诵仙录与渡鬼经之不可云 下————百纳川
百纳川  发于:2010年07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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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虚一听,倒也不再反驳,学着道士的样儿,脱下道服,连内衫也脱了。赤着上身,确实凉快许多。

两人一直用那宝葫芦里的山泉水解渴,还用它冲凉。子虚总疑虑他们是否能活着走出这片荒漠,道士便跟他说笑:“活着倒没问题,就是要饿上一阵子,到时瘦得皮包骨呦!”他还故意缩了腮,学个样子取乐。

行至傍晚,热度骤降。二人忙穿好衣服,张大眼睛寻找可以躲避狂风的沙丘。那些沙子来去无踪,游移不定,哪里能抗风?不过找个相对高大些的沙丘,道士使手段,定住它,叫它不能乱跑。

天色转眼就黑,风愈大,不能点火折子或蜡烛照亮。二人趟着沙子,总算找了个高大的沙丘,沙丘正好迎风。道士把拂尘往沙丘上一插,才在风中晃晃悠悠的沙丘,登时固成一屏巨石,任凭大风折磨,只是动也不动,连一粒沙都不往下掉。

道士靠着那坚实的大石坐下,风打不过来,耳边只听得狂风呼啸啸的咆哮。二人身上的衣衫,倒被风兜得鼓鼓的。

“子虚,今日谁先守夜?”道士灌了口水,问。

“还是在下来。”子虚说,“昨晚你到半夜就睡着了,若非在下起夜,岂不是要出事?”

“出事?”道士笑了,“有人的地方最容易出事,这里倒清明,决出不了事。”

“子虚驳道:“万事需仔细,这多年下来,在下怕都怕死了!”他抚一抚心口,“黎明不打紧,夜晚最要小心。”

“好罢好罢。”道士也不多说,开始打坐,坐不多时就睡着了。

约黎明时分,天边泛白,风也小了,子虚赶紧推一推道士。道士懒懒地哼了一声,又倒头睡死了。虽然子虚早料见道士一定还会睡去,可也顾不了许多了,他也睏得要命。

风沙中露宿的日子,总持续了十天。十天里,子虚总想,还好早吃了琼果,这一顿顿的饥饿,倒也饿不死。可他又想,生生世世地长生不老,还不如吃两顿饱饭要紧!

他俩个互相扶持着,给烈日烤得连话也不顾说了,又远远行去一程,总算见到一点点的绿,迷眼的黄沙,也全成了干涩的黄土。

“子虚!子虚?”道士搭手眺望前方的一丁点绿,“那可是蕨?兴许再前面就有人家了呀!”

子虚一听“人家”两字,连续饿了几天的肚子,忽然精神地咕噜噜叫上了。他连滚带爬地凑上来,顺着道士手指方向望去,果有一点清凉的绿,再远处,还有一线黄土崖。黄土崖上,一层层整齐地排着窟穴。

“有、有饭?”子虚不觉念一句。道士点点头,拉着一路他快趱。

二人总算出了沙漠,直奔黄土崖而来,爬上去一看,不禁傻了眼,哪里是人家,竟全是佛窟,满窟的泥塑、彩绘的佛像、本生故事。

“怎、怎会如此?!”子虚环顾佛窟,“菩萨菩萨!”他拽着道士低低念叨,“你若慈悲,就把这里换作人家!”道士闻言,只好安慰他:“子虚,忘了才看见的那些蕨菜?剜来煮了吃罢?”

二人于是去黄土崖下剜了些蕨菜,又回窟里点了火,煮了吃了,不想那蕨出乎意料地美味。

不觉又到夜晚,从黄土崖上仰望圆月,月亮似比别处大许多,星星也异常璀璨。子

虚倚在佛窟口,望着它们,又回头看一眼依靠佛像睡觉的道士。他轻俏俏凑去道士跟前,用极低的声音问了句:“月怎么这样美?”

等待许久,道士没答话,脸上更没什么表情,他一手支着头,一手搂着小包袱,想已睡熟。子虚目不转睛地盯了他一会儿,也不再言语,枕去他旁边,睡了。

睡梦中,子虚直觉一阵腹痛,揉着肚子转醒,以为吃那蕨菜吃坏了,便要出佛窟方便,才起身没走几步,忽觉腹内一股热气搅动,那热气直顶上喉咙。他禁不住咳了几声,恰咳出一颗樱桃大小的透明珠子,肚子倒也不疼了。

那珠子映射着月光,璀璨夺目,内里中心,还有半粒米大的红核。

子虚不知是什么玩意儿,捏一捏,珠子柔软又很有弹性。如何进了肚子里?子虚自己也闹不明白,他把那珠子藏进书箱,依旧回原处睡了。

第二日,道士先醒了来,看子虚还歪在那儿熟睡,便笑着凑去他耳边,大声叫道:“喂喂,怎么今日倒成了冬天的熊瞎子,睡不醒啦?”

子虚略动一动,没起身,懒懒哼哼道:“不知何故,只觉神思倦怠……”半句未完,他又昏沉沉了。道士伸手一摸他额头,竟烫得厉害,不由惊道:“哎呀呀,你这是病了,我背你出去,说不定前面就有人家!”

“慢、慢来。”子虚忽而转醒,却还迷迷糊糊的,一把拽住道士,“常年跋涉,却不知为了什么,昨夜闲情望月,倒觉得月亮实在包容,年年看着人世,怎能不厌……”说着说着,他急急地喘上了。道士赶紧扶起他,他喘了几口气,气若游丝地继续道:“似水流年,似水流年,少年时不觉,到这般,个中滋味自然出来。今日此番,在下心思全无,凭我在这里自生自灭,也不想走了……”

“若不想走,就说不想走,怎么罗嗦了这许多话?都说得什么!”道士说完,就要背上子虚。子虚倒不叫他背,倚着佛像瘫倒地上,一指旁边的古琴书箱,喘息着,道:“只求你留下这张琴,书箱里,有昨夜偶得的一枚宝珠,你拿去换些银两……”

“宝珠?”道士忙翻开书箱,一眼瞅见那颗透明的小珠子,拣出来惊问,“这是哪里来的?”

子虚无力地指一指自己的肚子,翻个身,又要睡了。道士赶紧一推他:“怪不得你病得蹊跷,这是当年我偷偷给你吃下的琼果,你吐了它,就、就……”后面的话没说完,子虚却也明白了,摇一摇头,示意道士不要再说。

道士便不再作声,扶子虚坐起,催促他快些吃下琼果。子虚只管摇头,决不肯吃。道士只得用手撬了他的嘴,他却用力一挥手,琼果被他打飞,不知丢到何处去了,道士也被他推得跌坐地上。

道士怔怔地盯上子虚的脸:“子虚,你……”子虚依旧瘫在那儿,伏着泥菩萨的一条腿,朝道士一笑,喘息道:“那东西,害了在下这么些年,如今,你还要拿它来害我?”

道士闻言,赶紧连连摇头。

子虚却始终盯着道士:“玄机。”他不再喘息,仿佛病已经好了,把话顿一顿,忽然问了句:“我究竟是道士,还是书生?”道士微微一怔,凑去他身边,低声答:“哪个也不是。”他既点点头,又问:“这番,是哪一年了?”道士低头凝视他,答:“大清嘉庆二十一年了。”他又领悟似地点点头,“到这里来的因果……”

道士低声说:“那年梅开,思陆崖望尘亭里,你我击掌立下赌约……”

“真人!”子虚突然打断道士的话,不知哪里来了力气,圆睁双目,紧瞪上道士,狠狠道,“你害在下这一遭,愿赌服输!往后的路,你自己走吧!”说完,他闭了眼,直挺挺趴倒在泥菩萨腿上,再不动弹。

“子虚?子虚!”道士爬过去,鼻下一探指,不由大吃一惊,怔了好一会子,才扶起子虚。子虚却早断了气,可他那张青春俊俏的面孔,还像活着,在道士眼前,一点一点地,生了皱纹,慢慢变得衰老,连他的手,也干枯了,接着,皮肤脱落,一块一块地,仿佛墙上剥落的彩绘,露出白骨,发也稀疏了,南华巾忽而掉下来,道服包裹着的身体,也朽了。

道服彻底坍塌,子虚完全成了一付白骨,就像那年在雾灵山上,见到的白骨一样。自他吃过琼果,身上的岁月也随之凝固,此时此刻,早凝固了的岁月,又一下子融化,也只在一瞬间,演绎了常人需用一世的,生、衰、寂、灭。

道士抱起那付白骨,抬眼瞥了一眼慈眉善目、俯视着他的泥菩萨,又把视线转去了佛窟外,一派蒙脉的黎明天际。

一点朝阳,慢慢升起。窟外,迷迷朦朦的黄土,一下子沉溺了。万道霞光冲破云端,黑色的,不知何物的影子,随之投上来,投进佛窟,每一个佛窟。

道士还抱住白骨,坐在那影子里,盯住那正绽放光彩的红日,独自喃喃了句:“竟走得这样快,想必你还生气呢?也不等我一等。”他独坐了半晌,直至日头偏西,霞光又上来,他放下子虚的尸体,解开红绸小包袱,取出紫檀小匣子。

小匣子上原先挂着的铜锁,不知何时没有了。道士盯一盯那匣子,默默打开了它。

这个时候,天边一轮朦胧而苍白的娥眉月,缓缓升了起来。

第十七出 离仙

大明万历四十六年。

一大片盛开的梨花,白蒙蒙烟霞似地,被斑斓流动的舞裙映衬,又成了迷迷离离的彩霞。几个青春美貌的小姑娘,广袖翩翩,一派燕语明媚。原来,太真仙子正领着她五个小徒弟,芳、艾、芩、莺、蕊,在梨园里演习才编完的歌舞。

她们一起唱道:“一曲霓裳舞不尽,千古风流有谁知?”随唱,随抛五彩绦,一下腰,正瞥见怡书先生从那边独自过来。

几个小丫头全停下歌舞,笑嘻嘻围上去。

“先生,这是上哪儿?”“怕不是下棋输给大师了吧?”“对了,昨儿个太真姐姐下帖子请你们品茶,竟一个也不来,好不给面子!”姑娘们只管跟他调笑。太真过来吓住她们,她们闭了嘴,却还笑嘻嘻瞄着怡书,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嘀咕什么。

太珍忙领她们翩翩施礼。怡书拱手还礼:“列位仙姑,昨日繁忙,实在无暇抽身,本来陈兄着人下了回帖,怕是忘了?要么就是小童贪玩。在下代他们谢罪。”说着,他又控背一礼。

“先生多礼!”太真含笑掺他,“这不是要紧事,还烦您赔礼?果真折杀我等!”她又笑问怡书,“您这匆匆忙忙的,要赶去何处?”

“哦,下岛。”

一旁站立的莺娘再忍不住,伏着肚子呵呵笑着,插嘴:“先生好闲情,敢蓬莱小岛,留不住大驾啦!”她边说边哈哈笑。太真看她一眼,她忙抬袖子掩口,还哼笑不住。其他几个姑娘,也跟着偷偷嬉笑。

怡书皱一皱眉,红了脸,没再搭话,拂袖子走了。那几个姑娘,全都不明所以,望着他渐远的背影,又面面相视。

事情还要从昨天说起。

翠竹林里万籁寂寂,只有从燕子洞飞来的,或正飞去燕子洞的紫燕,偶尔啾啾啼鸣。燕子远去,细腻的啼鸣声也断了。山泉、溪水,流淌得十分静谧,小心翼翼地,生怕惊动竹林里的人。

樵夫陈直言,和年轻僧人怀诚大师,正在这片竹林里对弈。

虬根盘成的几,左右各摆一张竹凳,竹凳已泛蜡黄的褒浆。虬根几,虬须盘成的棋盘上,黑白二势不分上下。陈直言与怀诚,全都犹犹豫豫,迟迟疑疑不肯落子。直急得一旁侍立的两个童子,抓耳挠腮。

这盘棋,已下两个多时辰了。

嗒!沉重的落字声突然敲破静谧,只见一只手爬上棋盘。专心下棋的二人,却是一惊,抬头一看,原来玄机真人来了。

陈直言起身怪道:“真人!这盘俺势在必得,怎地来捣乱!”

“不是贫道搅乱。”玄机掂棋子玩耍着,笑说,“才从梨园来,遇上太真她们……”

“可又偷梨子吃,被逮住了?”怀诚笑着打断玄机,“莫非要你赔?”

“和尚好不正经。”玄机故作嗔态,又乐了,“怎么说我偷她?那片梨园,本是我植的,她来了,才送她演练歌舞之用。”他坐到陈直言才坐的凳子上,就着陈直言的残局,与对面的怀成对弈。他下得飞快,看也不看似地,还连连催促怀诚。他撂一子,笑说:“才遇见太真她们,给了我四张帖子,问你们要不要赴她的茶会?”

“怎地问俺?你不去么?”陈直言问。

“嗯?”玄机笑答,“你们几个若都不去,我一个大男人,倒也没趣。”他叫吃一大片子,全给提走了。

“可是。”怀诚只好掷子认输,“左右没事情,经也懒得念,下棋么?”他笑一笑,一指那盘棋,“胜负无定,去也无妨。”他又看向陈直言,陈直言既道:“不错,去问问怡书,拉他一道去!”

三个商量停妥,便去朝露堂找怡书,偏巧怡书不在,打听了堂里留值的小童,说先生独自出去了,不知去了哪里。三人又去玄机居住的暮霞宫,怡书也不曾来过。及把陈直言和怀诚住的畅宣阁、流光殿访过,也没有找到。

三个不免相觑,急散了随身童子去找,流光殿里等了好一会儿,玄机睡醒一觉,跟随陈直言的小童回来了。报说云海边思陆崖上,仿佛看见怡书先生。三人又赶去思陆崖,沿石阶蹬到半山腰,望见崖顶望尘亭里,果有个人影,仔细一辩,可不就是怡书?

玄机不禁指点着笑道:“哎呀呀,我等寻得火烧眉毛,他倒好闲情,溜到这里来偷懒。”

陈直言与怀诚也驻足凝望,见怡书正歪在美人靠上打盹儿。

“不怕吹了风?”怀诚也笑了。陈直言抽出腰后别着的快板,打一通,几个人到了崖端望尘亭里。

怡书睡得正酣,不知他们三个来到。怀诚预备唤醒他,玄机却笑着使个眼色,既对陈直言挤一挤眼睛。

陈直言心领神会,悄悄一点头,打起快板,对着怡书耳朵高声唱道:“你嫌吵来我偏吵,你说闹来他偏闹,不过叫你快醒醒儿,听我唱段梅花落!”噼噼啪啪,坠雨点儿似的快板儿,不但惊醒了怡书,还把站立一旁的怀诚吓了一跳。

怡书醒得突然,蒙蒙痴痴地,呆呆盯着地面念了句:“怎么燕子洞里来了大雁?”这话一出,引得玄机和怀诚哈哈大笑,唯陈直言瞅着怡书,撅嘴戳上玄机:“要说来的大雁,也该是这个东西!”

“原来是真人来了。”怡书起身,拂平儒衫,“怨不得觉得吵了。”

玄机笑着对怡书一拱手:“只怕你睡不醒哩。”怡书一笑,也没说什么。怀诚忙道:“才真人接了太真仙子的请帖,欲问你往否,我等寻你半晌也寻不着,不怪真人用这法子捉弄你么。”

“和尚多嘴。”玄机笑着分辨,“怎么是我整他?”他瞅一眼陈直言,“喏喏,那唱快板书的,还要唱梅花落哩。”

“诶,算了算了!”陈直言赶紧脱身,拉上怡书,“你到底去,还是不去?”怡书问他们去不去,他们都说去,他也点一点头。陈直言便唤来随身童子,吩咐他回去写个联名回帖,给太真送去。

这时候,偏巧一只紫燕飞过,玄机吹个口哨,叫住那只燕子,与陈直言说:“烦他们去只怕太慢了,还写什么回帖?叫它传信便了。”他对那燕子耳语几句,燕子即刻飞走,寻太真去了。

陈直言打发了他的小童,几个人全坐在望尘亭里赏风闲扯。说到当年仙蹬蓬莱的经历,畅快处,陈直言又掏出快板来唱:“忆经年,想当初,俺本来山下一农夫,整日耕田又放牧,也去山里打野猪。说起有一天呐!”他停了快板,笑说,“俺白日梦游到蓬莱,正遇见大师与真人。”他一指玄机,“这东西在那边栽梨树。”又一指怀诚,“那家伙倚这厢打禅坐。”他打起快板,“俺问这里何所在,他们闭口不理咱。俺问如何回家去?他偏指旁边琼树柯。俺见果儿怪稀罕,嘿嘿,采了几个吃下肚。后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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