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留是靠抽签决定,人人都争着留下,害怕回来面对副将军的怒火。
奥达隆听了稍微消气,怒气渐渐被忧心取代。他想起预计在三天之後发动的进攻计画,想起佛利德林
公爵殷切托付他的一字一句……他握紧拳头,又一次砸上桌面。
「备马,带路!我们出发去找他!」
* * * * * * *
卡雷姆再次睁开眼睛,恼人的降雨已经止歇。
拨开湿黏的前发,他抬起头,漫无边际的浅灰色云层覆盖住天空,看不见太阳,算不出时间。
偏头往右边看,是害他躺在这里惨遭风吹雨淋的元凶——一座高得望不见顶端的山崖。崖壁的坡度陡
峭,近乎垂直,边缘有许多树干突出,部分已经断折,散在身边,显然是摔落时被他撞断,成为保护
他没有直接摔死的原因之一。
他想撑起身体,双手移到背後,摸到疑似动物的毛皮。缩回手,他艰难地转身察看,发现压在自己身
体下的马,是他的马,跟着他一起坠落,现在已经毫无生命迹象。
「……我害死你,你却救了我一命。」
他抬起一动就会疼痛的手,顺抚着坐骑的鬃毛,感慨地说着。
他很愿意多陪伴爱马一会儿,却有煞风景的小碎石滚到身上,打断他的忧伤。循着碎石掉落的路径往
上看,情况变得糟糕了!由於连日的雨水冲刷,崖壁部分不时有泥土碎石掉落,更大更多的岩块正蠢
蠢欲动,随时可能崩塌,一旦发生,他将毫无抵挡的馀地。
非离开这个区域不可,卡雷姆千辛万苦取下鞍袋,扛上肩头;双腿的状况没弄清楚之前,他不敢冒险
,选择匍匐贴地,用双肘做为施力的基点,缓慢往左侧的树林爬动。
沈重的鞍袋压在肩背,他爬得很吃力,地面的碎石十分尖利,刀割一般,很快磨破了单薄的衣袖,手
臂的皮肤也抵挡不久,沿路留下血迹斑斑,碎石土屑随着擦动搅进绽开的肤肉里,每爬一步,疼痛就
加深一层。
「可恶……如果有更厚的东西就好了!啊对了,奥达隆说我全身上下最厚的是脸皮,难道我应该用脸
拖动身体,效法毛毛虫的姿势爬行?不行不行!万一最後还是死在这里,绝不能留下一张磨坏的脸,
葬礼上……葬礼上的美人们会哭泣……当然啦,他们本来就会哭泣……可是,减轻美人的伤心,也是
一名骑士的责任啊!」
他拖着沈重的身体咬牙苦撑,爬行速度已经很慢,偏偏不肯保持安静,节省力气,很快就把自己累坏
了,整个人趴伏在地上,呼呼喘着气。
惹人厌烦的雨水又开始一阵一阵落,他听见身後哗啦啦传出轰然巨响,瞬间崩下一大堆泥土岩块。幸
好他已经爬到树林的外侧,远离活埋的危险。
「我逃过被压死的命运,丑得不想看第二眼的大岩块则失去被命名为卡雷姆断崖的机会,很公平。」
卡雷姆对着山崖遥遥挥手致歉。「别懊恼,我会公平对待其他地形,小心不让它们一夕成名。」
他说着忽然觉得好笑,满脑子跟死有关的念头,事实上却带着乾粮药品不离身,努力在求生存,他的
言行简直矛盾极了!
这也不是第一次,当他冲过去救那名小孩的时候,他就知道有丧命的风险。其实,死了也好!这样的
念头在三年间从未消失,当然他没有真正成功死过,每到紧要关头,他的本能仍是求生,而非赴死,
连摔落山崖也幸运地没有受到致命的伤害。
也许,命运认为他应该继续活着,即使他还没有找到一个积极的生存目标。
他倚靠树干坐起,检查双腿的伤势,左小腿骨折,右腿的外表虽不太好看,但都是皮肉伤。
用鞍袋里的清水洗净伤口,厚长的树枝夹住断腿,再用皮带简单固定,然後是一根勉强合用的树枝拐
杖,他挥汗忙碌了半天,终於能够靠单腿站立、摇摇晃晃行走。
往树林里续走,循着水声,他找到一条澎湃的溪流。
等待援救的日子里,清水是必要的,他为便利的地形分布感到高兴,却错在不该在这种时候靠近溪流
。那些看起来像是土地的湿泥,底部全是空的,他一踏滑进水里,发出一声惊叫,旋即被汹涌的水流
淹盖成咕噜噜的模糊喉音。
他身不由己地被水流带着走,连日的雨水导致溪水量丰沛湍急,一路冲得他头晕眼花,直到进入树林
深处,水流变得低缓,已经搞不清楚漂了多远。
「咳、咳咳!逃……逃过卡雷姆断崖,差一点制造出卡雷姆急流……好……好险!」
卡雷姆狼狈爬上岸,抱着鞍袋倒在水边,全身的力气都被消磨殆尽,只想躺着连睡十天不要起来。
然而霉运却连这一点点的喘息空档也没有给他,水面起了变化,他瞥眼发现倒影的背後隐约出现另一
个人影,那人手里还握着一柄短刀,刀身映着水波,闪闪发亮。
卡雷姆没有馀裕回头,直接往旁边翻滚,及时避开挥落的刀锋。
一高一低的两个陌生人同时转身回头,卡雷姆不知道对方眼中的自己如何,但肯定比较赏心悦目,因
为他看见一团无法分辨是人是动物的黑影……而且,不是美人!
「嘿!这算什麽?我做了什麽事情非死不可?入侵神圣的树林?那也该派个美人精灵出面吧!」
卡雷姆愤然抗议,一连串乱七八糟的质问当中,似乎有什麽特质令人感到讶异,那人的动作忽然停滞
下来,被卡雷姆趁机抓住手腕,拉得他重心不稳,一跤摔倒在地。
卡雷姆想说几句话,解释自己的出现,一支羽箭忽然擦过他们中间,钻进土里。他立刻闪避到树干後
方,第二支箭紧接而来,来源显然是溪流对岸,让人认不清楚攻击目标的低劣瞄准能力,毫无疑问是
寇兰的弓箭手。
「搞什麽……这座树林不给人休息的吗?」
他探头观察情势,看见那个持刀攻击他的怪家伙也躲在另一株树後,两人距离很近。
在适当的光线下,卡雷姆终於能够看清楚对方的样貌,同情心一下子高涨,盖过先前无辜遭受攻击的
愤慨。
无论是什麽缘故,那人真的被害得很惨!脸庞有一大半被又黑又卷狗啃过似的乱发披盖,其馀的部分
不是泥灰,就是胡渣,或者有泥灰也有胡渣,加上乱发混在一起,连找出真正的脸部肌肤都有困难,
更别提分辨五官;又湿又破烂的衣服也接近极限,处处沾黏着乾涸的暗红色,身上则带着新伤旧伤,
只有脚下的靴子是极好的质料。
那人靠着树干大口喘着气,身躯一阵一阵发颤,不像害怕,而是生病受伤,随时昏倒死掉也不奇怪。
但他一开口,却不像外表那般无力,而且声音很年轻,「你,米卢斯人!帮忙我,引开那个射箭的人
,我就不杀你。」
浓重外国腔调的米卢斯语,是个寇兰人!
卡雷姆终於明白,刚才自己说话时为什麽引起惊讶,同时也知道弓箭手的目标不是自己,心情顿时好
转,脸上也多了笑意。「老兄,那是一个很烂的威胁!你的筹码不存在,是想诈欺我吗?不如你好好
请求我,或许会有效果。」
他刻意使用寇兰语沟通,那人的脸上又一次出现意外的表情,却不肯说话回应,更不肯老实请求帮助
。
他们僵持了一会儿,弓箭手也暂时停止放箭。但是他们不能永远隐藏在树後,鞍袋还遗留在水边,里
面有药品食物、所有等待援救期间的必备物品,卡雷姆即使不帮陌生人也得替自己着想。
他叹了口气,说:「弓,你不是有弓吗?挂在背上那个。」
「抢来的,」寇兰青年指指自己肩膀的伤,摇头,「现在拉不开。」
「我需要你把弓给我,你往那边……呃,你的右边躲?诱使对方改变位置,我负责攻击。」
看见寇兰人皱起眉犹豫不决,卡雷姆一面捡拾脚边的箭支,一面讪笑着:「你很害怕吗?害怕我骗人
?老实说,你已经不缺敌人,再多我一个能变得多可怕?会怕到双手颤抖,连弓都扔不动吗?」
寇兰人咬牙切齿,不甘愿地交出他的弓,比较起生命危险,他更不能忍受的是讥嘲的言语。
「你最好不会失手!」
卡雷姆嘻嘻一笑,「你的米卢斯话讲得真好,连我都不知道失手是什麽意思呢!」
「哼,米卢斯人,专说大话。」
幸好,卡雷姆没有使这句气话成真,他忍着疼痛,拉开弓,瞄得奇准,没有浪费那或许仅有一次的机
会,趁对方为了勘查位置探出半个身体的绝佳时机,松开手指,羽箭发出劲疾风声,飞过溪流,瞬间
穿透对方的脖颈。
可能的话,卡雷姆也不想杀死身份不明的人,但他知道,如果对方只伤不死,势必带来更多的帮手,
自己的身份是米卢斯军人,绝不可以被逮到。
寇兰青年一拐一拐地走回来,脸上的一点钦佩,在双方视线相遇的刹那,立刻收起,换上冷漠倨傲的
神情。
他接过卡雷姆扔还的弓,放射出凶狠的目光,「侵略者!」用的是寇兰语。
「噢,好艰深的一个字!我不知道寇兰发明了新的感谢用语,是用来替换感恩这个词吗?还是说,寇
兰人本来就不懂感恩的用法?」
「你这个……你这个……」
寇兰人显然很容易被激怒,猛烈冒起的火气则对他的身体造成巨大的不良影响,他往卡雷姆的方向跨
了一步,脚下却踩不稳,再度摔倒在地。
这一回,他没再爬起来。
卡雷姆靠近过去,伸手试探脉搏,发觉他全身发烫,假使置之不理,很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
他看看对方的伤,又看看自己的伤,最後走向水边,拿取鞍袋里的药品,一面唉声叹气。
「老天,这真的不公平,为什麽就不是别人照顾我?」
白蔷薇公爵(29)(兄弟,年下)
「终於醒了!」
一张好像见过,感觉却陌生的脸望着他,「你已经沈睡了十年,十年又一百零三天,再加一个下午,
现在你终於醒了!」
「什、什麽?」寇兰人大吃一惊,睁着惊恐的黑色眼睛,翻身跳起来。
奇怪的是,周遭的景象跟他晕倒之前相差不多,入夜的树林,潺潺的溪水流动与虫鸣围绕,他、他不
可能睡了十年!
然後他听见米卢斯人开怀的笑声,想起这个人在白天时候的〝恶形恶状″,知道一切都是开玩笑,气
愤地连连咒骂。
「只是小玩笑,不值得那麽生气,你们寇兰人需要培养幽默感。」卡雷姆停下笑声,从鞍袋翻出一个
小包,扔了过去,「泡过溪水,可能不太好吃。」
寇兰人伸手接住,是面饼类的食物。肚子很快产生反应,发出饥饿的叫声,但他没有立刻享受这份好
意,而是将乾粮捏在手中,眼睛四处转着,观察昏睡时发生的改变。
天空是黑的,缀着一两颗不太明亮的星星,他们两人中间隔着小小的营火,米卢斯人在火堆对面,正
用一只小皮袋盛装溪水。
他看到他周身布满了大小伤,一条腿被树枝固定,缠绕着绷带,其他部位却克难地使用撕破的衣服包
扎。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状况也不同了,伤口被敷上药,用雪白的绷带捆扎,困扰许久的痛楚减低大
半,取而代之的是舒适的清凉感。
难怪绷带不敷使用,想必连伤药也一样吧?每样东西都分给别人,而且还是个一开始想杀他的外国人
,那不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吗?
他很想知道为什麽?可是他死也不愿意问,如果对方的回答跟同情有关,那将是比死更痛苦的羞辱。
卡雷姆看他不吃不动,两只眼睛专心瞪着自己,以为他又在为自尊而烦恼。
「我没有下毒,这不是生与死的抉择,你可以当它是开玩笑的赔礼,我不需要你道谢,所以你也不需
要为难。」
「……我没有怕你下毒。」
寇兰人犹豫着咬下一口,舌尖嚐不太出味道,肚腹得到侵略者拯救的滋味,却很不好受。
他看到火堆附近聚集着一小堆果实,红红黄黄的,看着再熟悉也不过,困在树林的这几天,他就是靠
果树生存,米卢斯人收集这些果实,似乎也打算在这个地方撑下去。
「你不想离开?离开这座树林?」他问。
「我很想,想得要命!但是这座树林太爱我,会想尽办法阻止我用一条腿离开,我可能迷路饿死,可
能淹死摔死,可能伤重而死,还不如乖乖待在这里,让我的同伴找到我。」
「也许你已经被遗忘,没有人会来,你没想过吗?」
「我还真的没想过呢!」卡雷姆的乐观完全不受影响,他收好水袋,小心扳正伤重的左腿,往後舒舒
服服靠着树干,故意说:「你没有必要因为羡慕而打击我,你也有人找,还顺利找到了,就是……就
是……刚才那个弓箭手啊!」
寇兰人的双眼猛然放出恶毒的光芒,他却假装没有察觉,「我的长官一定会来找我,而且会把我骂得
很惨。」
「我不知道一个长官需要做到这种地步。」
「唔,我只在这里私下承认……他不是个普通的长官,他像我的兄弟,比我真正的兄弟更像!因为我
和真正的兄弟之间……呃,不太像兄弟……老天,我不应该重覆使用这些词汇,我的寇兰语需要精进
!」他懊恼地揪着头发。
兄弟这个词汇,对寇兰人而言显然是极为强烈的字眼,他坐直身体,稍微靠近火堆,带着一脸严肃。
「你真正的兄弟怎麽样?你恨他们?还是他们恨你?」
「事实上只有一个哥哥,而我爱上了他。」
面对全然陌生的外国人,卡雷姆自然而然说出他从不对任何人透露的心事。那是很奇妙的感觉,连他
自己都感到意外,他猜想可能是因为他们谁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一旦离开这座树林,交集会消失,联
系将断绝,彼此都毫无负担。
那人楞了一下,爆出夸张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笑牵动伤口,痛得他很难
瘦,但他仍坚持嘲笑这个荒唐的米卢斯人。
卡雷姆眨眨眼望着对方,静静等候他笑个够。
终於,寇兰人停止他的疯狂,伸手拭乾眼角笑出的泪水,高高兴兴地说:「米卢斯人,果然低等,是
禽兽!」
「我恐怕不能反驳这个说法。」他露出一抹淡淡微笑,「在我的心目中,他就是天马,而我是天马背
上的跳蚤,他一心一意要甩我下来,我死叮着他不放,大概就是这样的关系吧!」
「……」
寇兰人诧异地张开嘴,又再度阖上。他企图激怒对方,却连一点点成果都没有取得,这种挫败感令他
很不开心。
他哼了一声,说:「想知道我的兄弟怎麽样吗?」
「不……不太想耶。」
寇兰人没听见,就算听见了也不打算理睬。
「我有两个弟弟,从小,我照顾他们、爱护他们。那是一份责任,我没有期待过他们任何事,也从不
索求回报,但他们真的回报了我,用刀、用剑、用最无耻的背叛!」
他的黑色眼眸慢慢变了,颜色变得更深更险恶。
「我一心一意付出,不只为我和我的家人,同时为了大局,我要使大家过得更好!我的亲弟弟不但不
支持我,还在背地里偷偷培植自己的力量,趁我受了箭伤,半夜派人袭击我!我的亲弟弟,派人要杀
我!而他差一点点就得逞!」
寇兰人没注意自己已经完全放弃使用米卢斯语,激动更使他忘记说话的对象是他并不信任的外国人。