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身後有人叫他,刚才拚命赶他走的男子,带着几个同伴,竟然一脸笑眯眯再度出现。
「别走别走!不小心造成一场误会,真是万分抱歉,帐款已经准备好,请来收取吧!」
「我同意改天再来,你们不必麻烦。」
「你在生气?那这样子好不好,顺便喝杯酒,消消气!」
态度越殷勤,动机越险恶,对方简直是把歹意挂在脸上,摆明要拐他回去,却不保证能再放人出来,青年当然不答应。
「我很感激你们的诚意,那麽我在这里等,请把帐款拿过来。」
对方的笑容果然即刻冻结,「还是你亲自走一趟比较好。」
「我拒绝。」
几名同夥一起按住了剑柄,那人也不再伪装友善,「老兄,你是在逼我们,话说得太清楚,场面很难看的。」
但是不会比青年此刻的脸色难看。
慢慢地,他一步一步往後退,对方一共好几个人则一步步往前逼近,双方似乎都在等待着,某个将僵持转为追逃的关键时刻——
「你们在做什麽?」
不特别响亮,不过度严厉,却拥有吸引人注意的强大力量,男子的声音破坏了一触即发的紧张态势。
双方都转过头去,夜色中慢慢靠近来一名格腾堡卫兵,穿着不显眼的黑色制服,後面跟着一队红衣侍卫,尤金在行列的中央,刚才正是他开口问的话。
格腾堡的人当然都认得尤金,青年的紫瞳却没有任何对尤金的印象,趁着对方诧异的片刻,他抢先开口,「幸亏您来了,我正要告诉他们,我就快错过和您会面的约定,他们偏偏从中阻挠,不肯放我走!」
意外的说法,尤金是当事人,表现出来的疑惑反而不明显,因为其他人全部大声叫起来,「谎、谎言!那是谎言!你跟尤金大人怎麽可能有约?」
尤金?青年知道这个名字,他的脑中浮现一封被烧毁的信,信中的文字流畅优雅,内容不可告人……然而,现在不是回忆往事的好时机,青年甩开思绪,同样大声回应,「吵什麽?我又不是跟你们有约!」
「尤金大人,请拆穿这个大骗子的谎言!」
格腾堡的卫兵一致望向尤金,尤金望向青年,青年却心虚地不和任何人的目光交接。
过了一会儿,尤金才开口,「……我们是有约。你们稍等我一下。」後一句是对着黑衣的卫兵们说的。
他朝青年点点头,示意到一旁说话,侍卫则移动到中间,将两边人马阻隔开来。
「对不起,我……」
走到够远的位置,青年正要致歉,尤金举起一只手制止他,「他们在找你的麻烦,是不是?」他的笑容亲切,语气也十分和善,「他们有时候是太霸道,殿下的部属多,管理容易产生疏漏,我代殿下向你致歉。回去的路上我的人会送你,保证不再遇到骚扰。」
真的立刻有几名侍卫过来,青年道了谢,跟着他们往外走了一小段路,终究忍不住回头。
「请问,你是尤金佛利德林?」
「是的,你认识我?」
「就是……听说过而已。」不巧还知道你人生最大的秘密。
青年踌躇着,他没有具体的证据,可是气氛诡谲令人不安,他或许逃过灭口的危难,但是尤金佛利德林呢?他正走向哪一条路?
「我知道很冒昧,可是你……你要跟着那些人去吗?去做什麽?」
问题很唐突,青年忧心忡忡的神情却不是,尤金不认为自己要做的事是秘密,便坦然回答,「他们派人来找我,说犬子做了恶梦很害怕,想见我。」说到心爱的儿子,嘴角泛起一丝温柔的微笑。
「他的身边该不会刚好有什麽公主的儿子、公爵家的小孩吧?」
尤金很诧异,「你怎麽……」怎麽会知道?
「听我说,别去。」
白蔷薇公爵(88)(兄弟,年下)
「紫色的眼睛不常见到呢,那个人是谁?你们留住他做什麽?」
看尤金和青年走到远处说话,格腾堡的卫兵也凑在一起,交换消息。
「好像是平常有往来的银器商,听见你们那边的白痴说了不该说的话,队长交代,不能放他走。」
「什麽不该说的话?」
回答正要出口,尤金那边忽然有了动静,一名随从朝卫兵们走来,交谈中的两人连忙住口,重新在脸上堆满做作的笑容。
「我家大人身体不舒服,必须折返。大人交代,海因茨少爷如果睡得不好,请直接送他回来就好。」
「咦?可是……可是……」
「大人的意思就是这样,我只负责转达。」
转折太突然,格腾堡的卫兵一时想不到任何挽救的方法,尤金的随从并不留给他们缓冲的时间,说完话就走。
但他不是真正离开,趁对方焦急得几乎要拔下头发的慌乱时刻,他悄悄藏身在火把照不到的树影下,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
「怎、怎麽办?怎麽办?我搞砸这件事,一定不会被原谅的!」
「搞砸什麽事?你们不是负责看管那群小鬼头吗?只要把〝那一位″给……」说话的人声音压得很低,手掌横在脖颈处作势挥动,「给那样……剩下还有什麽问题?」
对方疯狂摇头,「没有那麽简单,那个小的佛利德林也在房间里,我们到现场才知道……我们、我们辨认不出哪一位是哪一位,所以才找小孩的爸爸来,要看他的反应……你知道的,另外一位……另外一位的爸爸是再也……再也请不到了。」他说到最後有点结巴,身体也莫名其妙发冷,往四周偷瞄,树木岩石是天天看见的,月色下随风摇摆的影子却变成陌生的狰狞形状,他的目光竟然不敢停留。
同僚却对那份恐惧报以嘲笑,「哈,你们真是没用,连目标都认不出!」
「你就认得出?」
「我何必,又不是我的责任。」
双方开始无谓的争执,隐藏的人影也悄悄溜走。
带着坏消息,他赶到外墙附近,那里有一整片人工栽植的树篱,尤金就在树篱後方等候着。
他小声禀告,「果然是陷阱。」接着把听见的对话重述一遍。
国王陛下可能已经遭逢不幸,对尤金、对在场听见的其他人,都是沈重的打击。
「你的直觉真的正确。」尤金尽力用平淡的语气对青年说话,不表露太多忧愁。
「情况很糟糕,是吗?」
「我们还是拥有一点运气,他们处理失误的方法缺乏效率,是我们的机会。」尤金仰头看了看月亮的位置,「没有时间可以浪费,请各位听我的指示行动吧!」
* * * * * * *
「这个,叫做政变!」
小王子的寝室,有三个大布袋被扔在床上,布袋口被束紧,总共露出三张小小的脸;床铺附近留有少数没被砸烂的高背椅,每一张都绑着一名穿睡衣的贵族小孩,他们全都睁着茫然的眼睛,政变是太艰深的单字,他们一点都不懂。
「亨利柯尔,你又在乱说,这个叫做什麽政变的,有什麽必要捉住我们呢?」七岁的吉斯瓦家长子问,他坚信这一切灾难都是双胞胎的恶作剧败露,害大家都倒楣。
「因为我们是重要的筹码。」
筹码,又是一个没有人懂的单字,亨利不管那些,继续说:「所以必须留住我们的性命,至少暂时留住……一旦发现我和威廉其实没那麽重要,我们两个就要糟糕啦!」
「为什麽我和你其实没那麽重要?」
「老妈要生小宝宝了不是吗?」亨利耸耸肩,「生下弟弟,我们就变得不重要,不来救我们也没关系。」
「我可是对我的父亲大人很重要!」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孩率先大喊。
「我也是!我也是!」
一大片激动的反对声浪中,传出细细的哭声,小王子刚刚才变乾的脸颊再度被泪水染湿,滴滴答答全都落到布袋上,「他们……他们一定是不要我了……」
「不用哭,他们不是不要你,是搞不好已经遇害。」
「乱讲!你乱讲!谁跟你说陛下遇害,根本没有人提起过!」
「喔,是吗?你要不要解释给我听,如果陛下还活着,那些白痴为什麽敢这样乱来?」
小王子的啜泣止住了一会儿,楞楞听他们拌嘴。
这个事件他理解不到一成,但是他懂亨利正在说的是什麽,他知道发生了很可怕很可怕的大事,但是他不知道要怎麽想才对,应该期盼父母兄长不是不来找他,而是全数遇害?还是他们在某处好好活着,只是懒得理他?他无法决定哪种情况是他渴望的,焦急加上伤心,眼泪忍不住又掉下来。
「各、各位呀……呼……呼……我成功了!」威廉忽然大叫,中断了其他乱七八糟的吵闹。
他和其他几个较大的孩子一样,手脚被绑在高背椅上,但他不甘於被动,连人带着椅子不断蹦跳,努力了很久,千辛万苦跳到房门边,累得气喘吁吁。
「成功证明自己是白痴吗?」
「看不懂的人才是白痴!瞧,只要那些蠢蛋打开门,出现空隙,我就往前冲,再来一个高级翻滚,顺利逃到门外,然後……」
「然後跌成狗吃屎?」
「然後我大声呼救啊!呜哇啊!」
威廉贴着门,用力摇晃椅背进行预演,没想到房门真的打开。门里门外的人受到的惊吓程度可说并无分别,威廉柯尔立即摔翻出去,蹬蹬蹬地一路挣扎,还是煞不住,眼看就要重重翻倒,他的手脚不能动,嘴里哇啦哇啦大叫:「哎哟我的妈呀不好了!」
「……你的妈,知道你这样子乱搞,你的屁股会痛好几天。」
没有事!没有正面撞上地板!威廉惊喜抬头,是堂伯父伊恩拎住他,拯救了他的鼻梁骨。
他从有限的角度拚命扭头,看见尤金急忙赶到床边,忙着从布袋里救出海因茨和小王子,吉斯瓦的父亲也来了,还有几个人他从背面认不出来。他们带来好多人,多数是伊恩身边的禁卫骑士,威廉柯尔这一生从来没觉得那套红金色制服像现在这麽闪亮耀眼!
不仅闪亮,现场还很吵闹……大人们拔出匕首,割开绳索的同时不断嘘声制止,却无法让饱受惊吓的小少爷们放弃哭泣或控诉,屋内乱哄哄一片。
几名禁卫骑士从走廊另一端匆匆奔来,催促着大家,「逃跑了几个,他们的援军很快会来,请各位大人尽快移动!」
较大的小孩可以背负,小一点的双手怀抱,尤金自然而然抱着海因茨,一手却还揽着小王子。他们的人手严重短缺,禁卫骑士人人手执武器守在各自的位置上,保持着阵形,他一时不知道该把小王子交托给谁。
一双手从旁伸过来,轻轻将小王子抱起。
「我也有小孩,一男一女,虽然他们只有两三岁大。」青年的紫色眼眸看着小王子时十分温柔,「我很愿意帮忙,只要你允许。」他转过头,徵询尤金的意见。
「〝得救了″会是很贴切的说法,用来形容我此刻的感受。」尤金没有夸大,青年是熟悉环境的当地人,对於整个逃跑过程极有帮助,有他的自愿加入,确实令人松一口气。
「还要加上感激,其实你没有必要跟着我们,冒生命的危险。」
「我有自己的理由,何况我已经不太可能收到这里的帐款。」
「那将是很小的损失。等事件落幕,我保证你可以把贵店的商品卖往任何地方,甚至卖进王宫。」
他们被保护在队伍的正中央,开始往外逃跑,情势变得越来越急迫,尤金的态度仍旧从容,他半开玩笑地说:「王城的许多人会因此跳脚,但我们大可不予理会,谁叫他们此刻并不在殿下身边呢?」
青年默默点了点头,暂时不再说话。这个尤金佛利德林和他从前的想像完全不同,很好相处、很亲切,他很不愿意想起自己曾刻意伤害这个人的事实。
「我几乎遗忘了我的礼貌,你已经知道我是谁,我却疏忽於请教你的尊姓大名。」
「辛,」有一对紫色眼眸、以及一个简短姓氏的青年回答,他有点庆幸自己正抱着王子殿下,免去和尤金握手的尴尬。「利德辛,我是……」曾经是卡雷姆的军中同僚,有过一段旧情,他但愿尤金永远不知道这段过去,「……是银器铺老板的儿子。」
白蔷薇公爵(89·补全)(兄弟,年下)
「利德!利德!嘿,利德辛,听见我叫你吗?快醒来!」
好吵……一阵挣扎後他睁开眼,白亮的光线迫使他的紫色眼瞳又躲回眼皮底,眨了几眨,才慢慢适应。
四周其实没那麽亮,大半的光线被垂放的帷幔挡住,横过上方的床顶,布面的织纹绚丽得夸张,他是平躺着的,在一张略窄却舒适的床上。
「慢一点,你的左肩膀有箭伤,」略微苍老的声音,在他企图坐起,引起身体疼痛的时候出声解释,「其他部位还有些轻重不一的淤伤,大概是落马时造成的,头部也有轻微震荡。」
难怪全身酸疼,连头部都像有东西从内部一阵一阵敲击,利德辛忍着不适,揪着五官,在旁人的扶助下靠着枕垫坐起。
好多人,好多张陌生的脸聚集在他周围,除了其中一张——曾经很熟悉,却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想起——一张英俊的脸,时间为那张脸刻上了些许令人意外的成熟与稳重、更多的男人味道,此外倒没有什麽具体变化。
见到他,利德辛就知道自己不负使命,已经将小王子平安送到王城。
「……卡雷姆,刚才是你叫我?」
「早安啊,睡美人,从没想过会以这样的形式再见呢!」无视周遭投射过来包括鄙夷、惊诧、羡慕在内的各种目光,卡雷姆带着笑和旧情人打招呼。他本来躲在声音苍老的医生身後,确认利德的话语里没有甩他巴掌的危机,才敢靠近床边,问:「什麽人弄伤你?为什麽殿下也在一起?殿下身边的其他人呢?」
柯尔再也憋不住,抢着问:「有一对双胞胎男孩,八岁大,应该在殿下身边,他们……他们是我儿子……你有没有……没有……」他哽咽了,王子的模样都如此狼狈,爱闯祸的一双儿子更没有幸免於难的道理,眼泪在柯尔圆圆的眼眶里转来转去,就快喷出来。
「有、有的,我见过那对兄弟。」
利德辛显得有些慌,从别人的交谈,他知道双胞胎的父母都是米卢斯的大人物,却没料到其中一位竟然守在自己床前,睁着一双汪汪泪眼。
他还不知道的是,因为更早醒来的小王子说不清楚这麽复杂的事,平常聚集在国王的议政厅的大贵族们现在全在他的床前,急得像脚底有火。
「还有尤金大人、伊恩大人……」他尽可能说出所有记得的名字,每说一个,就引起一阵哗然,「……这是全部我记得的名字,他们没事,也没有被抓,至少在我们分开前没事。」
从格腾堡到王城,不眠不休赶路也要两到三天时间,利德的话根本算不上保证,没有人听了真正感到放心。
「如你所见,因为过度担心而导致的暴动,是此刻的我们最需要避免的悲剧,」卡雷姆说着,他是现场仍有笑容的唯一一个,利德却觉得那种从容不正常,他宁可要他跟其他人一样,愤怒、焦躁,歇斯底里。「能不能请你尽快把事情的经过,从头说给我们听呢?」
利德点点头,开始说:「我是格腾堡的当地人,到城堡是为了送货收帐。」
说话时,尽量不和任何人视线交错,这些大贵族有些发须花白,一脸德高望重,还要专心聆听他半躺着说话,这状况太诡异,他无法不感到窘迫。
「过程中,我无意听见有人说话,好像打算对一群小孩子不利。」
四周又是一阵骚动,柯尔的表情距离崩溃已经不远,利德辛真害怕他会哭起来,於是说得更快了一点,关於怎样得到尤金的帮助,随着事件演变,他们赶在对方下手之前,顺利和伊恩、吉斯瓦等人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