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蔷薇公爵(81)(兄弟,年下)
回到暌违的佛利德林大宅,尤金父子受到自总管起,所有仆役热烈的欢迎。
公爵一如尤金预料,并不在家中。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好多年,爵爷长年出游在外,卡雷姆少爷偶尔才来,大批仆役照料维护的是宅子,无人可以侍候,因此当大少爷带着五岁的小小少爷返家定居,代表的虽然是陡然增加的工作量,却也带回蓬勃的生气,说大家忙碌得乐在其中,并不夸大。
尤金到家不久,第一个访客已经上门。他刚结束长途旅行,一路马车颠簸,疲惫得连走几步路都大耗力气,听见伊恩的名字被报上来,还是放下来不及喝的茶,亲自到大厅迎接。
「尤金,欢迎回来!请原谅我的不识相,打扰你休息。」
「别说那麽客气的话,你选择了相当好的时机,我正需要一个喝茶的同伴。」
两人都面带笑容,保持良好的礼节,互相握手招呼,然後一起走向会客厅。
「我得辩解,这并不是我的主意,全是芬姬儿逼迫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你。」他们一面走着,伊恩谈起了芬姬儿公主的现况。
自从柯尔偷偷走漏消息,间接协助安杰路希逃走,这一股勇气的身後,紧随而来的恐惧聚集不散,考虑到将来若是风向不利,泄漏机密的下场难免灾厄当头、牵连家族,因此他要求妻儿远离危险,以度假散心为由,远远往南边躲避。
「现在局势缓和,又听说你提前回来,芬姬儿怎麽算都赶不上第一个迎接你,气得要命,逼我代替她来。尤金,你不许参加别人举办的宴会,要第一个参加芬姬儿为你办的欢迎宴会,不然我就要因为办事不力而挨骂了。」
伊恩皱着眉解释,两个人视线相遇,同时露出苦笑。
「请放心,我一定坚持到公主殿下回来。只是,在这种时候,我不认为谁还有举办欢迎宴的馀裕。」
「那倒是事实。对了,快点说吧,我迫不及待想知道你听说的所有消息!」
名义是交换消息,长期居留王城的伊恩知道的当然更多,尤金主要的工作是听取伊恩补充的资讯,帮忙分析,并表达自己的意见。
过程中,他产生了疑问,「这些消息……流窜的速度简直可比漫烧的大火,我怀疑这一切是否属於自然现象?或是谁在散布这些消息?」
尤金并不认为是柯尔的问题,原因不是对他的口风有巨大信心,而是护卫队尚未归来,也不曾送来信息之前,这麽新鲜的第一手情报,柯尔并没有获取的管道。
「没人能确定,」伊恩耸耸肩,他不像尤金那麽在意消息的来源,「你知道的,要隐藏这些事情很难,西奎拉、米卢斯,甚至寇兰,每天都有数不清的旅行者出入,他们在旅店、酒馆里说的话可从来不少。我个人认为是私贩,那些人向来很有办法!」
「走私贩吗?不无可能……」
那是米卢斯与寇兰两国交恶,禁止彼此贸易的政策之下所产生的特殊行业。
走私贩的行为违背律法,却是贵重的消息来源,多年来都是如此,尤金同意他们具备某些官方欠缺的能耐,但是……真的能够这麽快吗?
不仅是快,部分的传言甚至影射了米卢斯王的参与,明显超出一般人该有的理解。局外人从事件的表面看,兰瑟一行人的遇袭,该是寇兰单方面的问题不是吗?
根据伊恩的补充,安杰路希殿下前往斯坦达尔的目的是寻求支援,而他如愿以偿。消息来源并没有明确指出最後是哪一位、或是哪几位王子伸出的援手,若是阿列维王子参与其中,由他指使散播的可能性比其他王子都大。
身为邻国的王太子,想必乐於见到米卢斯的混乱,那麽,何不一开始就拒绝帮忙呢?难道局面不会变得更混乱、更合心意吗?
思考到这里,尤金只能摇头,道理既然不通,他想他就是猜错了人。
过滤後的消息已经如此混乱,尤金隔天开始出入宫廷,实际接触层级较低的官员、部属甚至百姓,发现流传在外的部分比想像中更严重更离谱。各种耳语、八卦、窃窃私语,有真有假,荒谬的、扭曲的、加油添醋、刻意编造、彼此矛盾的,什麽都不缺,它们通通有个共同点,当政者扮演的都不是讨好的角色,对国王的声名、对整个米卢斯,有极大的杀伤力。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陛下不希望兰瑟殿下痊愈?而且打算牺牲奥达隆将军?」
私下发出疑问的多数是基层兵士,尤金听见几次,就得说几次谎。他的脸色总是无比端严,像在神坛前立誓,心里却带着几分悲哀,一个说谎才能维护主君的臣子的悲哀。
不知道是否值得庆幸的是卡雷姆的处分,一下子就改变了,在尤金回来的第二天,通缉被取消,以停职一年取代。
相较之下太过轻微的处分引起德拉夏诺瓦极大的不满,他的怨言却无法直接传达给国王。
计画失败,面对恶劣的局势,既惊恐又愤怒的国王越来越不愿意单独和舅舅会面,转而依赖起尤金。
「我受到了最大的冤屈啊!」国王夸张地对尤金呼喊,「我怎麽可能、怎麽可能……他们是我的手足,我怎麽可能想害他们?我永远不会的啊!对了对了,都是舅舅的错!他背着我进行那些无耻的事,害我陷进最凄惨的处境!尤金,你一定要阻止那些令人痛恨的言语,我是米卢斯的国王,名声绝对不能够受到污损!」
国王毫不掩饰的推诿态度,恐怕德拉夏诺瓦本身都不会感到意外,柯尔反而难以接受,他不止一次在私底下吹着胡子跳脚,「陛下明明、明明十分赞同德拉夏诺瓦那家伙的恶毒阴谋,他们还威胁我呢!现在怎麽忘记了?不知错不认错,这样子、这个样子……尤金大人,你可以接受吗?」
「可不可以接受已经不重要,我们只能其他选择。柯尔大人,为了保重您自己,请承诺别再说那样的话。」尤金自认找不到更好的选择,倘若国王能脱离陷害手足忠臣的可怕泥沼,坏名声扔给侯爵,对大局而言是最好的。
「我赞成由德拉夏诺瓦负起责任,但是没有证据,风声流言不是定罪的依据,我们该拿他怎麽办呢?」
针对伊恩的疑问,尤金回答:「我不认为将侯爵逼迫到悬崖边缘,逼出玉石俱焚的结果是一件好事。为了避免更大的伤害,我建议陛下放慢步调,低调处理侯爵的问题。」
埃蒙有不同的意见,「我说我们暗地里解决吧!不让德拉夏诺瓦说话的方法多的是,不需执着於公开定罪。」
「我……不喜欢那麽做,」尤金摇着头,「谋害亲舅舅,与谋害亲弟弟,世上若有比这两者更卑劣的存在,那就是谋害亲弟弟失败,转而将亲舅舅灭口这件事了吧!」
日後,在许久许久以後的日後,关於米卢斯摄政时代的所有论述,或多或少都会提到这一段被视为关键时刻的短短期间。
当时的大贵族们主要分成两派意见——作风温和的尤金,以及主张私下采行暴力的杜里、埃蒙一派,前者最终说服了後者,在历史的岔路上做出了选择。
假使——无数的典籍论文用上了这个词——假使,尤金放弃原则,让侯爵死在当下,紧接而来的一场灾难将有极大的可能不会发生,而灾难之後,十几年摄政时代奠定的米卢斯辉煌也有同样大的可能,永远不会降临。
较为偏激的学派因此做出黑暗的解释,认为尤金的本意就是要留下侯爵,他就是想要这场灾难,方便他借刀杀人,除去所有无能的当权者。
幸好尤金不可能知道後世对他的人格的荒唐解释,事实上,那不仅扭曲他的想法,更高估了他的影响力,事情到头来并没有完全按照他的理想进行。
他的理想,说来简单,针对幸存的护卫队,慰勉他们,给予全部的功劳,绝口不提其馀枝节,包括安杰路希亲王的私人举动、斯坦达尔的参与等等;不要以大动作处置侯爵,让一切由热转冷,逐渐淡化,从多数人的脑中消褪,每个人都回归平常,安安静静过日子;同时,国王和其他手足的情感裂缝必须用最快的速度修补,这就是尤金心中的理想。
而理想之所以称为理想,当然有其原因……
「为什麽呢?为什麽必须慢慢来?我现在就已经恨死他啦!」国王并不在乎大臣们的顾虑,说翻脸就不留情面,态度明显得令侯爵难堪。
尤金无法改变国王的情绪表现,只好尽力诱导,将那份精力转往其他方向。
「请陛下务必和二殿下重修旧好,越早越好,手足之争是此刻的米卢斯最需要避免的不幸。」
「为什麽又是我?明明是舅舅对不起他,不是我喔!」
耐性的极限几乎被碰触到,尤金强迫它提升得更高,不断不断反覆劝说,国王拗不过他,才口头答应,会择日将兄弟一家人召回王城。
然而,数日之後颁布的却是册立长子为王储,筹办相关庆典等等的命令。
「这是在搞什麽鬼?」尤金差点对国王冲口而出。
国王的年纪不满四十岁,大王子十多岁,一个青壮年,一个少年,两人都健康,处在一个有更多大事待办的关头,完全见不到册立王储的急迫性与优先性!
「尤金不懂陛下的用意,此时此刻,最紧要的大事,难道不是稳固陛下手足的心吗?」
「哎,你不了解,立王储是王后的意思,我得尊重我的王后啊!」
国王接着以一种先知的神态、吟唱般的口吻,解释王子生辰与天空星象的配合。他讲得头头是道,煞有其事,彷佛错过这一次的完美期日,米卢斯的未来就是永劫的地狱。
「你得承认,王后说得有道理,王储代表的是米卢斯的将来啊!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忧虑!」国王阻止正打算开口反驳的尤金,「你要我和兄弟和好,可是,你为什麽不跟我的兄弟说呢?毕竟我是国王,他们才是应该顺服的一方,尤金,你根本是搞错了对象哪!」
「二殿下的性格,陛下应该比谁都清楚,现况的尴尬根源自何处,陛下也明白,尤金无意忽视王储的重要性,但必须提醒陛下,分辨每一件事的轻重缓急……」尤金义正辞严地说下去,彷佛当场开起一堂为政之道的课程,外加柯尔公爵在一旁频频附和。
最後,国王苦着脸表示要跟王后商量,不耐烦地把尤金、柯尔,以及其他大臣通通赶离议事厅。
「柯尔大人也感觉了吧?陛下似乎开始怀念德拉夏诺瓦的好处了。」
尤金只能面对这个无奈的事实,他侍奉的国王承受不起压力,谁能令他轻松,他就往谁的方向靠。
几乎是同一个时间,德拉夏诺瓦只身离开王城的消息传到了尤金耳里。他立刻派人跟随,之後得到回报,侯爵落脚在德拉夏诺瓦家的一处庄园。
「他大概想要独自安静一段时间,尤金大人,我想我们暂时不必理睬他。」柯尔认同地点着头,他自己也常常渴望躲到安静的乡下,喘息片刻。
尤金沈默了不短的一段时间。疑惑在心底发酵,化为强烈的不安,他说不上来为什麽。
他唤来屡次为他传递机密信息的亲信下属,交代对方,「找到奥达隆将军,请他即刻动身回来。」
「咦,可是、听说奥达隆将军受了重伤不是吗?」柯尔插嘴问。
这是个不近人情的要求,尤金清楚知道,仍然一咬牙,下达命令,「只要能动,没有生命危险,就替我求他回来。」
「……是。」
「亚桑!」信差领了命正要退开,尤金忽然叫住他,「这阵子一直要你东奔西跑,你的辛苦,我很感激。这一趟回来,放个长假,好好陪伴你的夫人和孩子吧!」
被唤作亚桑的男人一向不多话也不多表情,听见主人这麽说,难得露出一口白牙,欣喜地笑了。
他深深一鞠躬,无声地表达谢意,随即转身离开,跨上坐骑,傍晚之前就通过北城门,往奥达隆等人所在的西奎拉药师谷而去。
* * * * * * *
天空灰暗,连一颗星星也见不到,德拉夏诺瓦用兜帽遮住脸孔,警戒地望向身後。
「都安排妥当了吗?」他低声问。
「是的爵爷,替身留在屋内,身高体型和您十分相似,远看绝对分辨不出来。」
侯爵点点头,拉紧斗蓬,阴沈的表情消失在兜帽的阴影里,身影则遁入夜幕的掩护之中。
两天之後,他踏进一座城堡。那是一座在冬日里格外显得毫无生气,地处偏僻寂静,存在感接近孤高的冰冷建筑。
「迪拉尔,」侯爵的声音跟周遭的石墙一样冷,他瞅着面前的男子,嘴角扯开一抹狰狞的笑,「唯一的舅舅远道来访,你不款待我吗?」
「别叫得那麽亲热,我会流落到这样的地方,全拜我唯一的舅舅所赐,我宁可他称呼我亲王殿下。」
「若真是我害的,我为什麽要来呢?迪拉尔……亲王殿下。」
「没兴趣知道。」
「你该要有兴趣的,你应该要的。」他的眼珠转动,看向四周,好几名侍卫跟在亲王身旁,严阵以待,仆役们则退到了更後面,他们的表情相似,都被平淡的生活抹去了多数的活力。
「这里不是个交通方便的地方,我猜想消息的流通也很缓慢,是不是呢?」
「够了,我不想浪费时间听这些无谓的废话,有话,就快说清楚!」
「我只是认为殿下会有兴趣知道,米卢斯王……也就是您的兄长,是如何对待兰瑟和安杰路希那两个小子,而他们俩的继承顺位甚至还落在您的後面呢!」
白蔷薇公爵(82)(兄弟,年下)
卡雷姆说,他最不愿意旧地重游的地方是军医院。後来奥达隆反驳他说:「住在高级军官专用楼层的人没资格抱怨。」
其次是西奎拉的药师谷,这一点倒是获得安杰路希亲王热烈的支持。
诚然,药师谷不是个能讨所有人喜欢的地方,却没有人能说它的气候不好。谷地所在的西奎拉是地处北境的小国家,周围有高山屏障,人兽不易通行,霜雪也被阻挡在外,冬天冷,但不下雪,一踏进谷中,清新乾冷的空气能够唤醒最困倦的旅人。然後是药草的香气,来自散布整座山谷的药草田,有天然野生、也有一畦一畦人工栽种,稍微走近,从屋舍里飘出来,熬煮药草、制炼成药的气味更为浓郁,但是不一定芬芳宜人。
队伍里,伤病患以外的所有人都脱下厚重的毛皮斗蓬,药师谷中的温度跟酷寒的斯坦达尔相比,前者有如秋天,当地居民穿着方便行动的素色衣裳,住的是简单的砖房木屋,不像出自专业建筑工人之手。同样是以治疗为目的的集散地,此地和军医院最大的不同,是见不到在明显处扎满绷带的年轻人,谷中多是老弱妇幼,就像兰瑟,凭外观说不上来是哪边出了毛病,他们在屋外或走路、或运动,或是帮忙轻松的杂务时,动作总是缓慢,说话时轻声细语,连鸟兽的鸣叫也盖不过去。
时间也彷佛走得比外面的世界缓慢,事物单调朴素,缺少色彩与热力,彷佛一百年前是这样,一百年後也不会改变。
一名助手模样的年轻人在他们抵达不久後迎上来。他望着他们,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却因为紧张而闭得死紧。
仆从簇拥、浩浩荡荡被送来求医的富豪贵族不是第一次出现在药师谷,开着军队、悬着传奇的北武神旗帜而来的却是空前。
卡雷姆勒住坐骑,跳下地面还是高出对方好几个头,他自认亲切地微微弯腰俯首,露出白牙闪亮的友善微笑,来不及开口说话,年轻人已经吓了一跳,转身就跑,往最大的一间屋子一路跑一路叫:「老师!老师!您快来!快来!」
「怎麽样?」同行的北武神,亦即伊格纳堤耶夫王子也离开马背,靠近过来。
「呃……这里的人显然药草味吸多了,灵性比较高,不需要语言就能感受到我们的急迫与诚意。」
「喔。」
「喔?这是你的回答?」望着北武神没有表情的脸,卡雷姆追着问:「你不打算斥责我胡说八道?不打算说我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