诵仙录与渡鬼经之不可云 下————百纳川
百纳川  发于:2010年07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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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笑说:“你也怨不得他,哪朝那代不是如此?清水里尚有浊泥,何况人世呢?”

“倒也是。可就这事儿,也得有谁管管?咱是戏子,也不敢明来,先前的巡抚,不是受贿,就是瞎子,再不然就塞了耳朵,一个个全护着自己的乌纱,全自己合适了算,哪管旁人死活?!”

道士笑听男子愤慨一番,也不再言语什么。

男子又问道士,要不要跟他一道去追戏班子。道士推说还有要事去办,没有随之而去。男子收拾停当,与道士作别,独自走了。

待男子行远,道士也离土地庙,直奔衙门,不期遇着几个揭榜人。他们当中,两三个负着伤,全聚在县衙门口,跟门口当差的吵嚷。道士闪去衙门前影壁一旁,观察着,察知他们原来是讨医药钱的,说什么平白折腾了几年,搭了命不算,还一文钱落不着。

道士看着他们,直觉得好笑,暗暗想:不过纸上涂了几个字,也没有保人,那官爷爷哪里就舍得一千两了?反要用你们替他抓银子哩。他忽而念到,自己当初也对这些银子稍稍动过心,不禁有些惭愧,低声念了句天地莫怪,而后从地上撮起些尘土,对口一吹,尘土直吹进了衙门。

不会儿工夫,乌云蔽日,翻滚似腾江蹈海。行人们纳罕着天色变得快,纷纷逃了避雨。那些揭告示的,也不管下不下雨,还堵在衙门口吵嚷,一个个没命地往衙门里钻。门口的差爷,竟拦不住了。

就在这时候,忽听天上喀喇喇一声巨响。闹事的众人和差爷全吓傻了眼,抬头一看,只见闪电自天际滑落,直插进县衙宅里。

又听谁人呼喊救命,看那身穿官府的赃官,被一道闪电锁住,直拽上天际。

地上众人,个个惊诧不已,还没琢磨过味儿来,忽又见一道闪,正辟上那官老爷的身。官老爷呜呼一声,直坠到衙门外的空地上。

与此同时,云开日显。

众人拥上来观瞧,见那官老爷横倒地上,地下的方砖都砸碎了。那官老爷,竟成了个明晃晃、亮晶晶的银子人。众人也不管他还是不是官老爷,全抡家伙一同凿抢。就连衙门口的差爷,也挤上来乱凿乱抢。

不多会儿,银锭子官老爷不见了,只剩下一地的碎石,和一个浅浅的碎石坑。

等众人全都散尽,道士才赶去河埠边的街道,寻着街上的客栈、馆驿一路打探,好容易寻找了子虚留宿的驿馆。

道士满怀欣喜地来到子虚的客房,子虚却不在那里。

客房里收拾得很整洁,显得空空荡荡。道士经打听才知,子虚早就离开了。

呆视空了的客房,道士情不自禁地叹了句:“世上万般都随了流年变化,唯独你的倔脾气,怎么总也变不了呢,怡书先生?”他无可奈何地步出驿馆,仰望了会儿没有边际的,晴蓝的天,独自上路了。

……子虚……道士心想,你也忒贪心了,自己不肯回去,就要累别人去请么?

第十四出 语诳

光阴似箭,又值早春。

野草闲花看遍,山岳江湖赏完,自与玄机道人那次分别,张子虚独自过了整整五年,已大清乾隆五十二年了。

“北雁南飞暮迟迟,南马北渡顾频频。老死他乡终不悔,琵琶一曲明妃泪。当年手中兰草馨,今朝江边艾蕙萎。高冠岌岌按长剑,几问九天天不语。大江东去浪淘淘,赤壁犹在屹森森。岂笑周郎无伟略?常论小人是小人!后主徽宗丹青盟,乱世不济可奈何?叹罢柳七春梦短,还怜放翁抱恨长。唐宫明镜无高台,昔日伯乐今安在?太白醉酒抱月去,不学陶潜望南山……”

道士原有两个常挂嘴边的曲子,可子虚只记下了这一个,另一个,时间久远的关系,他早忘了。

……不知这会子,他身在何处,又做些什么呢?唱着道士惯唱的曲子,望向晴蓝而高远的天,子虚再一次想起昔日的同伴。那天边纯净的蓝,仿佛道士身上的青色道袍。

……那时节,在下确是气昏了头!不为他戏弄,单单想起,他总没一句真话……子虚有些后悔,意识到这一点,他忙甩甩头,唱了最后一句:“有道是,人生失意无南北!又谁闻,烦绪绵愁贯古今?千回百转无从计,唯向贾生问鬼神。”

如今落得孑然,他也没心思远行了,不由得琢磨起昔日远行的目的。

当时,不过为了逃避战乱,明廷垮台后,这远行好像也没了目的……不,似乎不是这样。子虚好像忆起什么,放平古琴,置下书箱,取出道士送他的宝葫芦,把它拿到耳边晃了几晃,听里面咕咕水响,忙启了塞子,一股脑儿地往地上倒水。葫芦里的水怎么也到不完,他只得再将它收进书箱。

走一晌午,腹中空空,照实有些累了。子虚见前方不远处有棵杏树,树上结了些不熟的青果子,心头一阵欣喜,快步奔了过去。他并没注意到,树根旁还倚着一眼枯井。

井沿及周遭,挤满了野草,疯草掩着枯井,看上去,好似个土包。

子虚直奔过来,还没够到青杏,就跌进井里。

那井深得很,子虚直往下坠,耳边只有风声贯过。他暗道不妙,两手护住脑袋,闭紧双目,忽而落定,却不觉得疼痛,壮着胆张开眼,惊呆了。他正坐在一个铺满方砖的空场上,正前方,一座金黄琉璃瓦门楼。

子虚爬起身,朝那门楼定睛望了望,看飞檐下悬个红色的圆花花,不知什么花。正中央券门上,还挂一张和尚画像,画像画得十分传神逼真。他细瞅了瞅,不认得画像上的人,见画像两边,各有两条巨匾。他默念几遍,有几个字竟不认得,也没搞懂那匾上写得究竟什么意思。

眼前一片花花绿绿,各色钢匣子从眼前飞驰而过,比龙驹还快。子虚呆呆盯着眼前的一切,早吓出一身冷汗,又见了些露大腿的女子,她们笑嘻嘻看着他,让他更臊红了脸。他忙举袖子埋头,低声斥了句:“羞不羞也!”转身一路埋首行进,不觉间撞上一道城门,抬头一看,门上嵌了块石牌,上书“正陽門”三个大字。

怪哉!这里如何有个正阳门?!子虚再次打量周遭行人。

那些人打扮十分古怪,有的把汗巾子扎到头上;有的好像波斯人;有的脑袋剃得似和尚尼姑。他们露胳膊的露胳膊,露腿的露腿,全不觉羞;还有的,耳朵里生出两根细丝,走起路来探头探脑、晃晃悠悠,嘴里念念叨叨,还不时学着牲口哼啊哼啊地乱叫。

子虚越看越觉稀罕,觉出那些人也朝他投来惊怪的目光,慌得缩起身体,正搞不明状况,忽听有人搭讪:“您这是拍电视呢吧?”

子虚抬脸看去,只见一个短发男青年乐呵呵站在跟前。青年道:“看您这打扮儿,领衔主演吧?要么就是主角儿!那什么,您先给我签个名儿?就签这T恤上!”青年一扯自己身上的衣服,直朝子虚凑过来。

慌得子虚往旁边一躲。那青年看着他愣了愣,既往自己身上一摸,窘笑道:“呦,忘了带笔,您瞅这……要么你跟我照张像?我手机能照!”子虚看青年从身上翻出个花里胡哨的小玩意,还不知道这玩意干什么用的,那青年就一把搂住他,举小玩意儿辟里啪啦一通闪,闪得子虚连连闭眼。

待青年闹腾完,子虚两眼直发昏,青年跟他道谢告别,他也没听见。他扶着墙定了定神,才要迈开步子,又一群人围了上来,说什么签名照相之类。他也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只好壮着胆子对一个少年拱了拱手:“这、这位公子,敢问这是什么地界?”那少年一愣,其余人也是一愣。

子虚又问一遍,少年才打量着子虚,怪道:“这儿、这儿北京啊?”

“北京?”子虚惊道,“莫不是京城?!”

少年更愣了:“对、对,京城……”

“敢情不是拍电影儿哪!”终于有人恍悟,嘘一声,人群纷纷散了。子虚看少年也不屑地要走,忙朝他再拱拱手:“无量佛!京城几时成了这般?!”少年一惊:“不、不这样儿还那样儿?嘿,真他妈新鲜了,你丫外地来的吧?”

“不才,在下确是外乡人,适才本要摘些青杏儿充饥,不想误坠枯井……”

“丫穿越文儿看多啦?有病!”少年扒拉开子虚,气哼哼地扭头儿走了。子虚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他,顶着路人好奇的目光,一路出了正阳门,看前方有排白栅栏阻路,便整一整背后书箱,预备翻过去。他才跨过一条腿,就觉左肩给谁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惊得跳下栅栏,立回了原处:“师、师傅!”他盯着眼前人,“你怎么也如此打扮?”

“咳,这上班儿呢,都这身儿。”那人忽觉不对劲儿,拉过子虚,厉声道,“你这同志,没事儿套什么近乎儿?你以为套套近乎儿就完啦?翻越护栏违反交规,懂不懂?要过马路得走人行横道、地下通道!要么车撞了你,你都没处找赔偿,上法院都得输!你哪儿出家人啊?都不学法是怎么着?回头跟你们领导说说啊?”

子虚皱眉瞅着这人一通唠叨,却也听得不甚明白,再细看眼前人,方知不是玄机道士。

这人上穿蓝布短衫,露两条胳膊,头戴窄沿元宝帽,左胸前挂一只黑疙瘩,裤腰里还别一根黑幽幽的棍子。子虚朝他起手:“原来在下认错人了,不知先生有何指教?”

“什么指教,算了,往后注意点儿啊?”他一拎子虚的道袍,“还有您这衣裳,也该换换,身后的破烂儿,也该卖的卖,扔的扔,要不影响市容啊!”

子虚毕恭毕敬地点点头,听他又道:“噢,你要过马路,走那儿,看见没?”子虚顺着望过去,见那边竖杆子上,挑着个蓝牌子。蓝牌子底下有石阶,石阶似通地下,许多人正没头没脑地往地下涌呢。子虚谢过那人,随人群下了台阶,来到地下,看左中右分了三条路。他又不知该往哪里走了,立旁边观察一番,决定走正中间的路。

一步步上台阶,耳边喧嚣声逐渐小了。不知谁从上面扬下一把泥土,正扑到子虚脸上。他忙抬袖子遮掩,顶着不断扬下的沙土,一步步走上来。忽然,走不动了,他放下袖子,抬头一看,自己立在那枯井中,给泥土买了半截,头顶还不断有沙土扬下。他对着井口疾呼救命,几个生面孔既出现在上面。

子虚仰头看了看,发现那些人全都梳着辫子,更疾呼几声。不多会儿,那些人扔了条麻绳下来。子虚两手攥紧麻绳,那些人就把他拉上去了。他拂一拂身上的土,往周围扫一眼,发觉还是他先前要摘青杏的地方。

“我说这位先生,您上这井里干什么?”有人好奇地问子虚,“我们刚才看过,里面还没人呢。”

“噢,多谢各位搭救!”子虚朝那几人控背一礼,“才要摘些青杏充饥,不想误坠了这眼枯井……”

“可遇着什么怪事没有?”一个焦了须发的老头子,凑上来问。

“有!”子虚把先前去了奇怪地方的事,对众人说了一遍。

老头子拍手说:“这就对了!我们这里,有好几个人掉进过这眼枯井,回来的都说,去了个怪地方,可惜呀!也有没回来的……”他说着,抬手蘸了蘸眼角迸出的老泪。旁边一个壮年见状,忙插嘴道:“是啊,这玩意儿不吉利,俺们打算埋了它,以免再坑害别人。”

子虚帮那些人填了枯井,那些人请他吃了饭,他与众人告别,继续上路了。

他自己也不知要去哪里,只寻思找个山美水美、民风纯良的地方,忘了玄机道人、忘了过去和自己,永远地结束漂泊……也或许,缘分有意,再遇上玄机道人?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凭性子乱走,不知不觉进了密林。待他自己发现时,已辨不清方向了。他在林子里转一圈,没能转出去。

天色渐昏,林子里百鸟飞绝,阴森森的只听野兽低吼。子虚一个人,着实地有些怕。他忽而念起道士的好处,忙摸出个火折子,擦亮了壮胆,恰见隐在草丛间的孤狼。那狼早就盯上他,正预备扑过来,见他点了火,又踟蹰着不敢靠近。

子虚盯紧对面一步步逼近的狼,慢慢后退,反手折下根树枝,燃了个火把,周围霍地亮了。那狼耽着子虚,子虚也盯紧它,反手又折下几根枝杈,将其一一点燃,连连向狼抛去,狼既逃了。子虚趁机一路奔逃,不想又与那狼撞个正着。他想依旧法折下几根树枝,狼却长了心眼儿,不给他机会,合身猛扑上来。

一阵阴风,卷灭了手中火把。子虚被扑倒地上,暗叫休矣,只听咔啦一声,好似闷雷滚过头顶。子虚吓一跳,偷睛一抹,看眼前立着个披头散发的东西,唬得他直往身后爬。

“这位……”那东西开了口,“你莫怕,摸怕呀?”子虚一听,才知对方是人。那人拽起子虚:“趁这畜牲晕过去了,逃命要紧!”那人也不容子虚分说,带着他一路逃窜,竟逃出了密林。

二人直逃进一个山洞。

洞中央架着篝火,最里面一窝草炕,周围散着些家当。

“这、这里有人?”子虚禁不住嘀咕一句。那人赶进来,拾起一旁的破衣裳,掸了掸篝火周围的地面,请子虚坐过去:“先生,不瞒你说,这是我家。”

“你家?怎么……”

“这事儿,说来话长。”那人又去里面铺净了草炕,“我叫姚二 ,本来是那边村子里的人,家里也曾有些薄田,孤身一个过活,可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村里忽然多加了两项赋税,一个叫做小月镰刀税,另一个税叫什么横山压水倚锄头。这两个税,比每年朝廷征收的要高出许多倍,周围几个村子,全添了这两项税。大伙儿老老实实交了三年,再交不起,埋怨朝廷昏庸。后来,大伙儿向外乡路人一打听,才知朝廷根本没加收什么赋税,这全都是知州搞的鬼。

几个村子的人气不过,计划着闹到巡抚衙门里寻理,可人人都怕惹事,谁也不先挑个头儿,事情就这么荒荒了两年多,也多交了两年的税。几个村里的人都快孝敬不上知州了,还是没人敢挑头儿……

“我看他们全都贪生怕死,寻思自己反正是一个人,就挑了头儿。”姚二说,“那巡抚是个好样儿的!收了我递上的状子,查明事实后就治了知州的罪,还判了秋后问斩,可谁能料到……”

谁能料到,那位知州老爷,竟是京中一位大员的侄儿。那大员得知此事,打通关节预备救下他的侄儿,不料那位巡抚并不领情,定要依法办事,这便激怒了大员。大员连着他手下的党羽,一起参下巡抚,说巡抚查案不明。

巡抚降了职,知州反复了职。他复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出当初陷害了他的刁民。他派兵去各个村子搜捕,大伙儿全怕惹祸上身,便把当初递状子的人供了出去。

“算他们还有些良心。”姚二从陶罐里抓出一把干果,塞给子虚,“那天,哦,就是官差来抓我那天,有人提前给我捎了信儿,我逃了……”

差官没抓到人,并不死心,烧了姚二的家,占了姚二的田地,回知州老爷,说姚二已死。

姚二拨了拨那堆篝火,叹息地对子虚说:“从那之后,我再不敢回去,就在这儿躲起来了。”

子虚听罢,沉思片刻,低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可见这话极有道理。”

“可是呢!”姚二愤愤地说,“刚睡这山洞时,好不习惯,总觉自己就像那林子里的大虫、瞎子一般。到如今,竟也自在了,可知岁月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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