过村里,看他鬼鬼祟祟,跟上一瞧,原来跟踪的是你。”
“玄、玄……师傅?!”子虚怔怔盯着道士,既惊又喜。
一旁的姚二,看子虚认得来人,倒放了心:“先生,这位是?”
“噢,贫道元丹丘,人称玄机道人。”玄机道人看姚二也一身道服,笑问他:“不知先生哪里出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