诵仙录与渡鬼经之不可云 下————百纳川
百纳川  发于:2010年07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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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好啦!”玄机打断他,“又不合辙韵了,你那些事儿咱都晓得,不必说,还是听我的。”他徐徐讲述起来。

早年间——玄机他自己也记不清究竟是那一年了,只记得是大唐时候,与李白一起入京谋官。他欲走科举入仕,李白却想以名声为人举荐。二人意见不合,分了手。后来,李白经玉真公主举荐,成为翰林。玄机则屡屡不第,那时节,他刚刚学会拜谒孔方兄和人情,有心找李白通融通融,得知对方竟成为玄宗帝的诗奴,心灰意冷,毅然投到嵩山,做起道士,修行几年,与师傅一道蹬仙了。师傅直升南天门,他则逍遥飘去蓬莱岛。他念着旧日朋友,摘些蓬莱琼果送他们,可惜食用的人不多。只有昔日,与他一起研究过神仙术的一位少年书生,吃了半颗琼果——便是怡书。

不多久,怡书随玄机一同飞身蓬莱。一入仙籍,怡书原来吃的那半颗琼果,也没了用处。

几个人都把经历诉说一番,唯怀诚默默不言。几个人又催促他讲来,他只摆手笑说:“苦不堪言!苦不堪言!”便把视线转向思陆崖外。

思陆崖下,一片渺茫无尽的云海,七彩霞雾蒸腾,丝丝絮絮地缭绕着亭子。

怀诚一翻广袖,伸手拨开一片清云,云海上即刻显出一线蔚蓝。他又轻轻一拨那云,云又开,一线蔚蓝显出真身,竟是脸盆大小的一片水。

怀诚指定那片水域,淡淡道:“你们都是飞身上来的,我则是从那里,一步一步登云攀崖,行走上来的。光行这一程,就行了我俗世一百三十年。”

说到这里,几个人全都沉默了。

云拂发髻,细风无声,周围也极安静,再无燕子过。

沉默了好一会儿,陈直言忽然笑说:“俺也想,成仙总不易,不然天下俗人都成神仙了?咱几个能到这里,就是有福,还有何求?”他说着,也拨开云际,往盆大的水面南边一指,那里恰有个拇指指甲盖大的黄绿点儿。他指定黄绿点,笑道:“那不是红尘俗世?如今看来,倒才那么丁点儿大,当初,还真以为它没个尽头呢!不过呀,再叫俺踏足那处半步,俺也决不肯了!”

“怎么?”怡书问他。他扇扇手,笑答:“那地界臭死了!”

说到这里,四个人全乐了。怀诚笑说:“可不是么,贫僧虽是和尚,倒也忘不了当初受那臭罪的经历!”他不觉摇一摇光秃秃的脑袋,“无情无义,冷血冷眼。看花花绿绿行着的,都不知他们是些什么东西!”

怡书起身,朝那绿点儿望了一望,微微笑了:“你们全看差了。”他也指定了,道,“那处不是梅花全开了?看那个人们没有?才落了钱袋子,叫另一个人拾起,还他了不是?”他回身跟几个友人笑道,“就说白首双星,还不是在那庸俗地界相识相知?哦,太真,不是也与玄宗皇帝……”

“这个贫道最知!”玄机笑着抢过话头,“你道那是情么?”

“不然?”怡书一摊手。玄机起身走去他跟前,笑道:“若是那样,怎么只见太真一个在此?可见玄宗情義不真,入不得仙籍,可知世俗故事多离谱。如今你好去九幽界寻他问来,不然去问太真也是一样?”玄机笑着推怡书下山,“你去问她罢,叫她把实情讲来,也让我等知道?”

“知道什么?”怡书给玄机纠缠得红了脸。他挣开玄机:“你们不知,这些人世至情至義,可幻化成元真之气!”

“哦?我们倒要请教?”

怀诚与陈直言都不再言语,唯玄机还喋喋不休。怡书瞥着玄机,与他冷冷道:“你这般厌憎俗世,为何还屡屡下岛?”玄机也冷冷一笑,答:“我若不下岛去,你怎么在这里与我等扯淡?”

怡书闻言,脸色徒然大变,却依旧对玄机冷笑:“照这样说,在下当叫你师傅了?”玄机朝他拱一拱手,笑答:“不但当呀,贤徒!”

怡书立刻立起眉毛,陈直言与怀诚看事情不妙,赶忙劝住他。怡书气呼呼地在玄机对面坐了。玄机却扬着眉毛看他,一脸得意。陈直言忙挡去二人中间,与怡书笑说:“咱都是多少年朋友了,何必为句笑话来?”

“就是!”怀诚劝,“你又不是不知,他最喜说笑!那是说笑,何况,他也没说愤世厌俗的话,那都是贫僧与陈兄……”

“诶!等等!”玄机钻过来笑道,“我虽没有有这样说,倒也是这个理。”

“哎!你又来做甚!” 怀诚才要拉开玄机,玄机偏跳去怡书跟前:“怎么,你敢不敢跟我赌一把?”怡书不屑地白他一眼:“赌什么?”

玄机也不听怀诚和陈直言劝阻,想了一会子,从腰后抽出拂尘:“贫道么,就赌这个,至于你……”他淡淡一笑,“写一篇《观世赋》也就罢了。”

“好!”怡书不假多想,问他怎么赌。玄机道:“你不是有个从昆仑山采来的宝葫芦?你拿着它独自下岛,以蓬莱时刻计算,今日酉时二刻前回来,收些什么至情至義的元真气,不需多,只半瓶,就算你赢?”

“可以。”怡书与玄机三击掌为誓,独自匆匆去了。玄机立在思路崖之上,还笑着对怡书大喊:“别过了时辰没回来,反寻娇滴滴的小娘子过日子去呀!”陈直言赶紧叫来他的小童,吩咐传话太真,茶会去不成了。

怡书越听越恼,也不回头,更不理睬玄机,只管匆匆趱路,先去朝露堂取了宝葫芦,又换一身便装,穿梨园直奔燕子洞。他命洞中紫燕纷纷列成天梯,燕子们便依次飞下,列成梯状。他踏着燕子脊一路行下,又立去一只燕子的脊背上,那燕子带他飞过荡浊海,他方来到俗世。

脚才着地,一股骚臭味儿扑面而至。

怡书不禁抬袖子掩住口鼻,心想:以前不觉,岂知岛上住惯,方晓这地方果真奇臭难当!他有些后悔,刚才跟玄机打下无聊的赌,可又一转念:那道士一向高傲,今番我若怕他,只怕要屡遭他讥笑,不如赢了赌约,也好磨一磨他的锐气!

念及此,他硬着头皮走了下去,渐行,渐觉不到那股骚臭味儿,想是习惯了。他穿山路,过溪涧,一路看不尽的景致。

梅花绕砌闹春梢,寒雀压枝待争鸣,别有清静幽雅之小趣,却不比蓬莱百花斗艳、奇葩幽幽的清高。怡书回想当初,为何要去那个地方?思来想去,如今,竟忘了答案。

行去人间半年,总算来到繁华街市。观察人之种种,不要说元真之气,便是至情至義,也无一点可取。怡书倒怀疑了,难道那次看到的,真是沙中一粒金?他不觉悲伤,手捏宝葫芦,里面除了蓬莱涧取来的泉水,什么也没有。他以为,这赌必输了!

转眼间,人世过去整整一年,蓬莱酉时早过,怡书还不死心,即使过了赌期,他也要装满一葫芦至情至義元真气回去,免得给玄机耻笑。他在张界山下造房子安顿下来,偶尔上山采草药换钱过活,空闲就去四处寻找元真之气。

那天,天空阴沉,他照旧出去了。

乌云翻滚,远处依稀可见闪电落下。暴雨将至,他朝着住所方向一路狂奔,可乌云像追着他,如何也散不去。

不多会儿,暴雨泼下,偏他在途中,遇着个昏死路边的老头子,冒雨趱上一看,那老头浑身是伤,想从山上滚下,跌断了腿。他只好背老头子回自己的住所。

怡书给老头子接了骨,又换上干衣服。老头子疼得醒来,怡书向他询问,才知这老头是隔山赵家湾的老员外。

今日白天,赵员外一个人送小儿子、儿媳去亲家祝寿,回来途中,眼看暴雨将来,便寻思抄近路回去,不想失足从山道上滚下……

赵员外又问怡书是什么人。怡书不好实言,暗度住所距张界山不远,便谎说自己姓张名无字子虚,是个穷书生。赵员外信了。

怡书神医妙手,不出五十日,赵员外就痊愈。员外打算回去自家,有心叫怡书同去,好报他活命之恩,又看怡书人品偏偏,不似俗流,担心他不肯轻去,只好拉着怡书,请他送自己回家。怡书不知赵员外的心思,自然应下。

两人来到赵府,赵家人个个惊诧不已,听完赵员外一番讲述,全都喜极而泣,拜谢怡书不迭。赵员外以重金答谢,怡书抵死不受。员外心里过意不去,只得留他多住几天,他便在后花园书斋住下,终日赏花观书,下棋品茶,十分逍遥。

住到第十日,赵员外的妹妹,领着不到四岁的小女儿来探亲,也住进后花园之内。

怡书暗度男女相处,多有不便,要与赵员外辞别。偏赵员外的小外甥女,正坐在舅舅膝下。她一跌一跌地晃到怡书身前,伸小手一把抓住怡书的衣襟。慌得怡书连连后退,又不敢真得后退,生怕给这还没膝盖高的小女孩儿扯个跟头。

赵员外过来抱起外甥女,那小女孩还够着手,要怡书抱抱。赵员外不肯,她就哇哇哭了,怡书只得抱一抱她,她才破泣为喜,乐个不停。

这小女孩实在可爱,一派天真模样,怡书也很喜欢她。赵员外看着她,与怡书笑说:“先生,我这外甥女儿,平时最怕生人,今日可是与你有缘呢,就看在她的面子上,多住几天吧?”

怡书有些犯难,小女孩仿佛也挽留他,抓着手,够他方巾后头的两条飘带,一旦够着,再不肯松手。怡书看她这般依恋自己,只好勉强应下,又问小女孩叫什么名字。她痴痴地:“琼、琼……”还说不清话,赵员外便笑着替她答:“她叫作琼华。”

那天,吃过中饭,赵员外的妹妹欲回婆家,可小女儿还粘着怡书不肯走,她母亲也只好依赵员外的意思,暂把她多留几天。

一日茶时,花下闲聊。赵员外领着琼华对怡书笑说:“先生与我有救命之恩,既不肯受我谢礼,不如咱们两家结成一家吧?”

怡书一听,不由得笑了,心道,两家怎么结成一家呢?终是两姓。他请教赵员外。赵员外便把琼华交给他: “你看我这小外甥女儿怎么样?”她坐在怡书腿上吃桃子,袖子里还笼了一大把栗子,吃了怡书满衣裳的桃汁。怡书倒不介意,摸着她的额头,笑答:“女公子十分可爱,将来必定贤淑。”

“这就好啦!”赵员外拍着腿笑道,“她也喜欢你,咱不如结成亲家吧?”

慌得怡书赶紧把小女孩还给赵员外:“员外何出戏言!”那琼华小姐,给怡书一扔,突然放声大哭,吃一半的桃子也扔了,够着两手要抓怡书。怡书瞅着她,后退两步,与赵员外一拱手:“员外,不如在下就此告辞!”

“先生何必多心!”赵员外抱起琼华,赶上来拦住他,“玩笑!玩笑而已!”怡书沉下脸,再不言语,第二天,他不辞而别了。

张界山下,怡书依旧每日带着宝葫芦,出外搜集元真之气,赵员外倒也再没找过他。

人间不觉又过去尽四年时光。

那一日,大雪纷飞。怡书没有出门,晌午才过,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他开门一看,竟是赵员外的管家。他把管家往屋里请,管家不肯进去,只交给他一封信,又转身走了。

虽是白天,但阴天之故,屋里黑得很。怡书生一盆火取暖,又借着火光读那封信。信是赵员外托人写的,请他去一趟赵府,说有要事相托。怡书也不多想,披上棉袍,冒雪赶去赵家。

雪下得很厚,已没过靴子面,深一脚浅一脚,连棉袍都给融雪拖脏了。

行去半日多,怡书赶到赵家,天已全黑。赵家人一见他来,也不容他多说,推着他进了赵员外的卧房。

那赵员外,躺在床帐里,病恹恹,只剩一口游丝之气。家人悄悄通报,说怡书已到,他才缓缓睁开眼,抬指招呼怡书近前,喘吁吁地还要坐起来,家人赶紧扶他靠到床边。怡书也赶过来,一号脉,知道赵员外活不到天明。

“员外?”怡书凑去他唇边,听他吁吁地吐了句:“先、先生……”

“何事啊?”

赵员外屏退家人,喘几声,道:“几年里,琼华来过数次,每次都哭着找你,我不愿打搅……”他歇了歇,继续道,“今日,她就在府内。我怕是不行了,烦先生待我丧后,送她回家?这事,我早对家人吩咐过……”他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塞给怡书, “再把这信交给琼华双亲,我一生,则无憾矣。”

怡书惊道:“员外家小女公子,怎叫在下这外人护送?”

赵员外摆摆手:“……自相见后,她只要你……”

怡书道赵员外病糊涂了,没理会那几句疯话,谁知赵员外竟逼着他应下这奇怪的请求,还得对着他吧嗒吧嗒掉眼泪。他看老头儿病病歪歪,不好推托,只得应下,心里倒觉得好笑,不由与赵员外低声道:“当年员外戏言,欲把小姐许给在下,莫非今番还有此意?”

赵员外咳了几声,闭上双目,再不答言。怡书心领神会,即刻放他躺下,起身恭恭敬敬道:“员外,小姐髫年才过,与在下般配,岂非叫世人耻笑?”

赵员外躺在床上,动一动唇,想要说什么,怡书凑上去,他却什么也没说。

第二日天未明,赵员外死了。四十九日丧期一过,怡书按赵员外生前嘱托,亲自送琼华回娘家。由两名家丁,赶一辆马车护送着。怡书着急赶路,总要车子没日没夜地跑,连客栈也不找,两名家丁不好说什么,可琼华年幼,受不起路程颠簸,对着怡书撒赖。一日的路程,只好分成三五日行进,不觉拖了一个月的。

冬尽春来,路途才行一半。怡书不免心疑,这个小毛丫头,是不是有意要拖延他,可她又哪来那么些心思呢?他只觉得,小孩子的无知无识,才是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马车行入树林,暮色将至,春雨纷纷,雨里透着冬季的缱绻。琼华才睡一觉醒来,怡书给她披上棉斗篷,她就伸着脑袋往车外张望。怡书不叫她探出窗外,免得受寒。她偏摇着睡乱了的小脑袋,把发髻弄得更乱,怡书只好把她抱过来。就在这会儿,车子突然一颠,停下了。

“怎么回事?”怡书掀开车帘,却见七八个面目狰狞的魁梧男子,手持家伙,把车子团团围住。那两名家丁,不知几时,已经悄无声息地死在他们手下。

“你、你们是何人?”怡书抱紧琼华,小姑娘也吓得缩起脑袋。几个男人把圈子缩小,一个为首的,执刀逼近,列大嘴笑说:“大爷想借你银子使使!”

原来是剪路的匪徒。怡书不慌不忙道:“在下何来银两?”

匪头也不废话,用刀一指那两个死人:“你若不交,就叫你跟他们一个下场。”他又对着琼华一笑,“不然,就把这小丫头子留下?俺也好换些银子来使!”

“这、这更不能给你!”怡书从怀里掏银两,散去地上,越发抱紧琼华。琼华也紧抓着怡书,不放手。

几个匪捡了银两,不肯罢休,举家伙又冲来。怡书抓紧缰绳, 催马。两匹马嘶鸣一声,撒腿便跑。匪徒一刀落下,斩断缰绳。车马分离,怡书与琼华双双跌出车子,正被几柄钢刀架住,琼花登时大哭。

怡书见状,忙往腰间宝葫芦摸去,以便施展神仙术。那贼人,偏将他俩手反拧,刀架脖子。他动弹不得,只能眼看着琼华,被匪徒一把拎走。

待绑了琼华的匪徒远去,辖持怡书的几个人,才放下刀子。他们先抢下怡书的宝葫,喝两口,知道不是酒,扔了,又抢了怡书的长衫、靴子,把怡书捆到树桩上,搜走家丁的散碎银两,才放心地离开,边走,边不时回头,指着怡书消遣:“不叫大爷杀了,也叫虎熊撕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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